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关系?
他当然有想过。
曾经,他以为拾来是殷的后世子孙,但在那医馆里,大夫摸不到拾来的脉时,他开始疑心他不是人,再加上他和殷长得那么相象,他琢磨他们是不是孪生兄弟?外表一模一样,性子南辕北辙,同时生,也许也是同时死。听说双胞胎心灵是相通的,会喜欢上同一样东西同一个人,殷喜欢他,所以拾来也......可是,难道他猜错了?他们的关系,比孪生还要亲近?
东方紫看似好心地缓缓揭开答案。"一只手,有手心手背两面。而他们两个,也是如此,他们本就是一体的。"
他悠悠地说下去,"本来那一个已经独立出来,也修成了自己的灵体,可是多亏了你啊魏可孤,是你让他万念俱灰自己放弃了。"
魏可孤脸色惨白。j
要对自己有多深的感情才能让那个睚眦必报的少年不思报复?要受多大的伤害才能让那个如此倔犟的少年心灰意冷放弃一切?被自己放弃的他消失时是怎样的心情啊?魏可孤闭上眼,眼眶骤然发热,他仿佛又听到拾来那凶狠的声音:"你如再这样对我,我绝不原谅你!"
那是折了他手臂之后他说过的吧,而这一次,他把他彻彻底底地伤透了......
东方紫凑近他,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狠绝残酷,"魏可孤,你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难道你心里就真的觉得安稳?你还有什么脸去见殷儿,你见了他那张脸,你就不会觉得心虚的么?!"
但凡一个人,是不能太有良心的。因为人活在世,总是要做一些不想去做,但碍于形势却不得不做的事情。若是心中存了是非善恶之念太讲道德的话,便会自责,会内疚,会寝食难安,会成为一块心病。
魏可孤若是稍微脸厚心黑一点,就晓得为自己开解:我哪里有错?我为了救自己喜欢的人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可是,他却偏偏是个有良心的人,他明知道东方紫是在激他,可是他的话却还是如一记重拳打在他心窝处,痛得他整个身子都蜷起来了。
东方紫慢慢直起身子,他不再看他,冷冷站着。不知过了多久,魏可孤终于慢慢转了身,往外走去,他象是突然间老了十年,步子带着一点点的蹒跚。东方紫冷漠地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走远,他回过身来,不无意外地看到了殷。
太阳很大,殷没有出来,他依门而立,眼中神情怅然而复杂。目送着魏可孤,他的目光中不是没有依恋,可是,又带着一种凄楚的诀别。
殷的思绪悠悠地回到过去,想到了他们一起度过的点点晨昏,想到了那一次放河灯时他许的心愿,魏大哥说‘说出来就不灵了。'于是他没有说,只在魏可孤熟睡时,爱慕地看着他的脸,心中虔诚地默念了一千遍:
"魏大哥,我愿与你生生世世。"
誓言犹在,可是......我已经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你了......
第 36 章
魏可孤恍恍惚惚慢慢走在大街上。
街上人极多。有人与他擦肩而过,肩上扛着的东西把他撞得身子一偏。
那人原本哈腰赔笑着,但在看清他的脸时却仿佛愣了那么一下,若是平时,魏可孤必不会错漏这细微的变化,但他此时心神恍惚,哪里还注意得到这些细节,他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也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木然地回身,无所知觉继续往前走。
是的,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没有看到在街头街尾的布告栏里贴着他魏可孤的大幅画像悬赏通缉。
他没有看到那撞了他的人,在他转过身后便神情兴奋地奔着在街市上巡逻的几个红衣捕快而去。
他没有看到街面的行人不知何时已渐渐稀少,而就这个时辰来说,这情形在这条繁华的大街上是很异常的。
......
