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夏天————白驹

作者:白驹  录入:01-09

他那时已经明白,然而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如同此刻他站在房屋的阴影里,看着被街灯的光笼罩的两人,却不想惊动他们。四处都是黑暗,只有那一块是亮的,喆明觉得自己是在观众席上,而他们是最敬业的演员,漆黑的剧场里,只有演员所到的地方才被打上灯光,二手车是背景,露出一小部分,他记得方向盘上贴了杰明最喜欢的咸蛋超人的贴纸。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是最有素养的观众。他们站在他回家必经的巷口边,他没法从他们面前走过而不被发现,父亲一定以为他们兄弟三人都在家里乖乖的呆着了吧。他只能等待,再等待,等待他们结束再三缠绵的告别。

秦梓然想探寻父亲的秘密。他觉得一定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这一两天的夜晚特别安静,他没有听到沉闷的击打声,这与之前忽然变得频繁的情况大相径庭,是什么原因使得他们突然停止了打斗呢?
他放学回家,看到鞋架上父亲的鞋,他叫着我回来了,却没有人应声,他知道父亲有时做完饭会到杂货店买烟,他的心一阵狂跳,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
他进入父母的卧室,胡桃木雕花的床,铺着夏天用的竹席和白色毯子。自从很久以前的那件事之后,他很少到这里来了,他长大以后才明白这是一种隐约的耻辱感,他忽然想到,如果连他都感觉到了,那么父亲呢?
他环顾四周,简单的家具,没有地方像是藏有秘密的样子,他把柜子的抽屉一个个打开,都是些小物件,壁橱有三扇门,只有一扇没上锁,里面储放了被褥之类的东西,他又一一翻过,除了樟脑丸没有其他物品。他猜想另两个是父母各自的衣橱,钥匙只在他们自己手里。可以存放私人物品且不被发现的只有这里了,然而他对此毫无办法。
此时他听到楼下门响,接着是拖鞋踩着楼梯的声音,他像训练有素的间谍,迅速回了自己房间。

喆明洗完澡回到床上,窗户敞开着,对面阁楼的木窗也敞开着,然而秦梓然并不在,他拿起手边的文言文精练做起题来。他拿到A的科目分别是语文,地理和生物,他对自然科学感兴趣,床头有大堆书,《中国国家地理》是他每期必看的杂志,杰明胡乱翻过,却是只看图片不看文字,他只当它们是数学题做累了以后的消遣。
喆明读着那些晦涩的文字,不时地停下来翻古文字典,做题的进程十分缓慢,然而他却极有耐心,并且还有多余的脑子想其他的事情,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做着手头的事,想得却是另外一些事。
这次他想起的是自己的母亲。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了,她去世的时候,杰明四岁,他六岁,家明七岁,他们手牵着手,并排站在一边,看父亲还有其他的亲戚向她告别,车祸的时候,她流了很多血,可是被放进水晶棺时,他们看到她似乎还是原先的模样,并不难看,那是化妆的效果。
时间真的过去了太久,他发现她的最后一面已经在脑海里模糊,那些哭泣也因为太久远而显得不真实。他珍藏着她的照片,是她和父亲的黑白结婚照,没有婚纱,她穿深色小西服,他猜想应该是红色的,她的头发是因为结婚而特意烫的长波浪,没有其它装饰,然而她端庄高雅,五官细致,她不是秦梓然母亲那样的女人,单色套装,一丝不苟,雷厉风行,事业蒸蒸日上,他记得她是最家常的女人,有温和的性格,家务做得井井有条,宽厚善良。
这张照片的原样在父亲那里,喆明手中的只是七寸复印件,父亲在她过世后的十多年里一直没有另娶,也似乎没有交过女朋友,这使喆明对父亲这一次的举动有些疑惑,是什么使他改变了心意呢?

