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展昭进来的声音,那黑衣人慢慢转过头,平静地望着他。白皙的肤色衬着绝世的容颜,与一袭黑衣形成鲜明的对比。展昭低头回望,正对上那人的脸。清秀的瓜子脸,细长的柳叶剑眉,一双桃花美目,高挺的鼻梁,薄巧的嘴唇,比女子更绮丽三分的长相搭配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过分阴柔,反在眼角眉梢灵动间暗露千分杀气百样犀利,神情与动作透出一种冰冷的艳丽,雷霆万钧却又安如泰山。只是在尽力追求的冷静与平稳背后,无法隐藏的,那设人心魂的眼神中闪动着一丝紧张,一丝无助。
"果然是你。"对视片刻,展昭似有预料般地说道。
那黑衣人微微一笑,沉默未语。
见到他平静得有些冰冷的姿态,展昭身子一怔,像是有千言万语哽在心里,一时呆住。过了半时才恢复过来,几步上前,抓住那人的手臂唤了一句:"玉堂!真的是你!"
那黑衣人与他对视的眼眸动了动,微微有些湿润,顿了一下,却错开眼神,冷冷地道了一句:"展大人认错人了,在下冷倾颜,并非白玉堂。"
展昭闻言又是一怔,随即手抓得更紧,声音有几分哽咽:"玉堂,你当真不认我了?还在生气?"
"大人真的认错人了,在下是冷倾颜,如大人不信可去问城中百姓。"说话的同时微微用力,抽出被展昭抓着的手。
展昭叹了口气,看着那人冰冷的表情,心中涌起几分失落,几分哀伤,几分委屈,再加上几分火起,一挑眉,开口道:"你若不是,又怎知我是展昭?更怎知玉堂姓白?"
那人微一皱眉,随后抬头看着展昭,答道:"展大人与白大人都是名动天下之士,在下虽只是一介书生,却也并非不知天下事,能识得大人也并不奇怪,敢问天下几人不知君?"
"这,"展昭明知他是在狡辩,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此刻脑中一片空白,无数的问题想问,无数的话想说,却又被悲伤压抑着,不知该何去何从。爱,痛,怨,悲,很多种复杂的感情一下子涌上心头,正待要开口,却听得楼下传来沉重急促的拍门声,而回望身旁,掌柜也不知何时已经下楼去了。
大力的扣门,再加上粗声大气的喊叫言语,很明显是军兵来搜查了。
"公子,该如何是好?"楼下传来掌柜的询问。
"去开门吧。"那人说的平淡,右手却反射性地抓住并握紧放在书桌一旁的宝剑。
展昭抢步上前按住他拿剑的手,任挣了几挣也不放开,凝望他的眼睛,神态如此决绝,摇摇头。
那人吐了一口气,拿剑的手渐渐放松了,深深看了展昭几眼,点点头。
正这时,大门打开的声音及带队军官的喝喊声清晰传来,两人一先一后下了楼。
领队的看到展昭,一脸惊讶。
"什么事这么慌张?"展昭故作不知。
"有刺客行刺特使大人,我们追到这附近就不见了,于是挨家搜查一下。"
"有刺客?特使大人有没有伤到?"
