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韶关那边儿来接邢卫两夫妇的车子就到了楼下。邢卫和陈楠指挥工作人员把行李先摆上车后,一块儿到了郑洪捷这边,正遇上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的保姆小刘。小刘说以念夜里被送到了医院,情况好像很危险。陈楠就吩咐司机,先把车子开到了医院,顺便带上要到医院送东西的小刘。
邢卫没想到这一次会这么严重。小刘说,以念夜里一度心率极不正常,心跳得极快,全身冒冷汗,送医院急救后被直接送进了ICU。从ICU的大玻璃看过去,以念被埋在各种各样的繁复的管子中间,小小的脸,被氧气面罩遮住了一大半,剩下的部分也看不太清楚,只能看到墙一样的惨白。
郑洪捷穿着无菌服,坐在病床旁边,眼睛盯着以念的脸,双手把以念的右手捧在中间,不断地用嘴唇一个个地吻着以念的手指。他的眼光温柔而冷静,动作缓慢而坚决,仿佛不管出现什么事情,都不能动摇他拉回以念的决心。
陈楠在邢卫的身后看了很久,见他一动不动,只是沉默不语,就轻轻走过去,对他说:"要不我们再留几天?等以念的情况稳定下来,我们再走。我知道,你放不下。"
邢卫还是一言不发。这时候,陈松走过来,身边还跟了一个医生,看起来是以念的负责医生。那个医生说:"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下来,过一天,就可以离开ICU了。"
郑洪捷看到邢卫后,沉思了良久,最后还是决定走出了ICU。在楼梯的拐角处,郑洪捷和邢卫有一段不长的谈话:
"邢卫,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抛弃以念了。还会有第三次吧?"
"洪哥,我......"
"你不要再说什么了。我也不会相信任何解释。从我第一次警告你不要伤害以念开始,就对你彻底失望了。我可以告诉你,我对你不怀有任何幻想,你不过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私的家伙而已。"
"......"
"以念已经为你死过两次了,你觉得还不够吗?以念就算有千般万般的不是,你自己的摇摆不定和自私自利才是悲剧的根本原因。我现在很厌恶你,不想再见到你,这是真话。陈楠有错,以念有错,但我看最可恶的是你,你毁了两个人。我一直想说服自己,说邢卫并不是一个担当不起的男人,可现在看来,你还就是这么一个窝囊废。"
邢卫自始至终,没有为自己辩白一句。回国以后的这短短两个月,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感觉到从未有过的不自信。
48
以念是在十多天以后离开医院的。那时候,正是一阵秋雨,让天气明显转凉的时节。他出院的时候,陈松也来了。以念一看到陈松,手里的杯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很快就恢复平静,看不出一点儿破绽。
陈松走了以后,以念坚持说他碰过的一本书脏了,一定要扔掉,不肯让郑洪捷放进行李里,连碰都不许碰一下。这让郑洪捷心生疑虑。
更让他几近疯狂的一件事是,以念自此以后,变得莫测高深,与什么人都隔着一段很远的距离。他感觉到自己虽然与以念朝夕生活在一起,尽可能多地陪伴着以念,却再也无法走进他的内心了。以往以念对他的信任和依赖,都变得遥远模糊,变成了客套和礼貌。
秋天里有一天,陈松到家里来看以念,带来了一些补品,说秋季是进补的最好时机。以念听了保姆的通报,只是温和地笑了笑,说:"你跟姐夫说,我睡着了,不能下去见客人。"郑洪捷开始以为以念真的睡了,就抱歉地对陈松说,以念不能见他。可陈松一走,以念又从楼上转下来,让郑洪捷愣在当场。
以念的头发湿湿的,显然刚刚淋浴过。走到沙发旁边,迟疑了片刻,似乎在挑选一个合适的座位。郑洪捷走过来摸摸以念的额头,才放心地拉着他上楼,边走边说:"现在天凉了,你洗完澡也不多穿点儿,头发也不吹吹干,这不是找病吗?"
