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布幔后面若隐若现的门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进去,然后我尽量平稳的提着手中的箱子,朝着目标走去。那门后面是什么人,我手中提着的东西又是什么,我不愿想,更不敢想。我有心让这段路更长些,或者我走的可以更慢些,然而奇怪的是,似乎只有一瞬,我就已经走到了门前。接下来我要面对的是将是什么呢?
我呆呆的望着门扉上那些龟裂的花纹,脑子中却奇怪的游曳到很久很久之前。那天我特意起了大早去摘花,在御花园采了最新鲜的各式鲜花,小心的让宫女们捧在托盘上回来,唯恐掉下上面的露珠。因为姐姐说过,用清晨带露珠的花瓣做的糕点,是又香又甜的。可是当我把鲜花拿回到沁兰苑的时候,姐姐却正在梳妆准备出去,我自然拿出当家的本事嚎啕不已,任凭宫人们好话说尽,我只在地上滚来滚去。姐姐安抚无效,却不似往日那样迁就我,她高贵端庄的站在门口,神色清冷的对我说,"卿官,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你喜欢办的,也总有些事情是你必须要面对的,当它们遇到一起的时候,我教给你,先做那些你必须要做的。否则你将来就会明白,那些必须做的事情如果拖沓下去,它的帐价太高,你付不起的。现在姐姐要先去办必须要做的事情,回来再蒸糕给你,你若懂事了,就等姐姐回来。"那一刻转身离开的姐姐,那么清冷高贵,她在宫人的拥簇下坚定又娉婷的穿过大门离去。
我呆呆看着她完全不同的样貌,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姐姐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贵妃,忘记了哭泣,牢牢的记住了她那日的样子和教训。
今天我站在这里,面对着这扇紧闭的大门,我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一定是不喜欢但必须要做的事情,手中仿佛有千斤重,然而我还是把它举起来,轻轻的在那门上敲了敲。
伴随着我的敲击,一把苍老的声音响起来:"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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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我的敲击,一把苍老的声音响起来:"谁呀?"
我站在门口提了一口气才回答,"我是来送药的。"接下来的是雷霆还是阳光,只能静静等待。然而奇怪的是那声音却自此没有了下文,我静候了片刻后,终于伸出手去,轻触那扇紧关的房门,意料当中的房门只是虚掩。外面的明亮和里面的昏暗形成强烈的对比,一时间看不清里面的形势,只能茫然的站在当地。
昏沉的房间里充斥着一股含混的气息,说不上多难闻,可是总让人感到有些混沌和眩晕。这个房间的窗户大概很久很久没有被打开了,才会有这样的气味。无论是我在燕安王府那四壁透风的马棚隔壁,还是被囚禁的这段路途上,总要出来透口气的,然而这里,却充满不清洁的沆瀣之气。
当眼睛大致熟悉了这里的黑暗,才发现在昏暗正堂的东侧还有一个内门,门口用一幅布帘虚掩着,环顾四周不见一丝声响,黑暗和空虚似乎正在静静吞食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我用力提了一下手中的盒子,挑开布帘走了进去。内堂所有的窗户都用布条粘死了,隔着厚厚的陈旧的窗纸,昏沉的光线透了过来。在那窗下的矮塌上,有一个人静静的靠坐在那里。
我缓缓的走过去,稳稳的放下盒子,拿出药碗,小心的捧了起来。低头说,"大人,您的药。"那人还是不说话,只能继续低声重复了一遍,"请您进药。"
这次的问候有了回音,"你是新来的?"语音苍老谙哑。我低声回答,"是。"
