帏帽不知道什麽时候被人踩落,露出了面孔,他听到萧丹生的声音,并不嘶哑,也绝不温柔,他看到马蹄踩在不远的地板上,再高的地方就看不到了,"是你啊。"那人说,没有下马。
丹青劫50[3P]
十几双靴子在眼前晃动著,然後又渐渐匆乱的散开,唐尘听到风声,马鞭卷起的飒飒风声,那鞭子从半空中甩下来,卷起他的胳膊,然後是马蹄的声音,尘土飞扬,拖著他走。
唐尘最开始还跟著跑几步,仓促间脚下一滑,双膝跪倒在地上,可那匹马还在狂奔,堵在路上的人推攘尖叫著让开道路,双膝被拉拽著狠狠磨过地面,拖过十余米路,留了两道长长血痕。少年觉得疼痛入骨,眼里蓄了一眶水气,却一滴不肯流下,只是脸色苍白的扯著那条马鞭,企图将解开它,又是一阵风声,那鞭子陡然间松了开来,唐尘闷哼一声,再次摔在地上。他听到萧丹生吁了一声,勒紧缰绳,停在不远的地方。
唐尘不敢看身上的伤,他只是不明白,於是哽咽著骂:"你怎麽能这样对我!"萧丹生俯视著他,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过了很久才笑了,轻声道:"唐尘,你什麽时候能说话的。"他沈默了一会,连最後一点笑意都敛去了,低声道:"这只是小施惩戒。如果还有下一次,我不知道会做什麽。"
唐尘愕然,看著萧丹生策马转向,良久才大声说:"你不能......"他还没说完,就看到萧丹生微一侧头,反手又是两鞭,唐尘下意识的用手挡了一下,然後是火辣辣的疼痛。马蹄声细碎的响起来,唐尘呆呆倒在那里,低声道:"你不能这样对我。"他这样说著,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伸手用力拽住了萧丹生的腿,大声道:"全天下的人都可以辱我负我,独独你不行,你不能这样对我。"
萧丹生顿了一会,才怀里套出一块白帕,用绢帕盖在少年的手上,然後隔了那块白帕,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开,唐尘惊愕的抬头看著他,看见萧丹生轻轻笑了笑,然後把那块弄脏了的白帕轻扔到他脸上,几不可闻的呢喃:"尘儿,你好脏。"
唐尘怔然看著他,似乎完全不能明白发生了什麽事情,很快就被随从推攘到离他更远的地方,他满口要想问的,那些偏执和自尊却刺痛他,让大脑如空蒙白雾,让字句变得晦涩难言,最後只是小声地问了一句:"你......不再喜欢我了吗。"
萧丹生闻言,回头最後看了少年一眼,嘴角抿著半丝嘲讽的笑意。侍从们蜂拥而上,簇拥著他走远了。等回了萧王府,下人迎上前来,牵过马匹,再有婢女送上盛满清水的银盆,萧丹生洗了手,将巾帕扔回盆里,满盆涟漪,晃著他扭曲的影子,他静了一会,又重新拾起巾帕,擦了擦脸颊。有人在身後问他:"刚才,大人不生气?"
萧丹生擦著双手,他的手有些抖,但是稍微克制一下,就变得依旧灵活而从容。"不生气。"他说,把绢帕搁在盆沿。
侍卫们跪在身後,王侯将相,滔天富贵,都与他们无关,这一双耳朵生来只为聍听一个人的旨意。萧丹生不知道在想什麽,过了很久才说:"因为我还留了一部分爱我自己。"
车水马龙,少年瑟缩在最角落,繁华依旧,物是人非,一个人走到他身旁,停了一会,坐了下来。唐尘侧眼看他,见楚三穿了白衣,手里攥了一个青瓷酒壶,乌发不!,笑嘻嘻的。唐尘先惊後笑,低声道:"我此刻只欠一死,你来取我性命?"
楚三大笑著摊开双手,让他看自己一身布衣,"我不过是一介平民,无故杀人可是死罪。"他将酒壶递过来,轻笑道:"喝酒吗?我请。"
唐尘狠狠推开,低喝道:"不动手就滚!"他踉跄站起来,这一身皮肉伤,只是痛,却未触及筋骨,楚三在後面拉著他的手,低声道:"你到底怎麽了,萧青行呢,他们不管你?"