当他终于意识到有人挡了他的路而对准焦距慢慢看过去时,身前身后,已经被数十个捕快团团围住了。
那带头的捕快,横眉怒目、疾言厉色,嘴唇一张一合。魏可孤怔怔听他说了很久,才听出一个大概眉目来。
原来那姓潘的花花公子跌落下车时受了伤,又兼惊吓过度,被抬回家后没过几天便一命呜呼了。那几个随身侍侯的奴才,为推卸自己的责任,自然把所有过错都推到魏可孤与拾来身上。那潘员外虽说只是地方一霸,但在京中却是有人的,独子死了又岂肯善罢甘休?悲愤之下,誓要为子报仇。
魏可孤明知这其中不知有多少不清不楚之处,但此刻却实在懒得分辩,漠然站着,直到那捕头大喝了一声:"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姓魏的,你今儿既然事发了,便跟我们走罢!"
魏可孤心中猛然一震。
他想到了东方紫那句‘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心中本就觉得伤痛,再被这捕快一声当头大喝,竟呆住了,恍惚想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话......倒是没有错。"想着想着,脸上便渐渐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那捕头看他笑得古怪,下意识后退一步,随即便意识到这未免灭了自己威风,硬着头皮又上前一步,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你笑什么?!"
魏可孤不答,笑着抬起眼来,在他面上淡淡一扫。
适才他一直低垂着眼睛神情极是漠然,此刻这么眼睛一抬--当初魏可孤纵马追来的英武模样让那几个潘府的奴才都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作证之时不免就将其夸大数倍,将他形容得有如雷神下凡。这些捕快接触的证人多了,倒也听得出其中颇有水份,只是人总有个先入为主的毛病,虽说有些不信,但也有些半信,此刻被魏可孤抬眼一扫,只当他即时便要拒捕,那捕头顿觉心头一跳,立时大力握住刀柄。
魏可孤眼中讥诮神情一闪,缓缓伸手去摸腰间佩刀。
这一下动作令得周围众捕快如临大敌,只听唰唰唰一片参差不齐利刀出鞘之声,人人都拔出刀来紧张地盯住了他。
那捕头心知今日说不得只怕便是一场血战,虽说为了那二两四钱俸禄拼死拼活很是有些吃亏,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正要硬着头皮叫一声‘兄弟们上',忽见魏可孤轻笑一声,咣啷一下,已将那佩刀连鞘扔在了地上。
他无视周围众人惊讶的表情,淡淡一笑,眼中竟带着种说不出的疲倦和感伤。"不用麻烦了,我投案便是。"
开堂审问,魏可孤大包大揽对一切罪行供认不讳,只是,无论怎么用刑,却死也不肯供出那一同犯案的美貌少年藏身所在。
虽说从犯在逃,但元凶已伏首认罪,潘员外面前也很可交待过去了。几轮审问下来,惊堂木一拍,判决如下:江湖大盗魏可孤,杀害无辜罪证确凿,今还押监牢,秋后问斩。
※※z※※y※※z※※z※※
苏州府衙的大牢,也和别处的监牢没什么两样。同样的狭小而幽暗,同样的充满着一种阴森血腥的味道。
魏可孤被单独关押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这是死囚特有的待遇。狱卒收了潘员外的好处,格外‘照顾'于他,虽然今晚已是行刑的前一夜,但还是未能破例地被招呼了一顿,现在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
地上铺着的稻草浸透了历任被囚于此地犯人的血,潮湿而带着血腥气,现在,魏可孤就软绵绵地趴在上头,半晌,呛出一口带着血块的污血。
真痛。他闭着眼睛想,搞不好他坚持不到明日午时了呢。
不过,他也有些欢迎这样的痛苦。算是一种赎罪的方式吧,疼痛的时候,想到那被他伤得体无完肤的少年,心头就有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夜已深,值夜的牢头趁着几分酒意趴在桌上已昏昏欲睡。
一股劲风,忽然自地牢入口强劲地灌入,走道壁上的火把被吹得明明灭灭摇晃不定。
魏可孤徐徐睁开眼,看到一双雪白的鞋子。
他往上看去,看清楚那人的模样时,嘴角一勾,笑了。"......是你?"
东方紫俯首看着他血污的头脸,冷冷道:"你这样子居然也还笑得出来,看来我实在是要对你说个服字。"
魏可孤困难地坐起,小心地靠在栏上。这简单的动作费了他不少的力气,牵动到伤口时更痛得他呲牙咧嘴。他看着一身雪白的东方紫,忽然嘿嘿一乐。"你来做什么?莫非是来送我一程的么?"他眼中终于露出讥诮的神色,"我怎么不记得我们的交情有好到这种地步?"
