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偏偏倒倒的。眼睛困到睁不开。
却还强打精神。
李径初初没有留意,察觉之后不觉暗笑。
他吹熄了灯,宽衣上床。
小狐这才安生了。
在李径臂弯处寻了个舒适的位置,躺下。两只眼睛咋巴咋巴。李径会意,侧身将手给它。小狐衔住姆指,咬一咬,心满意足睡去。
不一会儿,低低发出鼾声。
李径几日未眠,亦困到不撑,把小狐搂了搂,即刻入了梦乡。
哪知梦中却不甚安稳。
一日李径外出归家,到处不见墨生。他心里着急,跑出去寻。不知何时,陷入一片迷雾。
摸索浑走片刻,面前突然出现一座石桥。
桥那头依稀一人,身段熟悉。
烟霭障目,李径欲要辨清,往前再走几步,就见一只小狐从他脚边飞快跑过。
到了桥中间,慢慢蜕出人型。
竟是墨生。
李径欣喜非常,卯足力气大声喊他名字。可墨生好像全然没有听见,直端端往对岸走去。
李径边喊边急急追过去,行到一半,眼看触及,脚底蓦然一空。万丈悬崖,失了支点,他拼死挣扎,不住往下掉落。
"墨生--"
李径一下子坐起来,冷汗如瀑。他慌张四望,但见纱帐轻丝,自己仍然好好在床上。
腊烛燃尽后,青烟一缕,袅袅上升。
原来只是噩梦一场。
李径慢慢平复了心跳,擦擦汗,正准备躺下去。却有什么轻轻靠近过来,舔了舔自己的手臂。他转头看去,见是小狐一脸困倦的盯着他。李径莫名感到安心,揉揉它的耳朵。
小狐重新衔住李径的手指,很快睡着了。
李径却久久难以成眠。
方才所梦那么真实。欣喜绝望,方寸毫厘,刹那变迁。
对岸那人......是尚绮吧......
他轻轻抚摸小狐。鼻端溢满它身上的幽幽甜香。
几乎快天明的时候,迷迷糊糊合了眼。
......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来敲门,说是老夫人有请。李径尽量放轻动作起身换衣,又怕小狐醒来之后惊慌,便叫小翠好生看着,小狐一醒,赶紧通报。
甫一开门,李径意外看见屋外满目雪白,银妆素裹。
他很是吃惊,扬州的雪,是从来没有见过。
隐隐泛起焦躁,李径想着母亲不知所谓何事,不过还是快去快回方好。
他加紧脚步,穿过回廊,来到母亲房中。一跨进去,就吓了一跳。只见满墙挂着众多女子的画像。母亲屏退众人,一脸慈笑的拉他坐在身边,"径儿,你也老大不小了,差不多该娶亲了。这些都是我们为你物色的人选,个个系出名门,贤良淑德,品貌皆备。你挑个喜欢的,择日进门吧。"
"可是......"李径完全没料到是这回事,他随眼瞧瞧画像,暗自腹诽,这等俗物,给他的墨生提鞋都不配,还好意思自居品貌皆备,"母亲,何必着急......"
"径儿,难道你有意中人了么?"r
李径一个"有"字涌到嘴边,生生吞下去。莫说墨生现在是只狐狸,就算他还是人形,自己又怎么可以对母亲说一个男人就是自己属意的人。
母亲见李径沉默不语,只当他有什么隐衷,继续劝道,"我们只有你这一个独子,你早日定下来,也好给我们抱个孙子,"她轻轻捋着李径的额发,"你以后再遇着喜欢,娶回来就是。"
"径儿,前次遭遇,我与你父亲再经不起折腾......难道你忍心让我们空等么?"
李径望着慈母鬓间白发,千头万绪汹涌,堵得一时他无法呼吸。
其实一直明白,终究不能两全。
他今生势必娶亲,他们李家的香火势必要人延续。他纵然有心爱墨生一生一世,可高堂健在,他总不可能一直独身。且退一步想,即便日后有了妻子儿子,他仍然能够守着它护着它。
"那......但凭母亲作主。"
李径心思恍惚的走出来,站在雪地里,一任纷扬雪花掩住全身。
脑中空空的。
前程未卜,铺天盖地而来。
......他终是背叛了墨生......
