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
背向自己的人身形微顿,也迟迟转过身,发丝轻微扬起,抬起头来竟是对上那样一双微波水润的眼,只是望著自己含笑而立。
似乎有种 破坏了之前恬静画面的负罪感...
[那麽大风,涟快点回屋去]
掩饰几分尴尬,楚成焰冲弟弟挑了挑眉。
[不要──整天闷在屋里会憋死的。]
[... ...你什麽时候学会顶嘴了?]
[哎?我不是一直都...]
尚初舞庸庸散散地听著,嘴角的笑容又大了几分。
楚成焰不由沈了沈眉头,
[楚成涟,给我进去──]
见哥哥发了脾气,成涟吐吐舌头声音小了几分
[切,谁知道你那麽早就回来了。平时不是都要忙到傍晚的麽...]
想起今晨在朝廷上发生的事,楚成焰心头一烦,正要开口赶成涟回房
[朝上的事岂是简单了的,成涟听你哥的话回去罢。]
微讶地望了望说话的人
那人紧了紧抱琴的手,脸上的笑容依旧清浅。似是发现了成焰的目光,随後又垂下头。
要如何说呢,当今王上已经不像以往那麽信任楚氏了麽。
看众人在朝上对爹发难却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分明就是默许了
选择明哲保身,虽是没有为爹那本是莫须有的小小罪名辩解。但却看分明了,绝对有人密谏弹劾了父亲。
自圣氏建国,到当今第三代王上圣庄,除了那最後背叛的尚家,楚家是功不可没的开国功勋。为家族身誉牺牲的爷爷也是上代的宰相。
就算说是功高盖主也不该在这种时候砍下自己的左右手...
楚成焰百思不得其解。
[哥哥?]
强行把那些烦人的事情干出脑海,看到弟弟关切的眼神还有尚初舞微抬的眸,忽然有了几分释然。
[恩...看你们闷得也难受。]
[哎?]
[反正这几天也没什麽事情]
[哎?哎哎?]
[过几天就带你们出去转转如何?]
[哎?哎哎哎?]
[哇!哥哥虽然我想说你是不是撞到头了]
楚成涟全然不顾哥哥青了半边的脸
[但是真的是太好了啊啊啊!]
[还不回房?]
[是!属下遵命!]
成涟几乎是蹦著回到房间,回头还冲呆立著的初舞大大地笑了一下,看来真是在家憋太久了...
看到弟弟高兴成那个样子,楚成焰嘴边也有了几分笑意,冲仍傻站著的尚初舞努了努嘴
[你也回房休息,风大了。]
[... ...你说"我们"?]
尚初舞一脸木然
忽然意识到什麽,楚成焰微微勾起不怀好意的嘴角
[有什麽问题麽?]
[我,我也可以?]
天知道,他几乎就没有踏出宰相府一步。
[如果现在还不回去休息的话就不可以了。]
恶意地压低了声音,楚成焰眯起眼睛欣赏他的表情。
白皙的面颊上有难得一见的绯色,似是海棠零落,莺语残红。
[那...那我回去了]
相识还在震惊中,初舞有些无错,方才的恬静全失更有种真实的灵性。
笑笑看他回房,楚成焰才惊觉自己心绪无意中平和了许多。
什麽时候开始,他们竟然都成了可以轻易影响他的人啊。
不过也好,只有在这里,才可以不问世事,不用算计勾心斗角。
只有在这里,可以放心的笑甚至可以自嘲纵得荣华又几何?
只是楚成焰还从来都没有想过,
如果失去会如何。
(陆)
旦夕祸福从来只是在瞬息间便决定
轮回命数说来也只是神明指间的玩物,翻手为云 覆手为雨
不过如此而已。
几日都没见得楚成焰,对他所作出所谓"出游"的承诺
尚初舞也只是暗暗失望,想著他大概也只是哄著弟弟好玩,亏自己还傻傻地当真,白高兴了许久。
怕他也只是觉得,对自己说出的话不必当真。
比较奇怪的大概就是成涟了。从来都整日整日粘著自己不肯安分一点的二少爷,居然也是几天未见。
问了院里的侍从口径倒是一致"二少爷去南苑静养了""老爷把二少爷送去南苑医治心疾"什麽的。
笑话,尚初舞岂看不出来楚成连那先天的心疾无药可医,唯一的减缓方法就是避免情绪过激而已...