东方紫不语。过得了一会儿,掷下一物,却是个酒葫芦。
一看到那葫芦,魏可孤眼睛就亮了,拨开塞子仰头便灌了一大口。他嘿嘿地笑起来,"居然真的是壮行酒......"
东方紫不理他,他手上也有个酒瓶,正仰头狂饮一气。
等到他的嘴终于与那瓶口分开,他脸上已多了一层郁郁之色。他慢慢转过头去,去看窗外的月亮。
今夜的月亮大如银盘。
魏可孤跟着他望出去,望见那一轮圆月,眼中慢慢流露出一丝温柔的神气。呵,已是......十五了么?
中秋佳节,本是人月两圆的日子,在这特殊的夜晚,这样遥望一轮明月,很难让人不起感伤。
他温柔地想起了上一次月圆,他和殷在苏州河畔放河灯。那样静谧带着花香的夜晚,那如梦境般幽远的夜色,如诗如画,如梦如幻,他甚至希望时间就此停住,就停在那一夜,那一刻,可是,如同静静流去的苏州河水,逝者如斯,不知那一夜微笑地说着‘魏大哥,我真欢喜'的少年,此刻还安好吗?
"你说得对,你我确实没有那样的交情。"东方紫缓缓转回身来,打断他的遥想。这高高在上的天一教主,此刻眼中有一种明显的迷惘神色,使得他看上去平添了几分忧郁,"我只是想不出普天下除了你,还有谁能和我一样,在这样的夜晚怀念殷儿。"
魏可孤看着他。
东方紫也看着他。
他声音很轻,似在低语,"三天前......我已送他下去转世了。"
......
......
过了很久,魏可孤低下头猛灌了一口酒,喝得太急了,他险些呛出来,好不容易等那阵剧咳过去,他喘息着笑。
"好......得很啊。......那小鬼......心地善良,来生......一定能投到个好人家。"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嘴里的伤口疼得厉害,这么简短的一句话,他象是说得很艰难,断断续续分作好几段才说完,喉咙里更象是梗了什么硬物,语声竟有些含糊不清。
东方紫定定看着对面的青石石壁。他象是看得很专注,又象是视线已穿透了那坚固的石墙,落到了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他的声音在这静寂的囚室幽幽渺渺地响起来:"......你可知道,他转世前,跟我说了几句什么话?"
魏可孤抬起头来,看住他。
那黄泉路近,那地府阴寒,他一步一步送殷儿上路。
不开口、不回头,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
那面貌阴森木无表情的老妇,主掌孟婆亭,一双皱皮如鸡爪般的手,稳稳当当送来一碗驱忘汤。这个饮下肚去,便是前事俱忘,再世为人,一切又如白纸一般干干净净了。
殷儿接了那汤,不喝,注目良久。
这一生,爱恨情仇,纠缠了千年,终于到此便可了断了吧。
他迫切地注视着他。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的么?
殷儿,就真的一句都没有么?
至少,也看看我好不好?
仿佛是听到了他心底深处的呼声,殷儿长长的睫毛轻动了一下,他平静地抬起眼来看住他。
这是这么些时日以来他第一次正眼看他,东方紫心神一荡,有种急起而追的喜悦。呵,到底他在殷儿的心目中还是有些特别的!
他激动地上前一步,嘴唇抖抖,想要立下他来生追随的誓言,但殷眼中那种过份的平静震住了他,忽然,他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东方紫。"这一开始的称呼就让他心猛然往下一沉,殷儿从来不会这样连名带姓的叫他,如今这样决绝的称呼,代表什么?