忽闻背后扬声唤他,少爷,小狐醒了,正四处寻你。
李径匆匆往回走,进了房门,小狐猛扑到他怀中,探出舌尖舔个不休。
李径心头一痛,紧紧搂住它,轻声道:"生儿,我要成亲了。"
第25章
"少爷,这是陈府的贺礼。上好白玉玲珑一双,青花双凤纹折沿盘一只......"
"少爷,老夫人差您去看看酒宴的清单。"
"少爷,新房已筹备完毕,只差订的一对龙凤腊未到......"
"少爷......"
"好了。你们不必再报了。有什么事情掂量着办吧。"
李径皱紧了眉,不胜其扰。自从订下腊月成亲,府里每日就和打仗似的,东一来事,西一来事。他记得上次成亲好像就没有这么麻烦,半天功夫一切就很妥帖。不过应该是因为狐乡不及人间规矩,未曾讲究六礼之类的习俗,爽爽快快便能直奔主题。
但这次不一样。
他娶的是当朝户部侍郎的千金,他父亲的旧识。两家权贵联姻,自然诸事升级,加倍繁琐。
李径待得回房,累的连脚趾也不愿意动。唯一的安慰,剩下小狐乖巧的挨在身边。上次他生气离家后,小狐逮着机会就凑过来粘着。
李径轻柔的抚摸它,不禁隐隐难过。可惜,木已成舟,米已成炊。
西楼望断天涯,山海盟约。
他未及脱口。
能给的,只自己一颗心。
有时候,李径会觉得自己很卑鄙。身体既然选择背弃,仍然自欺欺人想着总算为爱人保留了一块心田。放任自己沉溺回忆,白日发呆,夜晚也不得清宁。
很多次,他梦到墨生。墨生的笑,墨生的泪,墨生站在遥遥远方对自己轻扬手袖。
总是不能靠近的。隔了烟霞山水,慢慢模糊。
惊梦,变作常事。
李径醒来就很难入睡,他习惯坐在窗边的软塌,凝望窗外长月寒星。
一任冬日的冷风浸透肌肤。
让他不曾削减的痛,可以缓一点,再缓一点的周游全身。
寂静的空气中,会传来小狐微弱绵长的呼吸。
它睡觉不很老实,喜欢踢被子。
李径不时审视,看见了便起身过去,为它掖好被角。
几度反复,再重新上床睡觉。
如斯,一夜一夜,一夜一夜,悠悠而逝。
......
正月初五。破五。大吉。宜嫁娶。忌远行。
自清晨开始,城南王府即陷入一片混乱忙碌之中。府里搬来扬州之后第一次操办喜事,明明以为业已诸事停当,偏生此时生出许多事端,一家人忙的焦头烂额,生怕出点差错,误了吉时。
独有李径一脸平静,手中抱着熟睡的小狐站在屋子正中,随人摆弄。他时时陪伴小狐,到哪儿也不分开,习以为常了,当然舍不得离开半步。今夜却势必不能回去,不觉份外留恋,连到新房着装准备,也把小狐带在身边。
早前李径执意将常用的书斋改作新居,倒把自己的卧房保留了下来。
怕小狐换个地方睡不习惯。
李径一脸理所当然,父母亲就依了他。
昨天夜里,李径搂着小狐坐了一夜。他看它躺在怀中熟睡的样子,肚皮起起伏伏,四个爪子牢牢攀住自己。一阵眼酸,再是也流不出半点眼泪。
往事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犹记得初次见面那个霸道张狂的孩子,他们的初夜,没有甜言蜜语你侬我侬,反而拳脚相加大打出手。令人啼笑皆非。
后来是怎样渐生情愫,直到现在,李径也不太明白。
大抵命运交缠,即便暂时擦肩而过,到底逃不过终究熟捻。唯叹加诸他们身上的命运未免太过莫明其妙,相近相远,错过了又错过。
他幡然醒悟,想要真心陪伴,却只是落落空谷,再无回音。
李径于是骑在马上也犹在梦中,四下锦绣繁华锣鼓喧天,满城的百姓都围拢了看热闹,他的神思一发游离九天之外。
手心紧紧握把木梳,梳齿嵌入手掌,却浑是不觉痛的。
临出门,身侧有人来报,说是逍遥居的流苏姑娘专程送来贺礼,指明要公子点收。因为念着二人关系匪浅,小厮不敢怠慢,屁颠屁颠把东西呈到眼前。
李径魂里梦里打开那个红匣子,触目一呆,彷佛陷进冰窟,一气凉到心尖。
一把普通的木雕梳子。
梳背刻了只栩栩如生的狐狸。
自那日他们闹翻,李径纵然有心道歉,无奈流苏再不肯相见。几次未果,李径也就作罢,想说等她气消了再来拜访。接着婚事忙乱,这事暂且搁在脑后,算算数月有余。
想不到,她竟会送来贺礼。
......我以为你和别人不同,却不料几个月就打回原型......