今春非彼春
今月非彼月
惟我一人
诚心不变
傍晚的光照射到正对他们的那排居民楼,阳台上晒满衣物枕席,堆放着鸡零狗碎的杂物,有早下班的女人开始收衣服,男人衬衫,女人内衣,孩子校服,间或几家还飘扬着婴儿尿布。厨房里人影恍惚,有油烟太大而呛到的,也有悠闲地煮着饭一边开了广播的,音乐声伴随炒菜声,热闹而烟火气十足的俗世生活。
坐在仓库阴影里的他们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喆明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情绪,他想象十年二十年后的自己,也是如此生活着吗。有妻有子,跟很多人一样住公寓,阳台上永远有晒不完的衣物,节假日协同家人出游。在某一个比妻子早下班的傍晚买菜煮饭,一边收听电台节目,不经意的往窗外瞥一眼,看到对面学校紧靠着这边公寓的废弃仓库,有两个少年在往这边张望。青春的脸,令人缅怀的过往。
可是到了那时秦梓然又会在哪里呢?
他的成长从来都伴随着秦梓然的身影,秦梓然的存在对他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似乎是从这一刻起,他开始意识到总有一天秦梓然会从他的生活中淡出,如果是这样,生活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他侧头看秦梓然,看到他的侧面,轮廓分明的脸。秦梓然感觉到喆明的目光,却并没有回头看他。他伸出左手,握住了就在他身旁的喆明的右手。
喆明却并没有挣脱。他不再看秦梓然,转过头平视前方,神色平静。他想起那一次在这里,秦梓然恶作剧般地用嘴唇触碰他的耳朵,他知道自己耳朵会红,很尴尬,却并没有生气,然而还是收拾东西先走了,那是他们上高中后第一次没有一起回家。
无法面对。
或者说不敢面对。
"你说十几二十年以后我们在哪里?"秦梓然突然开口说话。
喆明转头去望西边的落日,停顿很久 ,牛头不对马嘴地应道,"回去了。"
"恩?"
"回去。"
"......"

第二天,他依旧老时间出门,秦梓然也依旧准备妥当在等他。喆明一眼就看到他衣领没翻好,衬衫前两粒扣子没扣,然而对他而言,这是多么熟悉的秦梓然的样子。他突然有些激动,快步上前。
他们一齐往前走的时候,秦梓然母亲突然开门出来,叫住了他们,塞给他们一个小袋子。她对喆明笑了一下道,"梓然没吃早饭,带些点心你们路上吃吧。"说完就进屋去了,没有正面看秦梓然。
"有妈的孩子是块宝。"喆明揶揄他,打开袋子看,是两份三明治。秦梓然咧了一下嘴,没说什么,却毫不客气拿了一份出来吃。
去公车站的途中他们经过一个花店,外面摆满了白色容器,林林总总的花挤成一堆,秦梓然顺手抽了一根勿忘我,却并没有被老板发现。
"送你。"他递给喆明。
"谁要。"喆明回头看花店老板有没有气急败坏追出来,然而毫无动静。"一枝花而已,别人才没那么小气。"秦梓然笑他。
说话间车站已到,却看到有同学也在等车。看到秦梓然手里的花,他们不禁开玩笑,"女朋友送的啊。"秦梓然大方地点头道,"是啊,喆明送我的。"
喆明没有说话,自顾自站到公车站牌下,不再搭理他。
车来的时候座位已满,过道里也站了不少人,他们上去后一下显得拥挤,喆明侧着身子一只手抓着扶手,另一只手插进口袋,秦梓然紧靠着他,效仿他的举动,只是他的另一只手插进的是喆明的口袋。
夏天仿佛已经真正来到,清晨的光透过车窗玻璃打到他们脸上,热气在车厢里弥漫。喆明微侧脸,打量周围的人,疲乏的不耐烦的脸,各自沉浸在个人世界里的样子,没人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

喆明在楼梯口等秦梓然,他因为前次的逃避大扫除而被罚扫教室一周,他总是这样任性妄为。喆明站在走道尽头的窗前看窗外风景,心想要不要去帮他。
有奇怪的声响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打量四周,似乎是上一层的楼梯上传来的,他们的教室在四楼,五楼是专用教室,语音室之类,平时不常有人,何况已经放学这么久。他沿楼梯上去,声音略微清晰,却听不清内容。他不敢再向前,怕被发现,只看到被照射进走廊的阳光拉长的两个影子。
他退回去,依旧到四楼楼梯口,然而没过多久就有一个人匆匆忙忙从五楼下来,他躲到一边,才发现是同班的吴绮丽。那么另一个影子是谁呢,他有些好奇,秦梓然却在此时走出教室示意他回家。他最后往楼上瞥了一眼,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一晃而过。