殷看着他,目光平静,语音清晰、缓慢、平和。"你对我好过,亦对我狠过;我爱过你,亦恨过你。不过,再复杂的纠葛,也只到今日今刻为止!这一碗汤喝下去,你我就两两相忘吧。"
在他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殷再不迟疑,潇洒地仰脖、翻腕,一口饮干。
松油燃烧时发出了轻微的啪啪声。
魏可孤坐在灯影里,听着东方紫的讲述,眼中闪动着泪光,嘴角却是微笑的。他想象着那一幕,想象着殷的每一个动作,想象着他每一个神情,那温柔多情的少年,历经伤痛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要和过去一刀两断,如火凤盘涅,冉冉重生了。
"两两相忘啊......"东方紫仿佛已有了点酒意。他酒量原没有这么差,但有心事的人,总是醉得特别快的。他耸动着双肩,忽然失态地哈哈笑起来,"你倒是可以忘,那我呢?我怎么办?我怎么办?!"他声音陡然提高,啪地一下将那酒瓶砸在墙上。
他从未这样羡慕过人类,他们生命短暂,以死亡为终结,再难过的事,一碗驱忘汤喝下立时又可以从新来过。而他呢?生而为魔有什么用?永生不死又有什么用?难道他就要这样永恒孤独地一直活下去,活到天荒地老?!
魏可孤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看着他发泄。这样的东方紫比起一直高高在上的天一教主看上去要真实很多,但是他不同情他。他同情了他,那谁来同情殷?
魏可孤一口一口,慢慢喝着酒。
月亮已经倾斜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远处传来一声鸡啼,天慢慢地就要亮了。
这滚滚红尘,众生浮沉其中,再多的恩怨情仇也抵挡不住时间的洪流,终究如梦,终究如戏。
那一个已然抽身,这一个也即将在今日午时便进行最后的落幕,那他呢?
东方紫苍白着脸,慢慢站了起来。
他与魏可孤静静对视。
很少能在一个即将行刑的死囚脸上看到如此平静的表情,或许,死亡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种解脱?
有那么一瞬间,东方紫嫉妒他这种平静,但他什么也没做,而是咬了咬牙,转身走了出去。他想到了殷儿。他一直要求他忘记以前的事,与他重新开始,但等到后来他才发现,原来记得最清楚、最不能忘却过去的,却是他自己。
也许他也应该放下一切,去找寻一种忘记的方法,彻底地,把以前种种全都忘记。
两两相忘是么?
如果这是你最后的希望,好吧,我尽力一试。
午时整,魏可孤被斩于菜市前。天一教主东方紫不知所踪,盛极一时的天一教风流云散。
最 终 章
是结局,也是开始
时移势易。时间的长河静静流淌,来到了公元二零零七年。
春城何处不飞花。明媚的三月春光,行道旁高大的樱花树满树花朵都盛开了,大片大片的粉色的花瓣随风飘扬,树下露天咖啡座的客人们被这奇景所吸引,纷纷仰起脸,享受地沐浴在这花雨里。
一片花瓣,悠悠地在风中旋转、旋转,轻飘飘地飞舞,向着它命定的方向而去。几乎是轻轻叹息着,它终于安静地落了下来,轻轻伏在了一份今日的午报上。
那正在阅报的年轻男子,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轻轻将它拈了起来,没有伤春,亦没有惜春,他随意地把那片花瓣放到咖啡的旁边,目光仍然停留在今日的新闻报道上。
在那一版上有着醒目的大字:中国元代青花瓷‘鬼谷下山'今日在苏富比拍卖行拍出天价,神秘收藏家疑系海外华人。
底下,有着详细的报道和图片说明。
那张照片大概是从拍卖行的目录上翻拍而来,显得不甚清晰,但男子仿佛并不在乎,温柔地轻轻抚摸。
他仿佛已心驰神远,眼中那种温柔怜惜的神情,看在四周偷眼觑他的女性眼中,简直是必杀武器,教她们恨不得能即时化身为他手中那份报纸。
--请不要笑。自古以来,女子本就对出色的异性有着本能的倾慕。
是呀,这年轻的男子,是如此优雅而俊美,偏生又带着一种不易亲近的高贵冷漠,仿佛是东方的王子。别的男人留长发,十有八九都会显得邋遢,要不就是头发干如枯草,但他一头长发如流云、似墨染,整整齐齐,丝丝缕缕......唉,女子们不无惆怅地想道:不知要怎样出色的女子,才配站在这个男人身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