以念没理他,却回过头来喊:"小刘。你把客厅好好清洁一下,沙发都要用消毒水擦擦。"
郑洪捷心里奇怪,但他没有多问,只是把以念拉进房间,准备帮他把头发吹吹。以念说:"姐夫,不用吹了,我得再去洗一洗。"说完就进了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身上就围着一条毛巾,上身赤裸着。他看到郑洪捷坐在自己的床上,就退了一步回到卫生间里。郑洪捷越发奇怪了,走过去把他硬拉到衣帽间,帮他擦干身上的水迹,换上衣服。这个时候,他发现以念的身上冷冰冰的,就担心地为他多加了一件外套。
然后郑洪捷把以念拉到床上坐下,慢慢帮他吹干头发。以念感激地笑笑,并没有说什么话。
头发吹干,以念就对郑洪捷说:"姐夫,我想睡一会儿。你先下去吧,等会儿吃中午饭的时候我再下去。"
郑洪捷在楼下的客厅里看了一会儿报纸,却看见小刘抱了一大堆床单被套什么的下楼来。他狐疑地看着小刘,小刘说是以念让他去换的。
中午到了,以念没有下楼。郑洪捷轻轻到他房间一看,见以念正缩在落地窗前的沙发里,看着外头的花园发呆。广州基本上不属于四季分明的地方,窗外并不显得秋意瑟瑟,花园里依然绿草如荫,满园的花朵依然开得热闹。郑洪捷看到以念的头发仍然湿漉漉的,显然是刚刚淋浴。郑洪捷不禁着急,想要替他把头发吹干,却猛然醒悟到,如果以念再发现自己曾经到过他的房间,一定会不停地洗下去,就轻轻退出房间,在门外喊了一声:"以念,吃饭吧。"
吃完饭以念又去洗澡,到了晚上,果然着凉了,不停地咳嗽,而且开始发烧,早早吃了药,睡下了。
那以后,陈松又来过几次,以念都用各种借口留在房间里,没有见他。后来陈松不再来了,可让郑洪捷感到不安的是,每次陈松来了以后,以念都会有几天特别不正常,不停地洗澡,换衣服,换床单被套,追着小刘搞卫生,消毒客厅。
过了几天,以念突然对郑洪捷说,酒吧他不想要了,这两年来,阿泰和小优给了他很多帮助,对酒吧的经营也花了不少心血,所以他想把酒吧的股份分给阿泰和小优,请他去安排一下。郑洪捷把以念写的股权赠与书交给小优的时候,发现小优的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不仅仅是感动,更多的是复杂的说不清的内容。
郑洪捷这才意识到,以念出事以后,再也没有去过酒吧。就算身体好了以后,也不再去酒吧了,好像那个酒吧与他根本就没有任何联系。与酒吧有关的一切,以念都置若罔闻,装做听不见,看不见,也不感兴趣。
中秋节到了。郑洪捷在白天鹅酒店订了一个面对白鹅潭的房间,带着以念去赏月。在进包房之前,他们遇到了陈松和他的父亲,还有一大帮人。陈松的父亲很和蔼地问了以念几个问题,问了他的身体状况,还问他有没有回过深圳看养父母等等。陈松很有礼貌地站在父亲后面,不失亲热地对以念说:"我们好久不见,下回一起约着喝个茶,好歹还是亲戚呢!"然后风度翩翩地和一群人进了以念他们隔壁的包房。
郑洪捷揽过发呆的以念,推他进了包房。他们刚坐下来,以念就碰翻了给他倒茶的服务员手里的茶壶。滚烫的茶水泼了以念一身,郑洪捷和以念都跳起来了。
服务员小姐一边连声说"对不起",一边手脚麻利地为以念换掉了面前的餐巾,并找了一块干净的餐巾,为他擦拭裤子上的茶叶和水。以念想接过那餐巾自己擦,小姐说:"别动,看弄脏了你的手。怪脏的,我来吧。"
听到"怪脏的"三个字,以念突然往后闪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了一下。郑洪捷眼疾手快,赶紧扶住了他。
他把以念按在椅子上,把他的身体扭过来面对自己,说:"以念,别怕,告诉姐夫,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以念整个身体一僵,慌忙站起来说:"没有!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只是有点不舒服。我们走吧。姐夫,我们走吧。回家去好吗?我困了,我想回去休息。"以念的语速很快,说得郑洪捷的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
他赶紧把以念搂进自己的的怀里,对他说:"什么事都别瞒着我好吗?不管发生过什么事儿,姐夫都会帮你摆平。"谁知道以念像被针刺到一样,整个人跳开去,急切地摆着手说:"不要!姐夫!求你不要问了,我不想让你知道,可以吗?你不要去打听,也不要去调查,求你。"
停顿了一瞬,以念紧盯着郑洪捷的眼睛,放慢了速度说:"求你!姐夫,你答应我好不好?"说着,把头靠在郑洪捷的肩膀上。
郑洪捷叹着气,把以念搂紧一点,说:"我答应你。以念,你希望姐夫不问,姐夫就不会问的。"
49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郑洪捷怕以念情绪不稳会影响睡眠,就热了一杯牛奶送到以念的房间,看着他喝下去、躺上床才离开。第二天清晨,郑洪捷去看以念的时候,他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郑洪捷吓坏了,冲到外面,看见以念静静地坐在花园的秋千摇椅上,才放下心来。他走到以念的身后,问他:"怎么了?怎么会起这么早?睡得不好吗?"