唐尘未愕,随即冷笑:"你不是都看见了?走投无路,丧家之犬,你看了可开心?"
楚三拉紧他,小声道:"喂喂,美人......"他见唐尘回头怒视他,才怯怯放开手去。"同是天涯沦落人。你在宣州,已经没有靠山了,要不要投奔我,我们当初的协议还......"他没有说完,就似乎看清了唐尘眼里的轻蔑和不屑,脸色先是变得惨白,然後是通红,像是被人狠狠撕扯著最柔软的破绽,楚三握紧拳头一字一字的低吼道:"你......你那是什麽眼神!我是布衣没错,可我是......我是楚三阿。"
丹青劫51[3P]
楚三大概是第一次如此失态,若单论自尊心,他们二人也许不分伯仲,只是因为楚三以为能够遮掩,被揭穿後才这般恼羞成怒。他开始只是略显尴尬的把头发挽到耳後,渐渐的那几分苦涩的滋味,酝酿成迁怒的火星,他本就是个疯子──来回的踱著步,小声地咒骂:"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在笑我,笑吧,尽管笑。"
他说著,伸手抓著唐尘的衣襟,将他半拎起来,像是拈了一片绿叶那样毫不费力,唐尘的脸色并不好看,但此刻万念俱灰,根本懒得挣扎。楚三似乎一时想不出要将他拎高些,还是将他狠狠扔出去,於是保持著那样威胁的架势,过了很久,才从红唇白齿挤出低语:"你......你不比我好,我从未负过我喜欢的人。"
唐尘看著他,眉宇微蹙,似乎有些不明白,然後身子突然一轻,竟是被楚三扛在肩膀。两人虽然差了七八岁,但楚三身形并不高大,性子也轻浮不端,还长了一张少年人的面孔,这样一扛,多少有些不伦不类。唐尘正要出言嗤笑,就感到软麻穴上一酸,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楚三那张漂亮的脸上异常严肃,广袖高领的宽松白衣,穿在他身上,像是变了一个人,楚家的名士气节,似乎真在他身上镌刻了几丝风骨。在商旅纵横的天衢路正中,面无表情的向前走去,但眼眸里的愤怒和悲哀却是血淋淋的。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用恒定的脚步踏出毛骨悚然的旋律,长发乱舞,呼吸纵歌,唐尘却能感觉到楚三的颤抖。
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才听见楚三的声音。"唐尘,你看。"他说,唐尘被他扛著,腹部抵的发痛,只能看到地上建筑投下的巨大黑影,他在阴影中辨别出粗大的铁链,高高的石柱,小小的祠堂,於是眼眶有些发酸,身体有些发冷。
楚三说:"唐尘,你进去看过吗?"唐尘发起抖来,明明不受控制的身体,还是能听到血液凝噎的呜咽,牙齿碰撞的悲鸣,楚三像是又陷入了残忍的快感中,他带著唐尘,轻轻微笑的走过去,周围的人群只能依稀看到一道白影,稍纵即逝,楚三的脚已经落到了实地,那四面凌空的平台上,低矮的祠堂看上去破旧而灰败。楚三伸出左手,轻轻碰触著门上的木痕和封条,虽然被一次次的重新封好,但是朱红的漆封总是很快又被雨水冲洗的摇摇欲坠。他沈吟了一会,才轻声说:"我这一辈子,我的心意,从未变过。"
他说著,冰冷的手,轻轻抚过唐尘的眉眼。"唐尘,你喜欢过,多少人?你负过多少人?你可有面目......站在他们面前?"他移开手,微微用力,就推开了那扇门,一股淡淡的白灰从门里飘出来,喑哑的木板门,呻吟尖叫著。楚三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将唐尘扔进去,又大力的重新合上门,在门外死死反扣著。在那一瞬间,他似乎有一点心软,不过大概是错觉,那股莫名的悲恸,比起怜悯,更像自怜。
