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洪捷走进酒吧,看到内部装修已经完成,大厅里修饰一新,专等着客人们到来。以念觉得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份事业,所以还是决定把酒吧重新装修一下,再开门的时候,准备举办一个小型的庆祝酒会。以念对这件事情非常投入,所有的装修细节,材料、工序、监督,样样都亲力亲为,有时干脆就在酒吧过夜,让郑洪捷觉得自己从前对以念的认识实在是片面到了极点。
进门看见小优,就问他以念在哪儿。小优向楼上指指,说:"昨晚差不多忙了通宵,累坏了,现在在楼上睡呢。"
以念在临时休息的床上睡得正沉,外衣没脱,被子也不盖,身体直接就横在铺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外边。郑洪捷走近一点,看到他的脸半埋在枕被之间,只留下了很小的一块露在外面。郑洪捷忍不住咧开嘴笑起来,轻轻把盖在他头上的枕头往旁边拨了拨,让他的半边脸露出来。
郑洪捷是在上次以念大病的时候开始注意到,他睡着的时候,嘴巴会微微地嘟起来,像挂满了委屈一样。有时候郑洪捷会又气又笑,心想:你这样得天独厚的,几乎天底下的宠爱都给了你,还怎能这么不满意?但等一下又会特别地心痛起来,觉得自己没有好好疼他,没照顾好他。
此时以念脸朝下,把头埋在枕头和自己的双臂之间,身体却是侧躺着,小腿没有并在一起,有一只向后摆开,是一种常人不可能觉得舒服的姿势。因为瘦得厉害,以念摆在这个姿势上倒显得很自然,身体在松松的牛仔裤里没有太强的存在感,透着说不出的坦然和飘乎。从上次生病以后,以念就没怎么长过肉,一直是这样瘦得吓人的。有一段时间,郑洪捷专门请了厨师,每餐耍尽百宝,就想让他多吃几口。以念自己也努力配合了,可就是没有效果。家里的小保姆小刘羡慕得不得了,她天天在吃与不吃之间做剧烈的思想斗争,想不明白这个世界怎么会有人天天想减肥也减不了,还有人怎么吃也不长肉。
郑洪捷就这样呆在旁边看了半天,直到以念醒过来。郑洪捷看着他疲惫不堪的脸,非要拉他回家--说别为了这烂鬼酒吧,再把性命搭上。正拉扯之间,小优推门进来,捧着一碗东西,放下的时候没好气地说:"陈老板吩咐的,让一早就准备着的,要一醒就端给你喝了。你赶紧的,不然我小命可保不住。打了二十一通电话了,你要再睡,估计他得从深圳飞车过来看看了。"
于是以念就对郑洪捷说:"瞧,姐夫,我给照顾得好着呢。你就放心吧。"
郑洪捷有一瞬间失神,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能笑着说:"啊?那好吧。真是孩子大了,不由爹娘。"
33
以念算真正懂得了这个道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阿泰和小优都有不平凡的故事,阿泰曾经犯过重罪,是陈松花了大价钱把他保出来的。小优则是一个孤儿,为了念大学,在夜店里卖身,是陈松从一个变态的嫖客手里救下来的。这两个人对陈松忠心耿耿,那种像小说一样离奇的友谊,让以念羡慕不已。一路走来,他好像从来没有过什么朋友,他的一切,都在邢卫身上,好像剔除了与邢卫有关的一切,他的人生就是个空白。每当夜深人静,以念都无法从这种消极的暗示出挣扎出来。
新开业的那天晚上,郑洪捷、陈松都在,突然来了一群烂仔模样的人物,来了就高声混闹,说着难听的话,明摆着是来寻衅挑事的。以念正想报警,阿泰过来按住他,然后用手机拨了一个号码,递给带头的那个,一群人立刻点头哈腰地走了。
以念觉得自己像是在看黑帮电影,更想不懂,陈松是上哪儿找来的这么一个黑社会分子。不过阿泰非常能干。接手酒吧没几天,有警察来查证件,有税务来检查帐目,还有各色各样的寻事者,往往以念都还没想好怎么应对,这些烦恼就都自动消失了。他对这个阿泰,不能不说有一点五体投地的钦佩。有时候,以念觉得阿泰比自己更像一个老板。
小优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管理者。在酒吧一切走入正轨以后,以念发现作为老板,自己来不来酒吧已经不是一个要紧的问题,有小优在,一切就能OK。以念知道他是名牌大学的工商管理硕士的时候,不但非常吃惊,而且还有一点挫折感。他问小优:"你为什么不去大企业任职呢?找一个好的企业,未来个人的发展肯定无可限量。"