以念歉意地笑笑,点了点头说:"睡不着了。"郑洪捷看见,早晨的阳光在他面前升起,让他的脸像笼罩着一层红晕,遮盖住了一夜无眠的憔悴。以念面向阳光,半眯缝着眼,似乎在享受清晨,也似乎在神游天外。
郑洪捷在以念旁边轻轻地坐下来,搂着他的肩,两人一起轻轻晃着,笑着说:"以念长大了,心事也多了,也会失眠了。"
以念慢慢地把头靠在郑洪捷的肩膀上,说:"姐夫,我很困,可就是睡不着。"郑洪捷就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一边摇着秋千椅,一边说:"没事儿,和我说会话吧,别硬睡。想睡的时候,自然会睡着的。"正当以念要昏昏入睡的时候,郑洪捷突然说:"以念,要不我们去请教一些心理医生,也许会对你有所帮助。"
以念霍然起立,说:"姐夫,我没事,我又没病,不需要看医生。"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子。当天下午,郑洪捷在办公室接到了一直给以念看病的医生的电话,告诉他,以念一直都向他索要安眠药,最近频率越来越快,而且有些药品就算吃最大剂量也已经不起作用。医生认为以念的问题很严重,请郑洪捷注意他的情绪。
那天晚上,郑洪捷很晚才回到家里。他去请教了一个心理分析家,那位学者说以念这是创伤应激反应,建议郑洪捷带以念去他的工作室治疗,但郑洪捷拒绝了。他不想让以念成为一个"来访者",不想用这种形式逼迫以念承认,自己已经是一个"病人"。于是,专家建议他,耐心等待,等待着以念内在的人格自己成长起来,利用自身心理的自愈能力,走出人生的危机。专家给郑洪捷的建议是:接纳的心、很好的倾听者与理解者、充分的信任。
失眠的现象越来越严重,以念经常需要大把大把地吃安眠药。由于天气渐渐凉了,他变得更容易生病,稍有不慎,就会感冒发烧,甚至动不动就高热不止。这个时候,郑洪捷总是彻夜守在他旁边,他从来没问过以念任何问题,也不开解他任何道理,只想做那个默默的陪伴者,不给以念一点压力感的安全的陪伴者。
这一年的十一月,广州经历了第一次寒流。一夜之间,温度下降了十五度,以念只是早晨在小区里散了散步,就首当其冲病倒了。郑洪捷正准备到上海出差,谈一个重要的合作项目,立刻就取消了行程。
以念在半夜醒来,睁开眼睛就看见趴在床沿儿上睡着了的郑洪捷。他觉得喉咙又干又痛,身上有一种高烧中熟悉的酸软,每一个毛孔中都透着疼痛。他不想吵醒郑洪捷,就自己撑起身体,想喝一口水,但只是动了动,没有睡实的郑洪捷就醒来了。
以念抱歉地对他说:"姐夫,你快去休息吧。我没事儿。"
郑洪捷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看看,烧得脸都红了。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还说没事儿。"
郑洪捷把杯子递到以念的嘴边,扶他起来喝了几口,又扶他躺下。以念疲倦地闭上眼睛,喃喃地说:"我真的没事儿。姐夫,生病挺好的,可以一直睡,白天黑夜地睡,不用担心睡不着。"
以念嘴角勉强地伸了伸,露出一点笑意,接着说:"生病的时候,可以只管睡着,不用担心一闭上眼就看见你不想见的人和事。什么都顾不上想,也什么都没力气想。"
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睡得太多,以念虽然眼皮上有千斤重量,想抬也抬不起来。但脑子却很清醒。他等了好久,见郑洪捷没接话,就接着说:"姐夫,你怎么了?"
