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真正想的是我那位与众不同的班主任了。
基于这一点,我更加当然地不会告诉西索了。
想到这里,我感觉自己的表情明显地黯淡下去,面颊肌肉下垂眉头紧收,好像唱着非常悲伤的歌一样。
自然而然地就这样了,根本鄙视我的控制。
我也就只好这样承认了
--有时候要对自己诚实,要勇敢地承认一些事情,将来老了才不会后悔
--这一回我承认的是:
......
我真是个没有语言天赋的人。
谁才是具有语言天赋的人呢?
伊尔谜么?还是我姐夫呢?
姐夫比较厉害吧,连国文都说得那么漂亮,什么"你很像你姐姐你千万不要有事"之类的。
欧洲那边来的人,在古代就是"那么远的地方"来的人......姐姐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摇摇头。
我在初春不结冰的海边,潮气让我手脚冰冷。海水闪耀着跃动的光,像铁板烧的锡纸。水位低了,离我远了。海水涌过来又退去,退向蔚蓝的天际。我夹在海和天之间,我是什么?
我是语言白痴,敌不过复杂的习题,没有人愿意听我说。r
我的生活是空虚,没有谎言,没有痛。我的季节是没有季节,没有改变。我的牢笼是时间,它只给了我十八年,让我还一无所有。我的颜色是惨白。我是孩子。
我想起很多很多青春小说中,大家都在忧郁着,带着幽默的忧郁,幻想自己被爱情所伤,被亲密的人所伤,被信任的人所伤,被误会所伤,被自己的愚蠢所伤。
然而我好像什么也没有,却还在忧郁着。
来到海边我就会有好多的回忆,虽然我只有十八年,虽然我没有那些骗人眼泪的故事,但是还是有好多的回忆。地上黄色盲道有裂痕,好像我的回忆都堆放在那里。
我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我想了什么,我想起上上次我在想什么......
我是个孩子,想着仿佛不该想的事,想被伤害,想离开,想流浪,想有很多钱,想成功,想站在舞台上,想要喝采,想有超能力,想毁灭地球,想做杀手,想回到古代,想失忆,想成为智者,想操纵高达,想同性幻想。
想这就是我的童年。
想我是因此失去了语言。
海水一波一波地涌来。下一次我来这里的时候,我一定会记得我想过的这些,一定会记得这一切。
手机响了,时间是1点47,是我姐夫,他说有事情想说,于是就接着往下说。
我打断他,说我也有话想说,想去找他,于是就约在上一次的饭店见面。
我从他的声音里推断出什么,都是没有头绪的东西,但我觉得我会和他聊很久,直觉就是这么强烈。
我原本要给西索发短信,可过马路的时候按错了键,于是就这么作罢。
然而作罢的那一秒钟,我觉得自己好像还是有什么没有承认似的。
19
我的梦想是什么?没有了就生活不下去的那种--
什么是无法忘记的,什么是不能失去的,什么是无论如何也想得到的,有这样的东西吗?
我之所以没去见姐夫,全部的原因简单说来,就是我太愚蠢了。
我醒来的时候闻到了陌生的药水味,于是就确定自己还活着了。
四周坚固的墙壁反射着凄然的白色。下一秒我开始头疼,感觉到右手背上插着点滴,左手打着石膏绷带。脚踝有点疼,说不出那只脚比较疼,但是好像没有绷带,也还可以活动。
腰背都没有问题,智商也应该没有问题。
我深深地呼出口气。
发生什么事了?
我一点也不惊讶地看见姐夫坐在床边,勉强地冲他笑了笑。
他拿过一瓶矿泉水,用吸管喂给我喝。
这回他没飞走。虽然不知道感谢谁,但还真是感激不尽。
看来他找我不是为了告别,但保不准这次会不会是。
所以我先岔开话题好了。
"我睡了多久啊......"
"16个小时吧。"
"几点了?"
"早上了。"
"那你就一直在这?"
他微微一笑:"我找你还用了几个小时。"
我想点点头,但是没成功,不由得叹了口气:"反正你一定会找到我的。我的住址都能找到......邮箱也能碰到......反正--啊,邮箱算是我找姐夫吧......"
"你就少说几句吧。"姐夫微笑着这么说,听起来舒服极了。
大人就是这样--真正的大人--即便是难听的话,听上去也没有什么。
姐夫是我不能理解的这种大人,成熟得像一片黑暗的宇宙。
他没说"都是我不好,这种时候还约你出来,害你出车祸",或是"你说你这样我可怎么办"之类的话困扰我。他不问我任何问题来增加我的疲惫,不会用自责的方式勉强我去原谅。
他一个人很平静地承担了我们之间的压力,那种一方连累了另一方但又不是故意--的压力。既然这样,我不如就趁机向他撒撒娇如何?