小优只是淡淡一笑:"陈哥需要我在这里工作,我就留下来了呗。"这样一答,倒让以念觉得哑口无言,觉得自己提的问题庸俗无比,像个势力鬼一样。以念每每想起自己第一次把小优当成那种身份的人,就觉得很羞愧,所以越发对小优亲热起来。有时候,他会觉得小优身上有自己的影子,看着小优蹙着眉头心事重重的表情,他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小优对陈松的感情,从来就是不加掩饰的。但他面对陈松时,热切的眼光里并不仅仅有激情和爱慕,还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
以念从来也没有和阿泰、小优讨论过他们以往的旧事,就像他不愿意和人讨论他和邢卫的过往一样。他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尊重彼此内心世界的独立性和隐密性。三个人,就这样数着平淡的日子,平静地经营着他们的酒吧。
陈松变得常常来广州,他是酒吧的老板之一,有充分理由经常性来视察他的产业,而且在广州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跟以念说,已经逐步在把自己的生意,转移到广州来。以念很疑惑地想,都说深圳比广州更适合发展事业,为什么陈松要把他的公司迁到广州来呢?但陈松做事情总是神经兮兮的,以念也不觉得自己有问清楚原因的需要。
那四个女孩子仍然时有来酒吧表演,时间久了,以念才知道,原来她们,也是两对LES。他算了解了当时为什么那个男孩子一样的女孩子会对他说:"来玩吧,你绝对不会后悔的。"
日子流逝,酒吧里总上演着各种各样的小故事,有些是动人的,有些是悲惨的,以念渐渐觉得自己慢慢蜕变,从内心到外在,都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比如他开始晓得世事人情,开始知道除自己以外,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各有各的活法,自己经历过的事情,真的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得一提。即使是当年他视之如珍宝的感情,而今也随着时间慢慢消逝,隐藏到内心很深很深的角落里去了,不经过搜肠刮肚的一番翻捡,还真不太容易浮到意识的表面来。
只有在那些午夜梦回的时分,因为思念而无法入睡的时候,以念才会无声地说:"哥,你过得好么?"他发现自己之所以自邢卫走后就没再有过动心的感觉,是因为心底里对邢卫的感情依然没有变,明知道自己很傻,还是会假想:如果能再次回到他的身边......
也许是因为自己想要的东西总得不到吧,以念特别希望大家都能得偿所原,情有所归。有一回以念和小优一起喝啤酒,乘着酒兴,他对小优说:"我要是真喜欢一个人的话,就不会犹豫,就算是头破血流,明知会撞墙,也要一头撞过去,只可惜我总是遇不到那个让我心动的人。"他觉得小优如果是个聪明人,就应该明白他的暗示,差不多两年了,他只要看到小优那种为情所困的表情,就很难过。
可是小优也喝多了,他红着眼睛看着他说:"我倒觉得做人最重要的是惜取现在。珍惜目前所拥有的一切。珍惜眼前的人,珍惜眼前的事......许多东西,你拥有的时候不觉得,但一旦失去,就变成人生的最大遗憾,"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自以为能成为对方的人生导师,拼命想把对方拉入正途,结果一直是自说自话,谁也没把对方的话听进心里去。
酒吧第一年赢利并不丰厚,但以念很大方地把赚得的钱全都分光了。他用自己赚的钱,又添上一大笔钱,在他们住的别墅附近,买了一套小型的别墅,说要把自己赚的第一桶金,送给养育他长大的邢伯伯邢伯母。他特意开车回了一趟深圳,亲手把钥匙递到邢伯伯手上。
当时邢伯母激动得又搂住以念哭了起来,以念像个大人一样,反而反抱回她,轻声细语地安慰起她来。邢伯伯在旁边看得百感交集,心说果然是有了事业的男孩,就会成长为男人了。
但郑洪捷很清楚,是因为邢卫要回来了。他和以念曾经同居过的那套房子,还是以念名下的产业,邢卫不见得愿意带着陈楠住进去。邢伯伯邢伯母两人都还没有退休,这幢新买的别墅,只能给邢卫住。郑洪捷猜出以念的心思,心里就一沉一沉地痛,他沮丧地想:两年了,这个伤痕仍然无法平复吗?