楚三用身子堵住门口,靠坐在门板上,拿著右手的酒壶,一口一口的抿酒,醉人的琼浆咽进肚里,却像是烧穿肝肠的烈火。唐尘的发抖声,隔了门板,就再也听不见了。楚三在朦胧醉眼里,微笑著睡过去。风吹动屋檐上的一片片符录,像是蝴蝶在煽动翅膀。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几声梦里的呢喃醉语,最後几不可闻。
丹青劫52[3P]
唐尘斜卧在祠堂的地板上,陈封已久的空气,像那些漆痕久远的粱木一样,斑驳而抑郁。唐尘动不了,只能死死闭著眼睛,不看,不听,不想,但那悲哀的气息却是无孔不入的,像回忆一样发黄却动人。
就像是粱国下雪的时候,开错时节的报春,在皑皑白雪中绽放著的嫩黄。新酿的美酒还没启封,新订的华袍还没裁剪,新赋的诗篇,还搁在案榻上等待做荡气回肠的收笔,只要再宽限些许时日。只要再宽限些许时日,就能看到他们更加宽厚的臂膀,更加稳重的资仪,却统统无缘了。
冰冷的泪一点点流出来,像是飞沙入眼,那样不可遏止。唐尘哽咽了一会,还是睁开了眼睛,半帘被撕落的幕布後,他们就坐在那里。唐尘的视线像是被钉子钉住了一般,再也移不开分毫,先是怕,後是悲,再是痴,痴痴的看著他们。他像是被遗忘在这里了,楚三没再管他,让他可以好好的看,好好的想。
不知多久,他的穴道都已解了,可唐尘迟迟才动,有些麻木的手臂,尝试著去触碰,但是气血不畅的後果,却让他的手只是轻轻擦过他们颜色不再鲜明的衣袍,一个陈旧的锦囊,顺著被翻动的衣襟掉落了下来。未曾束紧的绳结,让锦囊里仅剩的玻璃弹珠,一颗一颗的滚出来,像是滴落的鲛人泪,这些乳白的珠子。
为什麽都是白色的,他不懂。他的脸色僵在那里,眼里残存的光芒,一点点地黯淡,最後只剩下漆黑如夜的两汪死水。小时候那些人温淳清澈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吟唱。
尘儿,尘儿,你在听吗?我们一个一个轮流抽,抽到红色的去杀武官,抽到绿色的去杀文官,抽到白色的人便想办法活下去。
尘儿,不许发呆,你先抽。
他们朝他挥著手,眼神好温柔。那时还太小了,还不算太懂,为什麽要那样用力的挥手。
尘儿,尘儿,我和你严哥这便要走了。
楚三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醒来,他揉著眼睛,拉开门,有些恍惚的看见唐尘苍白的脸。那个孩子坐在案台的下面,一个看上去有了年月的锦囊,被他握在自己胸口。可握的再紧又如何,一些人的生命永远凝固,另一些人无休止的苍老,渐渐的就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楚三歪著头笑:"回忆真让人心情愉悦,不是吗?"唐尘有些踉跄的站起来,祠堂之内很整齐,没有发泄时摔破的瓷器,踢翻的桌椅。唐尘说:"我能帮上什麽。"
楚三微微愕然,唐尘几步走到他面前,扯著他的衣襟大笑起来:"你还没想好,你还没想好就来招惹我......你这疯子,你就是妒忌别人过得好,你就是......"
楚三蹙眉,一甩广袖,便将他推开几步,黑如乌木的长发被风高高吹起。"我?你应该谢谢我。"唐尘被推的跌坐在祠堂门口,透过他身後的缝隙,看到檀香阵阵,满墙黄符,两座人像端坐在祭台上,衣饰黯淡,相貌如生。
"谢谢。"唐尘低著头,嘴角轻轻抿著。楚三一惊,狠狠瞪著他。
我有两个好哥哥,一个是丹哥哥,一个是青哥哥。
这世上,只有两个人对他好,此言非虚,他至今才知道。
丹青劫53[3P]
扶摇殿。
楚渊手捧玉板长跪在阶下,景帝斜倚在龙椅上,朝冠置於案几,一根剔透的玉簪,绾住发髻,两条明黄饰带,长及胸前。楚渊颤声喊他。"陛下......"