"大人无恙。"
"哦,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展昭说。
"不知展大人深夜怎么会在此处?"军士用非常疑惑的眼神打量着展昭,问道。
"展某白日里看中了店中一幅书画,因是冷公子为装饰所画,掌柜不肯出售,说要等公子回来询问过再定。碰巧公子傍晚回来了,掌柜是急性子,特让伙计连夜送信给展某,展某也是爱画心切,就立即带着银子赶来了,谁知与公子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不知不觉竟已到了此时。若非你们前来搜查,我还没注意到时辰呢。"
"是这样。。"领队的军士依然有几分疑惑,却不好再追问,而是精明地伸手在展昭左肩处按捏了一下,发觉并无异样,心想初来乍到的展昭断不会为非亲非故的冷倾颜做假证,况且潇湘公子在延州的名声也不只是传了一日半日,西夏和宋人中都有耳闻,一个文弱书生又岂会是刺客?故此毫不生疑,并未多作询问,只带人楼上楼下转了一圈,见没有外人便收兵离去了。
待军兵走远,冷倾颜对着展昭微微一笑,说道:"多谢展大人帮忙解围,倾颜感激不尽。"
"你!"展昭快要被他的嘴硬和冷漠气死了,不由分说拉起他上楼。拉拉扯扯回到楼上房间,冷倾颜一直在试图挣脱展昭的手臂,无奈被扯住的是受伤的左臂,使不上多少力气。
"展大人请放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你别想我放手!你知道我这三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只有在梦里才能够再这样拉着你,今天见面了,你却不认我。"展昭无可避免地埋怨道。
"在下说过了,展大人认错人了,白玉堂早就死了!"
"你!你还不承认!"展昭真的生气了,双手用力摇晃着对方的臂膀,使劲抓紧,像是害怕失去一般,"玉堂,玉堂!你为什么要这样?"眼中转出了泪花。
那人吃痛地哼了一声,肩头的衣服湿润了。展昭心头一痛,想起他之前受伤了,暗自在心里埋怨自己的粗鲁。于是放松了动作,轻轻扶住他受伤的左臂,柔声说道:"玉堂,让我看看你的伤。"
"区区小伤,不敢劳展大人动手。"还在嘴硬。
展昭不容分说,将他按坐在椅子上,伸手去解上衣。冷倾颜坚决不肯,左臂被展昭死死按住,用另一只手挣脱阻挡着。展昭见他如此乱动毫不顾惜身上的伤,更是十分恼火,低头覆在他的左肩上,用牙咬住衣服用力撕扯,扯开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雪白的肌肤上赫然显现的伤口,还在渗着血。继续撕扯,把开口扯的更大,手臂上早已痊愈的数道零碎伤痕裸露出来。
"你还不承认吗?"展昭直视着他问道。
冷倾颜扭过头去不再说话,用右手拼命拉拽着被展昭撕开的衣服,想要盖住裸露的肩膀。展昭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看着始终在闹别扭的爱人,柔声说道:"别再闹了,好吗?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你!金疮药在哪儿?我帮你涂上。"
冷倾颜抬头看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说道:"没有!"明显感觉到按住自己手臂的手一紧,再看到展昭气的发白的脸,不由得心放软了几分,冷冷地说道:"在抽屉里。"
展昭赶忙从桌子抽屉里取出药瓶,打开盖子,将药膏一点一点小心地涂在那人左肩的伤口上,想必在自己进来之前他已经简单处理清洗过了,只是刚才那一阵挣扎,让伤口又有些渗血。小心地上药包扎后,展昭看到放在床上的干净里衣,又拿过来帮他换上。
冷倾颜静静地接受着这些照顾,心里默默地疑惑着展昭的反应。有很多话,他为什么不问呢?难道他不觉得奇怪吗?
展昭轻轻地拉着冷倾颜坐到床上,自己坐在他身边。两人沉默了良久。
"为什么不问?"冷倾颜终于开口。
"问什么?"展昭说。
"白玉堂已经死了,不是吗?而现在,你不觉得惊讶吗?"