那人不再说话,只把手伸了出来,在空中半举着,我连忙小心的把药往前送上,然而送到那人手边之后,却没有了回应,我奇怪的抬头,却发现这个人的眼睛干涸紧闭,竟然已经是盲的。心惊之余忙把药碗进一步送到伸出的手上。
就在递送药碗的一瞬,一碗又浓又苦又冷的药汁全都泼在我的脸上,涓滴未曾浪费。我只本能的闭了下眼睛,又滑又湿的药汁顺着面颊直滑到衣服里面去了,惊恐之余我"啊"的叫了出来,用力向后挣脱。
这个人抛下药碗,转身面孔朝里的倒了下去,"滚。"
退后的我低头看着自己衣衫淋漓,再看看床铺里面静卧的人,只能胡乱用袖子擦擦脸颊,收拾了一地残局,提起箱子闷闷离去,出门之前,我不曾忘记小心的把门掩好。
走出院子,南珓正在无聊的看着蚂蚁爬,瞧到我出来,立时眼睛发亮,目光炯炯的围绕着我的头颈打量,濡湿的领口不仅颜色难看,而且在这料峭的风中,渐渐冷了起来。仿佛得了什么肯定一般,南珓把双手拍拍,"走吧。"沿着原路返回,一路无话。狭巷风急,硬冷的风吹得湿领口越发冰寒,用力的勾起肩膀缩起脖子,不仅在走路的时候变得探头探脑的猥琐,而且一丝丝凉气狡猾的从那些缝隙里钻进来,冰得全身都开始寒战起来。
一面走我一面思量,南珓的举动不难理解,屋子中的人一定是又重要又难搞的,所以他才会把新来的人推到前面去当炮灰。好在当炮灰这样的工种我经过多年训练,已经游刃有余。真正让我好奇的,是那屋子中的人,会是谁呢?
一路快走,已然是掌灯时分,总感到北晋的夜晚要比天朝来的早,时辰早早的就挪过一天,枉顾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意,不遂人愿。好容易挨到门口,却见院门紧锁,百巧上苑的侍郎工匠们都已退宫,然而院门口却依旧有护卫在,等着送我回到那个小院落,南珓见有人接手了我,转身离去,临走不忘记嘱咐我,"明天要早点来,才好把今天的药汁按方子煎好,还是要你去送的哦。"
跟随着禁卫们回到那个幽闭的小院,却发现院落门口站的人数比往日要多些,难道又有人来了?!想到此处不禁头痛,从搬到这个院子里开始,无论期待与否,总有"意外"在等着你,一方小小的院落,居然人客频繁,川流不息。举步进门,只见这个王朝最高位的大人,金刀大马的坐在屋子当中。鞠躬行礼,内心中微微叹息一下,能劳王者久侯,真可以滔滔然一下了。
禹天自然的接受我的鞠躬行礼,似乎漫不在意,然而眉宇间总露出一股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让人感到战栗,"今日辛苦了,小凤公子。"
不知禹天意味何指,我皱眉站立一旁,不回答。
"小凤公子今日操劳,早上被阿檀郎所冲撞,是本王教化的不力,倒让公子受惊。阿檀郎年少冲动,今日是他的鲁莽了,公子雅量,不要放在心上才好。"禹天态度和蔼的徐徐而言。
见过禹天几次,有的时候他机警睿智,有的时候他粗放自信,而这样细腻文雅的说话,倒真的是第一次听到。平白的,北晋的王不会贸然对一个阶下囚温言以对,可是我又有什么可图谋的,让他如此做为?!想不出所以,只能淡然回复,"王爷过虑了,北晋的子弟多热血莽直,大有古风。再说以在下这样的身份,又有什么立场计较。"
禹天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似乎在想如何措辞,沉吟半晌,方才问,"听说小凤公子今天去了枕箪堂?"
枕箪堂,那是什么所在,我一时不解,疑惑的抬眼望向禹天,却发现他正目光炯炯的盯着我的衣襟,顺着他的眼光低头,正看见自己衣襟上斑驳药汤的痕迹。啊,枕箪堂就是那个挂满纱衣窗幔的院子,我点头,"是跟着上院里的人去送药。"
"卢巴娜大妃还好么?"貌似不经意的一句问话,语气清淡。然而多年的内廷生涯告诉我,这个已经盲目的老妇不会那么简单,这其中不知道牵扯了多少宫廷的秘辛,我立刻敛神屏息,"这个不曾得知,我仅仅是进去送了一碗汤药而已,大妃不曾饮用,都洒泼了。"
听了我的话,禹天似乎并不意外,反而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依你看,卢巴娜大妃的身体,可还算好?"