"是我自己太笨了。"
他微微一怔。
"哪有18岁了还过马路不看车的。"
姐夫本想站起来做什么,听到这话又坐下了。
"倒下过程中我觉得世界都停止了似的,那些东西都移动得特别慢--"
姐夫又喂了我一口水,我重重地咽下去,感觉胸口很疼。但我还是不停地说下去:
"我那时候想了好多东西,我想我怎么那么倒霉,估计就要死了吧--"
"害怕了么?"
我迟疑一下:"嗯。应该是吧,脑子根本转不过来,脸上肌肉还来不及做出惊恐的表情呢,那时候根本就已经吓得动不了了。嗯嗯,真的挺害怕的。"
这时候他没有握住我的手说"可怜的酷拉皮卡",或者"都是我不好",让我大大地松了口气。要是那样的话,我大概又会说"没事没事"来把压力承担回来吧......
我怎么老是和"压力"较劲呢?
"他们都对我做什么了?"
"医生他们?"
"嗯。总觉得怪怪的。"
"我来的时候抢救已经结束了。"
"啊?还‘抢救'了吗?"
"......没有那么严重。那么该用什么词呢......‘治疗'可以吧?"
"真厉害啊,姐夫。我的英文要是能这样就好了。"
姐夫宠爱我似的笑笑,大概是想到我姐姐所以没说什么。
"不如姐夫你从现在开始跟我说英文吧。说上那么两个月,语法没有进步,作文也该有进步吧,就算作文还那样,听力总会好很多吧,嗯?"
"会不好意思吗?"
"没办法啊,高考还有口试呢。"
姐夫点点头:"还是先去叫一下医生吧。"
"等一下吧姐夫。"
他又点点头。
我盯着天花板,那儿的白颜色越来越远,我开始回忆我们最早见面那时候的事。"这下面看得到美丽的夜景么?"
"嗯......"姐夫向着窗外看了看,"外面天气不错呢。白天哪里都是这个样子。"
"所以说这个城市很乏味。"
"不去看就不会觉得了。"
"才不是呢姐夫,你又是为什么离开欧洲来这里?"
姐夫用有点无奈的口气答道:"可不是因为厌倦啊。"
"难道是因为‘有一种不知名的力量牵引着我,呼唤着我......'"
"呵,别用动画片里的情节来取笑我啊。"
"不是取笑,我觉得真是那样就完美了。姐夫就是浪漫主义者的完美的模特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那是什么意思?"
"a model of romanticist. "
姐夫沉吟片刻:"you mean, romanticists consider me a typical romantist?"
"yeah, you got it.哈......"我的脸开始烫。
我在胡说八道什么......
"果然还是会不好意思。"
"早知道我就不说了。我发音很怪吧?"
"......还好......"
我们好像NG的演员一样,不好意思地对笑。
然而我究竟在说什么......
但是......就这么说下去吧--
"我还怕我自己失忆了,或者就变痴呆了呢。"我说话声音越来越大。我听见门外软底鞋的脚步声。
就让我这么说下去吧--
"要真是那样怎么办呢?姐夫。"
"那样说不定更好呢。"
姐夫他忽然露出寂寞的笑,猛地一下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但是--就请让我这么说下去吧--
"我、我说......"
这时候护士小姐穿着白色的裙子,悄悄走进来,轻轻地说:"病人该休息了。"
姐夫也轻轻地说:"医生不再检查一下了么?"
护士小姐挑了挑眉:"没事,左手有点骨裂,过几个月就好了。"
姐夫点点头站起来:"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等一会医生过来检查一下再决定吧,不过应该没什么事了。"
姐夫拿起挂在一边的大衣向门口走去。
"姐夫......"
"嗯?"
他回过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等着我说话,可我觉得我不用说。
护士小姐在我旁边做了什么,然后就跟在姐夫后面,等着他向外走。
我还只是望着姐夫。
他笑了笑转身要走了。
我用力地挣扎着摇着满身的石膏吊瓶还有绷带,弄响他们。但是为什么呢?
姐夫听见了,回过头安慰我:"没事的,好好休息。"
护士小姐也说:"休息吧,好得快。"
"不是这样的。"我试图坐起来。
"不要任性了,好好地养伤吧。"--姐夫他又来这一招了。
"姐夫......"
"医生很快就过来了。"护士小姐边说边跑来把我按回去。她动作很小心,却被我粗鲁地挥开了。
"诶你这个人......"
"姐夫......"