秦梓然心情不错,回家时觉得家里的气氛也不那么沉闷。父亲在看新闻,饭菜照例已摆上桌。他忽然很想跟父亲说话,父亲回头看他,竟对他笑了一下,他有些受宠若惊,上一次父亲对他笑是什么时候?他居然已经记不清了。
跟母亲和解了?他们的关系有所改善?秦梓然回想这段时间变安静的夜晚,本以为有什么更糟的事,没想到却是转机,他不禁埋怨母亲向来严肃的面孔,使他无从揣测他们的关系。
六点过后,他们照例不再等她吃饭,父亲的心情似乎也很好,不断给他夹菜,询问他的学习情况,叮嘱他认真学习,"马上要升高三了,无论如何总要努力一把。"父亲的表情忽然认真,秦梓然看着他,点了点头,承诺使他忽有一下长大成人的感觉,他看到父亲鬓边不易察觉的白发,脸上逐渐深刻起来的皱纹,不禁有心酸之感。这个并不高大甚至如今已比自己矮小的男人,四十多岁了还是公司最普通的职员,拿最一般的薪水,被妻子所轻视,一次次忍受她的背叛,然而在秦梓然心目中,他从未失去作为父亲应有的地位,他有自己对家庭,对儿子的爱的方式。也许正是这些爱,使他从未放弃这个家。
幼时与父亲一起出游的景象历历在目,父亲将他举在肩上欣赏远处美景,男子汉之间默默的情感交流。什么时候能再次一同出游呢,父亲。他在心里想,眼中陡然有雾气弥漫之感。

喆明回家的时候下意识往家明房里探了一下,家明并未回家,他心里已明白大半。传言听了一些,他过去并没放在心上,现在却似乎是证据确凿,然而尽管如此,他并不打算干涉家明的事。
吃晚饭时家明才回来,神色灰暗,大学联考在即,如果喆明没有发现这件事,觉得他心情不佳也在常理,然而按现在的眼光看,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看到家明进屋,父亲招呼他吃饭,一边念叨联考在即注意身体之类。爸要是知道了会怎样?然而照他的行事方式,似乎也并不会有太大反应,喆明猜想。

"你哥跟你们班的吴绮丽在一起?"和秦梓然一起去上学的时候他居然也提起这件事。
喆明有些惊讶, 这么看来他似乎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他与人交往不多,消息一向不灵通,但他不知道自己竟闭塞到了这种程度。秦梓然不看他,自顾自地说,"那个吴绮丽的家人都知道了,很反对。"喆明应道:"那是当然,明年我们也高三了,少些包袱为妙。"秦梓然有些诧异:"你觉得这种事是包袱?"喆明不以为然:"不是吗。再说就算她再坚持也未必有什么结果。"
秦梓然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有些事并不求结果。"
"那是求什么呢,我觉得结果很重要。"喆明没有看他。
他们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下来,最后停住了。喆明的眼睛始终都望着路边的梧桐树干,他感觉到秦梓然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但是不试又怎么知道没结果。"秦梓然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风透过衬衫穿过他们的身体,夏天将至,风也烘热起来,喆明双手插进裤袋,许久轻声道,"走吧,要迟到了。"

秦梓然又熬过一天,这天的课程是数学,化学,语文,英语各两节。他的数学和化学都拿到了A,可他并不见得对这些感兴趣,语文和英语更是枯燥乏味,尤其是英语拿了D之后,他原本依旧打算睡觉度过放学前的最后两节课,然而不知为什么,他趴在桌子上,大脑却很兴奋,完全没有往常一听到语法内容就昏昏欲睡的感觉,他只得坐起身来,开始认真听课。有着天鹅一样优雅脖颈的英语老师十分错愕,甚至使她在课文读到一半时停顿了几秒钟来观察他,秦梓然没有看她,他觉得这也许是一个开始学好英语的契机。
他就带着这样清醒的头脑和良好的精神状态放学回家,他请喆明吃蛋筒冰淇淋,鲜红的果酱混着白色冰淇淋,喆明觉得他有些奇怪,然而秦梓然高兴,他便也觉得很高兴。
他们就这样下了公车到了巷子口,夏天的傍晚,太阳还很好,只是开始出现落日的那种红色光芒,丑陋的石板路两旁红色砖头的房子显出被烘烤的炎热的样子,有几户的主妇已经开始张罗晚饭,她们看见他们走过,也没工夫搭理。
他们在秦梓然家门口互相道别,秦梓然看着喆明开门进屋自己才进去,底楼是狭小的厨房,因为缺乏光线而总是黑暗,他拎书包上楼,叫着我回来了,二楼的灯却也没有开,餐桌上是做好的饭菜,却已经冷了,空气里弥漫着食物在夏天特有的气味。没有人应答他,也许是做完饭出去了,他去开餐桌上方的灯,灯却只是闪了一下,灭了,因为受到左右住户房屋的遮挡,光线一直很昏暗,他再去开大的吸顶灯,却也没有反应,是跳闸了吗?他进每一个房间开灯,都是如此,最后他走过浴室,他看到浴室外面的地上有一细条不明颜色的液体,他走到浴室的正面,门没有关。