李径自是明白她的意思。
白头携老,白发齐眉。
一君不容二侍,一心何堪两对,你答应墨生什么,是否真忘了干净。
李径将梳子轻轻贴在胸口。
......苏......我......
浑浑噩噩被人牵了去骑马,李径差点摔下来。后面的迎亲拜堂更不知所以。拿根筷子挑帘照影,美娇娘低垂脸颊,淡扫蛾眉。一张如花的脸孔。
李径木然看着,耳畔欢歌笑语乍到,不知为何想起墨生那时新房独坐的背影。
一抹纤瘦,孤灯斜倚。
由怜生爱,或许,那个时候开始,他已经隐隐动心。
手里仍然握着那把木梳。
一笔一画刻入心间。
墨生。墨生。生儿......
终于熬到宴客,李径周游反转人际,一杯杯不住牛饮,旁边好心来劝,他只是笑。
没关系。难得的日子,一醉方休。
酒渐入酣,父辈们离了席,剩下一帮酒友闹场,不知哪个唤来些丝竹班子取乐。李径脑子不甚清楚,突然一曲极熟悉的调子入耳,朦胧看去。流苏一袭红衣,珠环玉绕,巧笑生姿,端一副艳丽无双的脸孔。正坐在前堂抚琴。
"束薪缠绵,三星结好,只叹这人事蹉跎把君忘。
百尺高楼,天涯望断,一雨春梦醒犹自婵娟薄寒。
心心念念旧日情种,哪晓得蓦然惊魂,已是万重山......"
并蒂连枝。比翼齐飞。
但愿姻缘散尽,依然三生三世不相忘。
曲子很是悠扬,词却如利剑穿心,一字一句重逾千斤。
李径痛不可当,踉跄几步,握着酒杯的手斜斜一倾,洒出好些。
忽而有人高喝,"流苏,大喜的日子,怎地不换首喜气的来,当真旧情人结亲这么不甘愿么?"这一起头,惹来众人调侃。流苏顾盼流连,掩口一笑,"公子既知,何必点破?"轻睇李径一眼,嗔道,"谁叫李郎薄幸呢。"顷刻转过脸去,唱的却已换作一首眼儿媚。
李径听得额头冷汗直冒。
薄幸薄情。
枉自己说什么委曲求全,说什么忠孝在先,不碍借口。墨生为了自己,岂非是连命都舍了么?可自己口口声声论爱谈情,真的为他所作曲指寥寥。如若真爱他胜于一切,这一点俗世牵挂,富贵浮云,又为何非要选择妥协呢?