我怎么会知道?!这个人大把的内廷医正不去问,偏偏来问我这个"外人",这么想来更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沿着后脊逐寸蔓延,因此回答的更加谨慎,"我并未曾给大妃请脉,只是在送药之时感觉房间幽闭昏沉,气息沆瀣,实非通息安居之所。"
禹天点点头,却把话题一转,"小凤公子,听说你在西蜀的名气很大,凤栖草堂专医疑难杂症,擅疗将死之人,故有阎王夺的称号,是不是?"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连忙摇头否认,可是禹天根本没有给我推辞的机会,"如果可能,本王还是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小凤公子能出手诊疗卢巴娜大妃,如能诸事妥帖,当日行刺之事,我们一笔勾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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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能,本王还是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小凤公子能出手诊疗卢巴娜大妃,如能诸事妥帖,当日行刺之事,我们一笔勾销,如何?"
禹天真的很高明,款款而谈,推心置腹。医人这种事情,强求不来,针矢汤剂之深浅只在医者一息之中,他这样说无非是希望我可以尽心尽力的为大妃医治。更何况我现在人在内廷,死活存亡只在其一念之间,如能拉拢我为其效力,可说是只赚不赔。
踌躇半晌,觉得对方漫天要价,自己尽可着地还钱,徐徐图之,于是略微皱眉的说,"虽然只在百巧上院停留半日,也可略察内廷实力,内廷御医的手段总好过我这个江湖的草头医生,小凤愧不敢当,不敢领命。"
听了我的说辞,禹天但笑不语。就好比高手过招,投石问路,声息皆无。转念间,我继续说,"医者,可医病,不能医命,请王爷明鉴,有些事情非人力可及,并非推脱之辞。"
"有劳公子费心尽力就好,大妃之病但求尽人事,听天命。如确为不治之症,本王也断不会以此刁难公子,万望放心。"不知道是不是在演戏,禹天这番说来恳切无比。
天下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从过去的经验里,越是别人恳切真诚的拜托之事,就越是烫手的山芋,更何况这里面的悬念一望即知,却无题可解。我把自己心头的存疑问了出来,"依我所见所遇,大妃之病似乎并非在身,而是在心病上。王爷聪颖,良医难治心死之人。一人之病,其身病之好医,其心病之难医,这个药方还要王爷能够审情夺势自开自治,方能釜底抽薪,使卢巴娜大妃早日安康。"
禹天明白我的意思,长叹一声,"大妃的心病非我能独疗,卢巴娜大妃是于盟邦有大功之人,断不能眼见大妃晚景凄凉。所以还是请公子劳力尽心,切切。"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没有可推脱之言,只能应承下来,不过还是留了一条活路给自己,"既然蒙王爷青眼,小凤自当尽力而为止,结果如何,还得看天意行事。还请王爷千万记得今日之辞。"别到时候真有什么意外发生,莫须有三个大字扣到我的头上。不过也不太可能,现在的我已经是案板上的鱼肉,真要开刀问错,也断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吧。
听了我的话,禹天展眉开颜,"如此就有劳公子费心。"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禹天此时的表情,和偷到鱼腥的赛雪有七分神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的缘故。
打发走了这具瘟神后,赶紧和篆儿收拾睡去。第二天一早,就又在禁军的"护送"下来到百巧上院。今日掌文铨大人并未出现,只有一脸"消息"的南珓在老地方等我,看到我后,就一脸悻悻的颜色,"听说昨天内廷有旨意,说今后大妃的病理由你来负责,掌文铨大人指派我全力配合呢。曹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啊?"