34
两年后。邢卫和陈楠再次到达白云国际机场,回到了自己的国土上。
郑洪捷站在出口处的盯着出口看了一阵,觉得这个航班的乘客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但还没见到他要接的人。他觉得自己伸长脖子望眼欲穿的感觉有点可笑,于是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起来,最后,他的视线转到自己的鞋尖上,渐渐开始走神。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冷不防地被人捶了一下肩膀,郑洪捷小小地吃了一惊。
"你们干什么呢?那么会儿都不出来,我还以为你俩误了飞机呢。"一抬头对上邢卫神采飞扬的脸,郑洪捷的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又对邢卫旁边的陈楠说:"陈楠,两年多没见了,你还是那么漂亮。"
跟在邢卫东后面的陈楠得意地笑了起来,偏转头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表情,表示谦虚,并没有回答郑洪捷。
"出来顺利吗?我等了半天了。眼瞅着你们这个航班的人都快走光了,都准备去查登机记录了,心说怕别是你们没赶上飞机。"洪捷接过邢卫手里装着行李的推车。
"拿行李那儿出了一点儿小意外,没事儿。"邢卫脸上的笑意突然变得浅了,笑得有点儿勉强。
"什么没事儿啊,还不都怨你!是别人拿错了我的行李,我不过说了两句,那人就和我吵起来。别人吵我就算了,你也朝我吼!你现在长本事了,嫌我老了,是吧?"陈楠的声音里有一些认真,听得出来她真有点生气,并不是借题发挥。
"有你那样朝人吼的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泼妇。"邢卫在尽量地压低自己的声音。
"泼妇!是啊,没有我这泼妇,当年如何能帮你在千军万马中争到这个出国的机会?你倒是可以选一个温良恭俭让的老婆啊,我做不到!我可受过毛泽东时代的教育,我爸一直拿我们当军人教育的。"陈楠的声音越来越大,开始引得过往的行人驻足观望。
郑洪捷觉得有点难堪,于是用力地掐邢卫的手,强迫他收口。同时,他也拼了老命地向陈楠陪笑脸,想平息她的火气:"陈楠,你看你看,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别生气了。你看邢卫都收声了,你也别生气了,大家都少说一句,大喜的日子,我还订好了酒楼的房间给你们接风呢,别这样,给我点儿面子,好吧?"
邢卫沉默了下来。他胸膛里的心脏在闷闷地跳痛,那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愤怒,憋得难受。这点东西,说出来似乎有点小题大做,不值得什么,但埋藏在心底却一丝一毫全是厌恶。他一直觉得委屈,两年了,他一直觉得自己很迁就陈楠,可是陈楠好像也越来越愤怒,觉得自己总是在迁就他。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还能迁就多久,还能忍耐多长。
直到晚餐结束,以念都没有出现。就在邢卫差不多忍不住要开口询问的时候,郑洪捷说:"以念开了一间酒吧,今天酒吧里有点事,他不能来接你,托我替他向你陪罪呢。"其实以念今天根本就没有去酒吧,他从一大早就恹恹的,打不起精神,一直窝在房间里没出来。
邢卫沉默了一下,故作镇定地说:"这孩子,能干大事儿了。"
郑洪捷说:"以念说请你俩到酒吧去玩,算是他为你俩接风。"
"再说吧。""好啊。"
邢卫两口子几乎是同时发出了声音,三个人都愣了一下,然后尴尬地面面相觑。
邢卫"嘿嘿"地笑了一声,打破了这种奇怪的气氛,说:"我们明天就回深圳去,总得见见父母,两年了。"
郑洪捷说:"这也是。那回来再说吧。"
邢卫和陈楠在深圳呆了两个星期,这样一来,邢卫和以念再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十几天以后了。
在酒吧昏暗的灯光掩护下,郑洪捷和邢卫都看着坐在对面的以念。以念的脸上,笑得平静而淡然,时不时地和经过身边的熟客打声招呼,大方得体。陈松和陈楠凑在一起,看陈楠带来的在美国拍的照片。旁边还有几个和他俩一块去美国的跨世纪培养干部。
郑洪捷看着以念平静的表情,心里一直感叹:"可怜的以念。"
邢卫想的则是:他瘦了。看上去更加弱不禁风。不知道这两年来他过得怎么样,过得好不好?孤独不孤独?是不是有了新的感情。邢卫接着在心底自嘲了一句:难道你是在唱歌吗?恶心人兮兮的。
以念的心里则一次又一次地问:哥,你过得好吗?你看上去神采奕奕,真的没有想念过我吗?我过得不好,很不好。这样想着,他开口说的话却是:"这两年我过得很好,哥,你呢?"