也难怪,除了楚成涟这宰相府怕是没有人知道他在偷学医术,而且以他的慧性和对医术废寝忘食的程度... 自然已不是庸医之辈。
这下问题就明显了,为什麽骗他?
苦苦思量著却又得不到什麽结果,想从侍从口里套出什麽话也似乎完全不可能──那些侍从丫头些,应该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罢。
池上有碧苔两三点 叶下翠鸟一声啼 梨花冷冷。
凤过起,卷了那碧杉人的青丝三千,毫不张扬地轻舞了几分更有一种刻入骨子里的媚。
皱皱眉,似是不耐烦地把扫到自己面前的几缕头发别到耳後,便显出小巧的耳廓,白玉一样的耳珠。
不行... ...
尚初舞庸散地合了书,有些疲倦。
根本看不下去嘛... 这麽安静...还真是不习惯。
懒懒地站起,刚想伸展一下身体。
才一抬头,看清旁边的人,动作颓然僵了僵。
那穿著深蓝色冰绸缎子的人也是表情僵硬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会在外院池塘边遇见。
[成焰?]
"成焰"
忽然觉得那锺亲昵的称呼有些刺耳。
应该是自己很早以前就默许他这样叫的吧,只是从来没有在今天听得这番不自在。
[你...早就回来了?]
是啊,早就回来了。
只是 不想见你。
楚成焰僵了半晌终於回过神,却已经在嘴角抹上一抹惯有的笑容。
[没呢,刚回来。过来转转。]
低低抿了嘴,尚初舞表面不言,心下却一凉。
──他锦鞋边分明是有氤氲出的水汽,这几日并未下雨地上自然不会湿。这水汽就应是在池边站立许久侵上的潮气...
[都几天没看到成涟了呢。]
转过头看池塘上一片翠色叶盘,间隙中藏著几个小小的花苞。
夏又近了罢... ...
伸手又把一些被卷起的长发别了别,嫣然一笑,淡色的唇瓣上似是沾了一点落红,娆娆一点不自知的妩媚。
[... ...]
像是在隐忍什麽,楚成焰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的黑亮眸子,一层层暗色在深邃著流转,难以察觉。
[初舞]
他说,向他伸出手看似随意地帮他理了理被风弄凌乱的发。
[我带你去街市可好?]
扯了扯嘴角,好不容易拉出一个勉强笑容。
[又哄我?]
有些失笑
[我什麽时候哄你了?现在就去?]
你什麽时候没哄过我...
[不过爹说了不准你出门呢...]
看罢
[所以我们不能就这样出去...]
是吧是吧,总归是要哄──等下,什麽意思?
对上尚初舞睁得大大的漂亮眼睛,楚成焰勾起一丝笑。
──然而人们通常把那种笑容称为...奸笑。
[... ...]
[... ...]
[我想回去了。]
[不行,好不容易把你弄出来。]
扯住後方一袖纱衣,楚成焰饶有趣味地看著尚初舞窘迫的脸。
不可能不窘迫狼狈,就算是清冷如他。
玉腕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妆面盛荷花。
鬓婵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颊...
[除了女装...就没有其他主意了麽...]
黛眉微颦,尚初舞实在有点後悔。
[瞒过宰相府的家丁,也只有这个方法最简单易行了。]
楚成焰一脸正经,伸手拨开拥过来的人群
还有一句话,就是太人注意了...
楚成焰自己就不用说了,总是有或羞涩或大方的未婚女子或远远望一眼或直接挤到自己身边,反正夜市从来拥堵看似也没什麽不妥。这麽久了,自己也早就习惯。
问题就是初舞了...大概是没见过如此国色天香的"女子",窃窃私语著的,明目张胆指指点点的都快围在他身边了。从未出过门的尚初舞哪里看过这等架势,虽还是冷著脸却在不著声色地往成焰身後躲。
著实是...很好欺负的样子...