我看了南珓的表情,立刻明白他的想法,南珓的想法大概和众多下位者一样,把等级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同侪之间相互倾轧、明争暗斗,对于突如其来的我,本来是存着暗中压制,逐步打压的心思,没想到内廷一道旨意,居然打乱他们晋升的次序,南珓怎么能甘心,又如何能服气。暗地里我不知道又触犯了多少人的利益。
想到这里,我忙苦笑着对南珓说,"咱们同在掌文铨大人的门下,按理说我得尊你一声师兄。别人不清楚,师兄你还不知道么,大妃这事情就是一个烫手的山芋。我从南边初来,不清楚无意得罪了哪位内廷大人,如今把这个事情抛给我,做好了无功,做坏了有罪。我现在已经六神无主,今后还得师兄多照顾才是。"
一番话说出来,南珓的神色已经舒展大半,"看不出你的为人到还明白,没像太医院混球那样自大张狂起来。既然这么说,以后有事情,师兄自然替你担当一半,你放心好了。"
我连忙点头称是,和南珓这样的人物相处,经过多年的锤炼真可谓游刃有余。装作不经意的,我问南珓,"师兄,卢巴娜大妃究竟是什么人啊,为什么内廷仿佛很重视的样子?"
南珓的性格和丰平一样,是极喜欢奉承卖弄的,见我问他,压低了声音回答,"像你这样南来的人当然不知道,卢巴娜大妃的身份极其尊贵,可说是北晋内廷第一人,当年老晋王在世的时候只有卢巴娜大妃一人受宠,当年人人都以为卢巴娜大妃的儿子亥米尔会继承晋王位,没想到最后落成一场空,大妃仅仅落得一个尊号而已,大妃一辈子争先要强,如今落得这样的境地,咳,也难怪生病。"
难得的宫廷密辛啊,连忙追问,"怎么会这样,亥米尔是大妃的儿子,他又怎么样了?"
南珓谨慎的左右看看,大清早的百巧上院根本没有人,更何况是在角落的我们,即便如此,南珓还是加倍压低声音,"小声些,这可是了不得的话。亥米尔要是还活着,咱们北晋的王庭肯定是另外一个样,偏偏亥米尔外出狩猎的时候,惊了马,把亥米尔摔下小崖,生生的疼了三天才断气,就因为这个,大妃把两只眼睛都哭瞎了。大妃膝下只这么一个独子,亥米尔一死,连个寄托都没有。本来大妃的部族里面还是有几个青年才俊的贵族,可大妃那时正伤心,也没想起提拔维护自己部族的子弟,偏偏老晋王也在不久之后薨天,一时间天下大乱,我们王爷宛如一只雄鹰般从众多家雀中脱颖而出,趁机平息内乱,还牢牢把握了部族联盟。如果不是亥米尔摔的巧,如果不是老晋王死的突然,如果不是大妃那个时候伤心的不问世事,这北晋的天下会怎么样,谁能说得准啊。"
喘息一下,微微摇头,南珓继续他的宫廷八卦,"咳,现在说什么都是白搭,如今大局以定。卢巴娜大妃的身份尊贵,又曾经为部族结盟出过大气力,宫里养着这样一个盲婆子,正好给外人做样子,更何况卢巴娜大妃对部族间的势力多有平衡之意。不过这样为他人做嫁衣裳,任谁也是心境难平。大妃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生气发作也是难免的啊。" 感叹之余,南珓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所以你也不用太担心,本来就不会有人寄希望你能彻底治愈大妃的身体,师弟啊,你只要彻底做好炮灰这个很有前途的工作,就基本可以了。"看起来是真诚的安慰,只是语气上却明显露出一股子幸灾乐祸的味道。
大概开头的一番话已经暂时和南珓结成同盟,因此南珓并没有在细节之处难为我,去司库抄了卢巴娜大妃的方子给我看,我见大妃的药方居然一直没有调整过,不免有些奇怪,"怎么大妃的药方一直不曾调整过,这几张方子都是谁开的?"
南珓叹息,"这方子是掌文铨大人亲自开的,由于大妃一直不肯服药,也不肯接手大家的诊脉,掌文铨大人只能从大妃的气色上着量进行诊治,本想等大妃补给一段时间后再调方,可谁能承想大妃根本不接受任何诊治,连每次进的药汤都被泼洒出去。要想给大妃看病,难啊。"
我细细看了掌文铨的药方,果然是散郁补气的调节之方,如果定时服用,对身体一定会有所裨益,可是如今这难点不在开方,不在抓药,而是在病人根本不配合上,要想对症,实在是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