萧景心看著他微微一笑,高高玉阶上下,天地悬隔,他隔空做了个平身的手势,带动广袖缓摆。"楚丞相,无须如此拘泥,有事请讲。"
楚渊长跪,良久才微微直起身子,从袖里颤巍巍的摸出一块四尺见方的白绢,一个小太监颤抖的小跑过来,跪著接过,膝行著爬上铺满织龙绣毯的玉阶,双手捧著呈给萧景心。那人唇角笑著接过,一点点展开,笑容顿了一下,几眼扫完,然後将白绢轻轻扔在地上。
大红的朱毯上,素白的绢帕,上面的字体比绣毯的色泽还要殷红,年少的景帝轻声笑了:"这是......血书?"楚渊以头抵地,高声呼道:"陛下赎罪......犬子确有要事求见陛下。"
那少年笑道:"星河已是庶民,我根本无须去见一个......"楚渊悲声道:"陛下!"萧景心怔了一下,脚底白帕上那些血字色浸绢背,触目惊心,他突然恍惚间记起来楚星河的那双手,修长,灵活,苍白,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那样的手,那样的脸,流著血,一次次重复咬破指尖书写,是怎样美丽的画卷。
萧景心开始微笑:"我不见他。他说要杀萧青行,萧青行却活著,他说萧丹生会交兵符,兵符却影都没有,他说要用那个孩子离间,我却只看到他们兄弟和睦。我交给他仅有的三千禁卫,沿路阻杀萧丹生,他领导有方,让他们死伤过半。"他笑了一下。"我不信他。你让他把人给我。我要的东西,我自己来。"
他的手在空中虚握,少年温润清俊的面庞踌躇满志,堆金砌玉的殿宇间,满地余辉。
萧丹生坐在檀木大椅上,椅背上苍松迎课,灵鹿衔芝的纹路,已经被磨得变了颜色。对面的大椅摆在分庭抗礼的位置上,萧青行的手上还是拿著茶杯,轻轻摩挲著杯盖和杯缘。两人中间的地方,一具男尸横卧在那里,地毯上浸著汪汪的血迹。
老管家站在萧青行背後,低声道:"老奴无能,白白让人蒙混了过去。"萧青行轻轻点头,低声道:"没有铸成大错,无妨。"萧丹生听了他们这话,冷笑了一声,坐在椅上,又用靴子踢了几下那具尸体,相似的面孔,终究解不了恨意。
萧青行静静的看了他一眼,伸出手去,老管家躬身接过他手里的茶盏,"你真不打算管?"
萧丹生大笑起来,那血迹溅在朱红的袖角靴面,印染出点点深红。"管什麽?"他低声问:"什麽值得我管?"
萧青行沈默了一会,声音冷如寒泉,轻声道:"昨夜子时,扶摇殿出了刺客,听闻......是前朝余孽。余孽,我猜,不会再有第二人选。"萧青行说著,似乎是有些不悦,於是用手指轻轻揉著紧蹙的眉头:"他被吊在城楼,日晒雨淋,满身鞭痕,你......不去救?"
萧丹生的手,藏在袖里,竟不知道是不是握指成拳。"不救!"他沈默良久,突然大笑起来,"要想救你去!你们一日夫妻百日恩啊,哥哥?"
萧青行猛的看向他,脸色阴晴不定。他们脚下的地毯,血液像是泼墨一样溅开,像是一朵颜色绚烂的花盏。
丹青劫54[3P]
一滴雨水落在唐尘开裂的唇上,先是隐隐的刺痛,然後是似有还无的温润。他情不自禁伸出舌头,轻轻舔去那滴难得的甘露,又一滴雨水落到他的鼻尖,一滴,紧接著一滴,唐尘往天上看去,看到漫天银色的细线翩跹,风声呜咽,势如雷霆,云间原本还半透出刺目而绚丽的光圈,转眼间就被漆黑和暗紫色的云层遮蔽,风起云涌,幻化惊雷。
原本围观的人群惊呼著往回跑著,企图找到躲雨的地方,少年冷眼看著四散的人群,有些想笑,只是唇上刚刚结痂的口子,扯动的时候总会疼痛。三天水米不进,背上的二十鞭伤也恶化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可孩童围观时,挥舞的小手,拼劲全力扔向他的石子,大人的指点和谩骂,让唐尘总会想要微笑。宣州古朴苍然的城楼,初夏时年年如是的风絮,一样的金黄色的阳光会刺破云层,染的满城碎金,还有日落,那轮红日沈浮如昔。如果不是物是人非,生在这里,死在这里,何尝不是幸事。
他双手缚在背後,被吊在城头。雨势连绵,雨点淌满青石板上每一片微凹的路面,石缝间涓涓细流汇成溪水,冲刷飞尘,洗涤万物,润湿泥土。唐尘张开嘴,接著雨水,艰难的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