"我见到了你,就说明你还活着,惊讶与否,有那么重要吗?"展昭淡淡地说道。
又是一阵的沉默。
"你想知道是不是?"展昭问。
冷倾颜看看他,没有回答。
"好,那我就告诉你!"展昭突然站起来,用手覆上对方的脸庞,抬起他的头,让他直视着自己,一字一顿的说:"你知道这三年来我们是怎么过的吗?你带着一个死亡的说法离开了,却不知我们每一天活着的感觉都像是死了。你问我为什么见到你之后不去问‘你怎么没死?'‘你是怎么到现在这个身份的?'我告诉你,因为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真真实实站在我面前,我还能看到你触碰到你。至于这期间发生了什么,都不是我在乎的,我在乎的只有你。"
"那你不想知道这三年我是怎么过的吗?"那人问。
"你终于承认自己就是玉堂了。"展昭说。
"你!"白玉堂挑了挑眉毛,正想发作。
"你用假死的方式离开我们,都不管我们这三年来如何活下去,如何心痛,又怎么要展某来过问你?"展昭也不甘示弱。
"是啊,展大人自襄阳立功后官运亨通,深得皇上宠爱,又喜结良缘,佳人在侧,过的好不逍遥,又怎会有心思关心别人的死活。"
"唉。"知道他为什么闹别扭了,展昭深深出了一口气,轻轻移身坐在床侧,半响,才开口道:"我并没有和月华成亲。"
"啊?"一语激起千层浪。白玉堂闻听此言,转头愣愣地看着展昭,"你说什么?"
"我并没有和月华成亲。"再重复一遍,"当时我以为你真的死了,万念俱灰,而婚期又临近,我就向太后和皇上请旨退婚,我跟月华把一切都说了,她其实早就看出了我们的事,我告诉她不想欺骗她。"
"皇上就那么轻易答应了退婚?他可是下过旨的。"
"是啊,他是不答应,还很生气,差点把我问斩,后来还是月华去求了太后,事情才解决。"展昭轻描淡写地叙述了几句,"没事,皇上后来赦免了我,还因为襄阳的案子又给了封赏,想来也是因为伤心你吧,对开封府特别优待。"尽管如此,白玉堂也并非是小孩子,他知道抗旨之罪的严重性,更何况赐婚被拒绝会使皇家的颜面大为受损,因此他可以想象展昭当日的困境,再仔细看看他现在消瘦的模样,心中涌起一丝酸楚,目光变得柔柔的,不再是冷漠的犀利。
"唉,月华是个好姑娘。。。是我对不起她,也没有面目再见她两位兄长。"白玉堂叹了口气说道。
展昭见他蹙起双眉,一脸伤怀的表情,不由得心疼,伸手轻轻地环过他的腰,揽在身边,难得的,并未遭到反抗。"月华从来没有怪过你,她为了你的死讯,难过了很久。"
白玉堂轻轻倚靠在展昭身上,微微动了动,抓住他的手,说道:"猫儿,你怎么变的这么憔悴?这三年,你过的很苦,是吗?"
展昭回握住他的手,温柔地带着几分责怨的说道:"玉堂,你可知你的死对我们每个人意味着什么?对我展昭又意味着什么?"
白玉堂轻轻地低下头,咬住嘴唇,没有回答,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当初做下这个决定,不是没犹豫过担心过,只是实在想逃避了,而最终连心思最缜密考虑最周详的四哥也由了他,他以为可以放心了,却不知。。。
看到他低头不语的样子,展昭又是一阵心痛,再也不忍苛责什么,此时此地,已是奇迹,再无什么比现在环抱着的人更重要,于是说道:"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不管过去经历过多少痛苦,我们的重逢让这一切都变得值得。现在,我认真地问你,想知道这三年来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以及你明白的我的那些疑惑。"正定地看着他,温柔如水。
白玉堂轻轻坐直了身子,点点头,开口道:"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展昭轻轻握住爱人的手,三年来的思念和绝望化成丝丝热流,在十指相扣的两只手中传递着。白玉堂抬头望见展昭凝视自己的目光,温柔又急切,不由得面色微微有几分泛红,轻咳了一声,缓缓诉说道:"去冲霄楼的那个晚上,我被襄阳王府的人发现了,上到最顶层的时候,王府的卫兵跟着冲了上来,我跟他们交手,打斗了很久,手臂被砍伤,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他们都解决掉。不知是什么人碰触了机关,那张大铜网掉了下来,幸好我反应快,勉强逃脱了,但也没能完全避开随后四面齐发的箭弩,躲闪不及被几支射中,索性没伤到要害,我趴在地上躲过了一劫。后来看到有被铜网罩住的兵士被乱箭射的血肉模糊,我带着身上的伤勉强离开了王府。原本我没想装死的,只是气不过,不甘心失败,想把伤养好后再去取盟书,所以没回府衙,但之后突然听到城中都在传我死了的消息,遇到四哥后才知道你们看到我在打斗中遗失在楼里的百宝袋和一些暗器,把掉进网中的王府卫兵当成了我。"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说明一切?"展昭问。
"我当时心情很不好,襄阳的事不顺利,而之前你又坚持说要娶月华,我们两个人的感情也结束了,我觉得在开封府继续待下去很痛苦,想要一个人离开到另外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刚好你们都以为我死了,我想这正是离开的最好方法,于是就将错就错。"
"果然,果然是因为我,害得你这三年在外漂泊,也害得几位哥哥伤心欲绝。"知晓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和玉堂离开的原因,展昭的心痛极了,把失而复得的爱人的手抓得更紧更牢:"玉堂,展昭对不起你,害你受苦了,我今天郑重地答应你,此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今生今世,我们再不分离!"