姐夫只是背对着我挥挥手。
"等一下姐夫,我还没说完呢--"
"什么事下次再说吧,现在先休息。"护士小姐用身体挡住我的视线。
"你懂什么啊--躲开啊--"
吊瓶和支架用力地碰撞,发出好像干杯的声音。病床的床腿也好像赞叹似的"吱吱"地响。被子的摩擦像是奇妙的鼓掌。它们到底在干什么,在这个背阳的空间里想要闷死我吗?
我听见门轻轻扣上的声音。
然后我感觉世界有一段时间的停滞。
护士小姐的白裙子掠过眼前,接着轰地一下子变成白的天花板。窗帘被放下来,空间被封闭。
护士小姐要现形恶魔了么?
谁来救救我?
我还--
"酷拉皮卡。"
谁又打开了门,空间的结界破碎了--我看见碎片纷纷扬扬落下来,好像突然爆炸的爆米花一样。
甜甜的,甜甜的。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带着爆米花的甜味笑起来。
护士小姐直起身子看着门口。
姐夫靠在那里,好像战场归来的士兵。
无关输赢,他回来了。
后来我被转入6人病房,只住三天,为了让腰恢复一下,左手上的绷带还要带一个月。
"哎......暂时要一个月见不到手了......"
"哪有你这样的高三生啊--"
"别吼了小杰,吵到别人了。我够不容易的了,伤都伤在左手--多么的艺术......"
奇牙一手砍在我的肩上,让我立刻住了嘴。
然后他还显呗他的伶牙俐齿:"想死还不容易。"
"小杰,你看他这样对我......"
"奇牙他有分寸的。"小杰......他为什么会那么高兴|||
我不由得叹气,年轻真是好呀。
"小杰你给我削苹果吧。"
"不用削也可以吃吧--"奇牙这个恶魔就这样把青红的苹果塞向我的嘴--
"小杰--"
"其实我也觉得不削皮比较好吃。"
"你们两个故意的吧--"
那个被我招惹过的护士小姐这时候就会突然现形--
"你们这样别人怎么休息啊。"
我们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她不会告诉我们的。她只是叫我们不要这样。
她告诉我们这是错的,却不说怎么样才正确,只是不停地"不要这样"、"不要那样"、"那样也不行......"
她自己不说怎样才行,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老师也是这样的,家长也是。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
大部分人。但是有些人不是。这一点也很让人讨厌。
"你姐夫来过了吗?"
"嗯。"
"他晚上不在这里吗?"
"嗯。"
因为六人病房外没有好夜景吧。
不过没有关系。
"他明天还会来的。"
"是吗。真是好姐夫呀,感情那么好。"
在病房熄灯之后,我也闭上眼睛回想起做过的梦,进而想起了一些奇怪的人。
我的手机碎了。西索送我的那个。
我拿着给姐夫看。他说这么有棱角的很少见。
我说送我这个的人品味就很极端。
姐夫笑了笑,问我新的手机想要什么样的呢。
我想了想说,一样的。
我不知道,不知道。那个东西碎了,我还没有扔。让它碎在病房的床头柜里,将来要不要拿走呢,还要再想一想。
现在暂时用的是奇牙借给我的,我不习惯,发短信非常慢。
然而侠客还是每天和我发短信,告诉我关于考试的近况,什么什么不太可靠的内部消息,又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真有道理。
但是他绝对不会来看我。
他准备了无敌的笔记影印给我,但是绝对不会来医院看我。
倒是小滴,她一定会来的,一个人。
没准会带来侠客的笔记,然后说上一堆奇怪的话,来了好像没来一样。
但是我会奉陪到底的,她想说多久就说多久,一天一夜也没有关系,一直都没有重点也没有关系,都是一些讨厌的考试的事情也没有关系。
我好像对有感情却无法表达的人有奇怪的同情心。
如果她说"你是因为同情我才听我说的吗?"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好在她不是那么敏感的人。
所以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期待着第二天,小滴的到来。
因为除了她,姐夫,小杰和奇牙,就再也不会有人来了。
就算和我多么相识,也不会来了。
20
一模考试那天我走进教室,忽然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虽然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很高兴。
侠客侧过头来,目光柔和地随着我落座。我自然也先和他说话,纵然他没有去医院看我。
"我没事了,大好人。"
"不客气。"他白我一眼,也不来解释他不去看我的原因。
这让我很高兴地想,我们之间没有那种虚伪的关系。
我把绑着石膏的左手伸过去:"来点祝福的话吧,侠客写的都是神笔。"
"医院里护士小姐说话都这么好听啊?"
"你怎么跟个糟老头似的?写不写啊?"
"考完试再写,省得人家说你作弊。"
"啊--"我一呆,"侠客你好厉害啊~"
"怎么了?"
"你的思维果然和别人不一样啊--"
"你没事吧你?马上就考试了,你别吓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