他看到父亲躺在浴缸里,头枕着浴缸的前部,正对着门的地方,浴缸里的水浸没了他的身体,溢了出来,被水稀释的血液一直沿着浴缸的边缘流淌下来,一直延伸到地板上,延伸到浴室外面。

他这才看清那一细条一细条液体的颜色
他看到父亲闭合的双眼,还有他的已经被血水浸润的白色衬衫。他是故意穿白色的吗?浴室也是白色的,因为有后窗,在昏暗的房子里显得突兀的亮,他看着那一池鲜艳的颜色,闻到它们在夏日炎热的空气里泛出来的独特味道。水面上突然冒出几个气泡,咕嘟咕嘟,他听到自己的喉咙里也发出同样的声音。舌根上泛起血腥的味道,渐渐延伸到舌尖,充满了整个口腔,随即又蔓延到鼻腔。他想起自己是吃了蛋筒冰淇淋,鲜红的果酱混合着白色冰淇淋。
他掉转身子往外走,餐厅里依旧昏暗,冷却的饭菜气味却已经弥漫到楼梯上了,这是他傍晚回家经常闻到的味道。他走下楼去,一直走到屋外,他看到喆明在倒垃圾,他的周围是被太阳烘烤地更红的房子的墙壁。
刺目的红色。
夏日傍晚的热气还未散开,来来往往的人突然都消失了,似乎是一个设计周密的阴谋,只等他自投罗网。
他的胃一下被抓住了,有什么东西在内部突然爆裂开来,他猛地俯下身子,对着墙角,剧烈地呕吐起来。

喆明在仓库后面找到秦梓然,他坐在那个他常坐的红色生锈的铁管上,看着前面那棵颓败的树,依旧光秃秃没有叶子,他们到现在也没弄清楚那是棵什么树。
喆明在他旁边坐下,这一次他是紧挨着他坐下来,并不像从前那样离得很远。
中午的阳光投射下来,那棵树显得很耀眼,他们的眼睛不约而同地眯起来。喆明想说些什么,至少是安慰的话,却不知该说什么,索性静下心来,默默地坐着。
秦梓然也不说话,这几天帮忙料理父亲的后事,还要回来上学,他觉得有些累,眼睛干涩。他不禁侧身把头靠在喆明肩膀上,喆明觉得心一下子跳得很快,然而表面上装出一副习以为常的那种无所谓的样子。秦梓然仰头看天空,喆明看前面的树,没有话语,周围只有风和鸟的声音,他们紧挨着对方,感觉到各自身上的热气正在弥散开来。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他们依旧一起回家。秦梓然神情平静,明天他就要参加葬礼,除了那天开始不再说话,并没有特别悲伤的迹象。他们并排走向公车站,来来往往都是人和自行车。
"你知道发光胺吗?"他突然问。
"什么?"喆明被他突然冒出来的话吓了一跳。
"是一种化学物质。水和清洗剂可以洗去表面的血迹,却无法清除血液中的血色素,它们会残留在原来的地方,用发光胺就能让他们现形,在黑暗的房间中喷洒发光胺,曾经粘染过血迹的地方就会发出荧光。"他一口气说完,像一个专业人员,脸上却依旧没有表情,喆明道:"那又怎么样?"

推书 20234-01-09 :依然未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