"猫儿。"白玉堂看着展昭充满血丝的眼睛,听着他诚恳坚定的话语,轻轻地让自己偎靠在他胸前,闭上眼感受这突如其来想都不敢想的幸福。三年了,他一直以为这段感情注定要在自己的回忆中封存了,就算是以前在一起的时候,展昭也不曾说过这么煽情的话不曾这么主动地拥抱他,那只猫总是薄脸皮,顾忌这个规矩那个纲常的。而今天,许是失去过才格外懂得珍惜吧。
"我太任性了,其实最痛苦的是你吧?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白玉堂靠着那明显单薄的身躯,心疼地说。
"四哥一直都清楚你的事吧?"展昭轻轻把爱人揽在怀中,抱住,问道。
"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还活着,知道我离开了。你和几位哥哥去襄阳后不久,我就在大街上被四哥撞见了,他当时也很吃惊,我告诉了他发生的一切和我的打算。"
"四哥怎么会同意你这么做?"展昭不解地问。
"四哥虽然平时总爱变相整治我,其实他是很疼我的,所以在我说出要离开的时候,他尽管反复规劝,但为了让我能忘了你过的平静些,他同意放我走,还答应会替我保密,帮我演好这场戏。我相信他有能力处理好,能安抚好其他三位哥哥,托付了他我就离开得更放心些,只是没想到你过的这么不好。"
"玉堂,你也太看轻自己了,或者说太高估你四哥的能力了,你是我们的亲人,失去了你岂是安抚能解决问题的?包大人,公孙先生,颜大人,这几年都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三位哥哥更是痛断肝肠。以你的聪明才智应该已经猜到了,若是其他人都安好,以展昭现在的身体状况又怎会被允许赶来延州?"
"是四哥让你来的吧?"白玉堂问。
"算是吧,他没有告诉我你还活着,但是他在包大人面前力主我来这里办差。"
"唉,想必他也是扛不住了吧。"白玉堂长叹一声,掩饰不住心中的伤感和担忧,说道,"我就知道瞒不过他的。虽然我从来没告诉过他我在这里,但是前年中秋和去年四哥的生辰,我都有送礼物,怕是那几件延州特产的漆器和上好的马鞍露出了破绽吧。也许是前些日子寄的那一片鹅毛勾起了他的想法,这才要你来,没想到真让我们相见了,是上天安排的缘分吧。我在想,也许我心里其实在暗暗期待着与你重逢,让你们得知我的消息,不然也不会那么不经考虑地给四哥寄东西了。"
白玉堂的思绪伴随着回忆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秋日的清晨,回到了与蒋平见面的那个街角。
"老五,你真的下定决心要走了?"蒋平用沙哑的声音做着最后的询问,眼睛红红的。
"是的四哥,我真的想离开了,在这里我永远忘不了他,我怕我会做出疯狂的事来。"
"唉,也罢!"蒋平叹了口气说,"你走吧,今后一个人要处处小心,你这性子要收敛些,离开了哥哥们,没有人再迁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