郑洪捷用自己的脸凑近以念的额头,说:"念念,我在这儿陪着你。你要想说什么,就跟姐夫说,如果困了累了,就睡一会儿。"
"姐夫,我一定是个很坏的人,又脏又坏,对吗?不然哥为什么会不要我呢?"以念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场病让他特别想找个缺口,把心里闷着的话说出来。他顾不得也没精力去斟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想把心里闷着的那些长久困扰着他的东西渲泻出来。他仍然闭着眼睛,但一直断断续续,没有逻辑地说着。说到了以思,说到了父亲,说到了母亲,也说到了邢卫:
"其实爱他,很幸福,但也真的很痛苦。每次因为哥的事情伤心,都对自己说:何苦来呢?别再苦苦要求那些不应该你得到的东西。可是那个东西太诱惑人了,你老也忘不了。"以念轻轻睁大眼睛,眼神透过郑洪捷望向不知道目标的地方。
"我们念书的时候,学过一个实验。他们为了教一只黑猩猩学会抵制诱惑,每次当它伸手去拿香蕉的时候,就给他电击。黑猩猩很笨,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被电击,一次一次地被电到跑开,还是忍不住要回来拿那只香蕉。那时候,我们想笑话谁笨,就叫他猩猩。可是我现在才懂,实际上人更笨,也是一次次被电击,就不吸取教训。学不懂要避免痛苦,就一定要离开那个导致痛苦的根源。"
"姐夫,我现在知道了,危险的东西,一定不能去碰,不管这个东西多美丽,多诱人。我是一只聪明的黑猩猩。"以念轻笑着,又闭上眼睛。郑洪捷靠近以念的耳朵,说:"世界上,哪有这么漂亮的黑猩猩啊。念念,如果你是一只黑猩猩,我就永远只爱黑猩猩。"
也许是因为体温过高,头脑混沌,没有听明白郑洪捷话里的话,对他的话,以念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而且任由郑洪捷一次又一次地用嘴唇滑过自己的脸庞。
他只是迷迷糊糊地自语道:"早上我散步的时候,一看到哥他们那幢房子,就开始发抖。姐夫,我以为我已经好多了,结果还是不行。姐夫,我找不到安全的地方了,什么地方都不敢呆,不敢出门儿,不敢见人。我只能逃到病床上了,至少这里还有你。姐夫,至少你总会在我身边。"
50
时间飞快,天气迅速地冷下去,又回暖了。
整个秋冬剩下的日子,以念都呆在家里,再没有踏出过大门一步。郑洪捷也再没让任何人进入过他们家的屋子。有一次,郑洪捷带回一本有关企业管理的书籍,对以念说:"晚上要是睡不着,就看这本书。这书很枯躁,是最好的安眠药,包你一看就犯困。"
这本书让以念一发不可收拾。他不再像以往那样无所事事,不再没时没刻地躺在床上,没完没了地发呆,开始过一种特别有规律的生活。他有计划地自学起了企管课程,有时候晚上甚至会学习到很晚。也许是找到了精神寄托,失眠的状况也渐渐好转了。
郑洪捷大跌眼镜,挪揄他说"哟嗬,怎么突然变得自强不息了。"但暗地里却积极地用公司的案例和以念讨论,配合以念的学习。以念对他的打趣只是笑笑,他总是认真地和郑洪捷讨论案例,但多数时候,笑容里透着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