周围都是吵吵嚷嚷向这边推挤著的人,隐隐有些头痛。
自幼便是清静惯了的他怎忍得这样的喧嚣。
而这人流中唯一可以依赖的,竟也只是那个从来摸不清想法的人。
低头垂眉,孤自懊恼。
人浪一冲,那人的手却是不知道什麽时候便松了。心下一惊,颓然停住步子。
天 到处是布衣灰衫人头攒动,哪里还有那个人的影子。
勉强稳下心神,寻思著还是呆在这里等成焰找回来比较妥当。
退到街边隐蔽处,望望天,本来是傍晚出来的,就算快入夏天黑得晚,这晌儿太阳也收了光彩,整个眼界都是灰蒙蒙,雾岑岑。
抬手,用手背在唇上一印,雪白的皓腕上就留下淡色樱红。
无言看了半晌,不觉失笑。
[楚腰蛴领团香玉,鬓叠层层绿。月娥星眼笑微频,柳妖桃面不胜春,晚妆匀。]
手腕忽然被人握住,正好掩了那一点红。
虽并不会多少诗词,还是听得出这人所吟的是描述女子花容月貌的曲。不由有些脑怒,尚初舞抬起眼狠狠瞪了对面比自己高出不少的男子。
平凡的容貌,大街上一抓一把。粗布淡衣,应该是普通的商贩,要不就是农人...
只是,农人会吟得风雅?
挑起粗粗的眉,那高大的男子微讶地顿了一下[凝眸流汇眄,秋水横波。]
声音却是磁性异常,嘴角升起一丝玩味的笑容,全然不像他皮相一样老实木讷。
[果然美人。]
尚初舞暗下气急,面上却不动声色,未被挟制的右手偷偷往袖里探了探。
[多谢公子夸奖──]
旋而露齿一笑,唇红齿白。
右手一扬,白色的药粉散出来,痹骨迷药一下子就要洒在那人脸面上。
身穿粗布灰衣的男子却及时松开手,再就势足尖一点,退开几尺远。
尚初舞见一次不成,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顺手换了更毒辣的药正要再次抛下。
只一晃神,忽然不见了那人的身形。正茫然四顾,手臂却徒然一痛,不由松开手。
再抬头却看到灰衣男子稳稳地站在自己面前,含笑而立。只一伸臂,青色小药瓶便稳稳落入他手。
[这药凶险得很,小心伤了自己。]
[... ...]
第二次被制,尚初舞暗道不好。本性的骄傲却叫他让不得人,也只是抬头傲然瞪著依旧笑得不明所以的男子。
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那张无奇的脸却因为他格外明亮的黑色眸子多添了几分神采。
看初舞对自己怒目以视,倒也似是极满意的样子。微眯著眼上下打量著面前的美人。
在被盯得毛骨悚然之前,他终是先开了口,却只是说
[後会有期。]
然後在尚初舞不敢相信的眼光中,抬起握过初舞手腕,被映上浅浅红痕的掌心,眼被笑容拉得狭长,狡黠的光一闪而过。
放在唇边一吻。
身影便像是消失了一样,混在来来往往的人群和终於暗淡下来的暮色中。
(柒)
左手腕上曾被覆盖过的地方烫得发痛...
甚至连唇也是...
想起他最後似乎别有深意的眼神,尚初舞兀自咬著唇。
正发著呆,头顶上一凉。
[怎麽了?]
把带面纱的斗笠往初舞头上一扣,俊朗男子嘴角有隐隐的笑
[脸色那麽难看?]
如果你被男人调戏了脸色能好看吗?!
[没...]
按下所有不满,初舞轻抬皓腕把斗笠再往下拉,直到面纱完全遮住自己容貌。
罢了罢了,反正他也是为了买斗笠才不小心挤丢的...难得出来一次,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居然在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地方怕得要死...