束薪缠绵,三星结好,只叹这人事蹉跎把君忘。
如醍醐灌顶,月来浑噩刹那澄明。
李径站起身,对着台前流苏一鞠躬,高声道:"苏,李径知错了。"嘻嘻一笑,举起桌上一壶满酒,一饮而尽,擦擦嘴,对满堂亲友笑道,"今晚一过,李径成家立事,再不比从前。这长夜漫漫,美酒佳肴,万望各位尽兴而归,李径可是要先走一步了。"
好似应和一般,流苏的曲风一变,轻舟小调,动听别致,原是十八相送。
李径转出来,亲手阖门,里面遥遥喧嚣,竟似另一个全然无关的世界。
他看着头顶明月浩荡,心底说不出的畅快淋漓。
拿出袖中木梳细细摩娑。
就着月色,那小狐栩栩如生,彷佛随时一跃而生。
李径轻柔一吻。
生儿,李径好生糊涂,险要犯下大错。
幸好得苏提点方能醒觉。
从今以后,我李径发誓,定会陪你白发齐眉,白头偕老。
第26章
逃婚这事说来简单,可惜逃避的对象是自己势力强大的父母以及当朝的权臣,李径深感头大如斗。银票不敢用,等于白纸。家里的金元宝银元宝也不敢用,等于砖头。更不提揣的那一堆价值不菲的玉器珠宝。背了一段路,李径想明白了,趁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这些劳什子统统扔到江里,才减轻了负担。于是剩下几吊铜板,不知能撑到何年何月。另有他早年佩戴的一只小小玉佛,因为小狐喜欢,他便留下来,用红绳系好,给它戴在脖子上。
李径带着小狐往山区小路行进,哪儿偏往哪儿走。一则估摸自己的财力只够在穷乡僻壤买间房子或者田产渡日,二则为了躲避撒网寻他的人,三则小狐喜好山林草莽自在的生活。
事实证明李径虽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到底还是有头脑的。不计疲累拮据,他们未曾遇到真正的麻烦。尽管一路风餐露宿,所幸墨生相陪,李径再苦亦觉甘甜。
逃难的过程算是非常顺利。不足一月,他们就来到了一个闭塞的山村。且村里民风淳朴,常年没见外人,对李径自然十分热情,不仅房不要钱,还分了些地给他耕种。接着,李径跟随村人去镇上添置了些家用,生活勉强安定了下来。
乡间日子不比王子风光,一呼百应,凡事有人操心,此处衣食住行皆要自己亲力亲为。
李径开始学习打猎,种地等等活计,小狐则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东走西走。尽管起头困难频多,李径为了养家糊口,倒是学的很快。等到手脚生出厚茧,皮肤褪了层颜色,便真的不再如初辛苦。何况,粗茶淡饭也无所谓,他素不讲究这些。只管计较他的生儿每日能有一两的瘦肉足矣。
若有万一,能哄进一颗蔬菜,那李径就真是开心了。
闲暇光景,李径会抱小狐去林间或者野外游玩,一人一狐追来逐往,乐此不疲。
当然,长久相处,也不是没有争执的时候。比如小狐热衷捉鱼,一看见水塘水池水坑水洼就会蹦进去,经常弄到一身污泥。现下正值隆冬,毛毛未及弄干的结果,往往是伤风。眼见小狐生病,李径自是心疼的不得了。抓药熬药的,捣鼓几日方能痊愈。过不得半天,又是湿淋淋的回来了。李径下狠心要禁止小狐入水抓鱼。可虽然小狐事事依顺,在这个问题上却是特别固执。所以每到引发矛盾,小狐总是随便找棵李径绝不可能爬上去的树顶蹲着。任李径在树下千呼万唤。
然后,再论恼怒的程度,决定抗议期限。
李径无奈,他如何舍得他的宝贝挨饿受冻?渐渐妥协了,只是更加注意小狐的动向,除却屋里一直生盆炭火以外,如果它湿了毛回家,就赶紧想办法擦干。直到三月开春,野地开满红红黄黄的小花,小狐的爱好变为扑蝴蝶之后,方省了心。
一日晨起,李径如常带小狐到他们常去的草地玩耍。念及小狐贪玩,他特意备了些熟食,打算一会儿饿了和小狐分享。李径坐于一旁,痴痴呆呆看小狐蹦跳着扑蝶,口水差点淌了一地。他心里不免暗自得意,咱家的墨生实在是可爱的紧啊。就这么呆了一天,不觉已是黄昏。小狐跑累了,就靠着李径休息。李径把肉撕成小块喂它,喂不得几口,小狐就睡死了。
李径脱下自己的罩衣给它盖好。就着夕阳残晕满目金黄,只觉山风轻柔过耳,流霞若醉,蝶乱蜂飞,份外快意舒适。他将小狐移入怀里,也慢慢闭眼睡去。
楚天望远,东君解愁。
春伏春起无踪迹。
分明喜恨,相伴合离。
且把柔乡暂避。
......
不知过去多久时间,李径醒了来,睁眼便看见一空的繁星浩荡。
该回去了。
他垂首瞧瞧怀中小狐,仍然缩成一团酣睡。洁白的绒毛随风微动,挂着些零碎的草叶。李径不忍吵它,轻手轻脚将小狐身上的杂物拈净,又轻轻站起来,抱起它准备往家走,不料头一抬,就一下子惊在原地。
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人。衣裾翩翩,清雅淡然。虽然面目不甚清楚,可举头星野的璀璨彷佛也远不及他眼眸明亮。永是那幅身姿挺拔,风华绝代的样子。却是李径此生最不想要看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