一个女孩子走过以念的身边,以念挥手打招呼。在女孩儿经过他的身后的时候,以念仰起头,女孩儿自然地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整个过程短暂快速,自然得像家人之间的问候一样,郑洪捷和邢卫都看得呆住了。
这个动作仿佛是一个信号,把原有的平衡状态全都打乱了。邢卫心里不听使唤地乱跳起来,他觉得躁热,激动,有一种难以按捺的烦乱感突然地左右了他,心里有一股怒火,即将燃烧喷发出来。但是他的外表控制得很好,平静安然,一点也看不出来。
那几个同学中的一个恰好在此时问邢卫:"对于今后的去向,你有什么想法?"
邢卫稳定了心神,说:"我希望能下去,当个封疆大吏,空间大些,可以干一番事业。"
陈楠听到了,白了邢卫一眼说:"你想?你凭什么想?没有我,你连出国的机会都不会有。现在回来了,乖乖回你单位呆着去,等着顺着阶梯爬上去,比什么都强。跑到下面去,你让我怎么办?独守空房啊?亏你想得出来!"陈楠的声音本来就有些尖锐,加上说话的语速很快,一瞬间就讲了一大段,别人根本就没有机会打断她。
只有以念注意到邢卫脸色的变化,知道他表情下面真实的情绪。他知道邢卫此时很生气,不管他如何掩饰,以念都可以感觉得到他的内心真实的想法。
邢卫对陈楠的话没有任何反应,显得非常平静。以念心里暗暗感叹:哥的变化还真大啊!以前即便对自己,也没有这样隐忍过。
35
以念走进酒吧的时候,一个侍者告诉他,有人找他。
然后他就看见邢卫向他走来,带着一脸的笑容,熟悉得让他几乎要掉下泪来。
这些天来,他们俩彼此盼望,却生分得像是陌生人一样。邢卫没有给以念打过电话,以念也没有给邢卫打过电话。
那天晚上从酒吧出来,从发动车子的那一刻起,邢卫就开始一言不发。陈楠知道,冷战已经拉开了序幕。他们的冷战最长时间持续了将近两个月,邢卫习惯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希望陈楠能意识到自己的要求,并做出调整。而陈楠最无法忍受的就是邢卫的这种宣战的方式,她接收到的信息,往往就等同于示威,以她的个性,就更不会有退却二字。
陈楠并不是愚蠢的女人,她很聪明。她对这个叫作张以念的邢家的养子,很有一种防备心理。因为在结婚初期,陈松就告诉过了,要注意以念,不要因为以念和邢卫起什么冲突,也不要让以念夺走了邢卫的注意力。陈楠并不了十分清楚弟弟的意思,也从来没把这话放到心里去。虽然她经常会为自己不由自主的说出来的伤害邢卫的话后悔,但她认为,自己说的话都是大实话,本来说的就是道理。而邢卫作为她的老公,对她可以提出要求,也可以教训她,但唯独不可以这样漠视她。陈楠的性子如此,她的性格极像她的母亲,分毫不差地继承了母亲的张扬跋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