沈默片顷
楚成焰却忽然捉住了他的手,还未来得及惊讶抬头
便听得他似乎带笑的声音,
[带你去个地方,有件东西要给你。]
然後也不顾身後那人是否答应,拉起他便走。
身不由己地跟上去,素裙白衣带起紫罗兰的上好腰束高高扬起,云鬓上被硬要求带上去的双凤碧钗合著腰间成焰亲自给他佩上的月白雪玉叮当作响。
一路风情
所以那应该是错觉吧,
望向他前面为他安静引路的男子,锦服玉冠,一如初时站在他面前的那般气宇轩昂。
都是错觉吧,他在牵起他手时候眉宇间的细纹和几乎察觉不出的叹息。
[怎麽样?喜欢麽?]
[... ...]
[不喜欢,我那换一架好了──]
[等..等等!]
尚初舞几乎是跑过去把被老板恭恭敬敬放在香案上的瑶琴抢过来。
楚成焰敛下眉角,轻笑。
信手续续拨撩了几个音,琴色便如水一样滑出
天 真和自己之前用的琴感觉不一样。
间关莺语幽咽冰泉,玉珠落盘芙蓉啼泪,
不过尔尔。
欢喜极了,尚初舞又把琴身端起细细打量。
乌黑琴身,用银丝缠得的青鸟杳然一端,另一端用水色穗子系了串一上好的血玉。
也并不觉得重,兀自有三两点暗香。
想来,应是用最名贵的沈冬木吧。听文君师傅提起过,当年师傅年轻时候在王上身侧抚琴 用的,便是这沈冬木的琴了。
只是...
尚初舞呆呆望了琴,眼睛都不舍得挪开一刻。
只是,沈冬木的琴应是极珍贵的罢,就算是宰相府,买个如此昂贵的琴给一个小小"侍读"也实在是...
[那就它了。]
後面的男子忽而一笑,向唯唯诺诺的老板一扬手
[包起来罢]
琴行老板一脸受宠若惊,连连点头,上前
[这位小姐,让在下帮您包了琴吧]
被称为"小姐"的清丽佳人微顿了顿,回过头直直看向似乎饶有趣味研究其他乐器的人,全然不觉刚才自己那番话就值了近一百两黄金的人...
[买了?你知不知道这琴多贵啊?]
[很贵麽?]
无所谓地回答,楚成焰放下手中雕上云龙的暗色玉笛,偏过头对初舞的震惊毫无反应。
[当然!你知不知道──]
[楚公子,琴包好了]
老板干咳一声,打断他急急的问话。
[我当然知道──]
英挺的男子不经意地笑了,忽然柔和下来的光线,成焰的大半个脸却都被隐在逆光的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只唇边一个看似随意的弧度,似笑非笑。
一揽手抱了已包好的琴,右手再一伸,勾住尚初舞小巧下颚
[不过只要你可以开心... ...]
然後呢?
然後又怎样?
他却没有说,放开手,退开一步。
回过身放几张银票在桌案,快要跨出店门时候才对还木然著的尚初舞勾了勾手。
[还不过来?]
像幻境一样不真实
但却又的确存在过。
来得太快的幸福,到底要不要全部相信?
琴行老板踮脚望了那个素裙白衣的"女子"走远,方才敢感叹原来楚家大少爷已有了心上之人。
还是回去好好劝劝自己女儿,还是老老实实准备嫁人吧...
渐渐有暮烟氤氲了上来 东风亦倦,
黯然舞起落花红影,芳草萧然。
已是走了很久罢快到边郊了,或者是已快要入夜的关系,人群慢慢稀了,连那些酒家歌云,灯街舞秀的喧嚣也都再听不得。
正抱了琴跟著他身後走著,却发现那人忽然停了脚步。
淡月冷冷,却是娉娉嫋嫋,玉色轻明
自是一番难以言喻的清美
[这里...]
楚成焰也并不回过身,吝啬得只给他一个高大的背影。
[三年前的尚府。]
[!!]
这里啊,尚初舞眯起眼睛淡漠打量著这已被烧尽,满是衰草残叶的地方,心下却忍不住冷笑。
这里就是囚禁了自己十四年的地方,可笑的是,自己却都从来没见过"尚府"到底是什麽样子... 对於尚家对於自己的家人也并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