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在这里,不用害怕,一直到你痊愈出院为止。
卫的笑容扩大,心里却盘算著得尽快地试探少年,得知他到底还记得多少。
少年看呆了。
卫的眼睛深邃而闪亮,啊啊,好像天空的星星,在光的映照下,他的眼睛是一种奇妙美丽又柔和的橄榄绿,瞬间,少年的心跳无法克制的急遽失速了起来,脑海中最先出现的那张脸孔模糊风化,变成卫的样子。
希、希望不会太唐突,你好,你叫什麽名字呢?
乖,让医生检查。
我、我叫......欸......我叫什麽来著?
少年这时才发现麻烦大了。
摆脱了黑暗的禁个,那只是开始,除了男子与白袍男跟在场所有的人说的话都像外星语之外,更重要的是──
他想不起来自己叫什麽名字。
他望著天花板,确认自己知道那叫天花板;他看著卫,确认自己知道那是个男人,是个人类;他睨著法兰跟其他人,确定自己知道那叫医生跟护士......
他知道这些人事物的定义,也连得起来,可是他却想不起自己叫什麽名字。
我叫什麽名字?你知道吗?你知道我叫什麽名字吗?啊,你真的懂我的意思吗?我怎麽突然不知道我的名字了?怎麽办?怎麽办?
卫发现少年的惊慌,「法兰,少年怎麽怪怪的?」
「有吗?」法兰发现少年翻起了白眼,「他痉孪了!」
一群人忙碌了起来。
卫站在外围,担心的望著病床上的少年。
咕噜......
少年发现自己又发出了疑似肚子饿的声音,但是他没空理会空腹的肚子。
他无助的望著卫,希望他为自己解答心里的疑惑。
「没事的,没事的。」卫的声音很轻,却穿透了病房的吵杂,安抚了少年惶然恐惧的心。
是吗?没事的,嗯,我知道了,没事的,没事的......
他好累......
眼皮好重......
睡意如浪潮般地打了过来,力量强大地将他卷进了梦海中浮沉。
这次他睡著,下次清醒会是何时呢?
好听声音,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个念头有如电光火石般地闪过少年的脑海,但他却来不及反应地只能任由睡神将他拉进梦乡。
一颗泪珠自少年閤上的眼角滑落,尚未来得及厘清见不到卫的难过为何比不知道自己叫什麽名字来得浓重的少年,失去了意识。
卫盯著昏厥的少年,心头盘绕的是难以言喻的五味杂陈。他一方面庆幸少年能够再次陷入沉睡,那他的秘密就不会有被揭露的一天;一方面又失落少年的昏迷,好不容易他清醒了,那张原本沉睡的安静面容有了眼眸的点缀,就像画龙点睛一般地活跃了过来,那双眼眸像是磁石一般吸引著卫的目光,以致於他矛盾地希望少年继续沉睡,又希望少年能够清醒。
为少年的苏醒感到高兴的同时,卫却为自己的自私与害怕感到无力与歉疚。
少年睁开眼,倒映在瞳眸里的,是一张模糊脸孔,但他没有留心,反而因为自己还有办法清醒而感动。
老天,我以为我再也醒不了,又要再一次的回到黑暗的监牢里去了......
「你怎麽哭了?」卫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同时他感觉到卫正拿著纸巾替他擦去感动的泪水。
天啊,是好听声音。由衷感谢老天爷善待他的少年眼眸发亮,笑望著卫。
「又笑了?」卫不解地看著少年,似乎不甚明了他的心境变化。「我帮你调高床。」
少年热切的眼眸跟著卫而转动,专注地像是月球绕著地球转一样。
卫在少年的注视下显得有些不自在,「呃,你好,我叫慎行·卫,名字不好发音,你叫我卫就好。」
少年还是不改热切地看著卫,不发一语。
「你的眼神......真热情。」卫承受不了地别开脸,望著窗外的天空好一会儿才又回过头来看他,「你懂英语吗?」
少年这时才疑惑地看他一眼。
他听不懂卫说的话,但知道卫在问他问题,他好奇的看著卫,思忖著他的问题是什麽。
卫明白地点点头,掏出一张纸来摊开,「呃......你今年咩大?几多岁?」
少年盯著卫,他认真念著纸条的样子让少年痴迷。
「个件事你记唔记得?记得多少?」卫又问,但见少年的模样,知道广东话他听不懂。
接著他又用上海话问了一次同样的话,可少年也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
然後他试过日语、韩语、泰语、印尼......所有亚洲的语言几乎都试过一次了,可少年似乎觉得他在跟他玩,只是一迳的傻笑。
卫头痛的抚抚额,不抱希望的说:「你跟我说说话吧?我叫慎行·卫,慎行·卫,你呢?」
他指著自己再次说出自己的名字,希望引诱少年开口。
然而,少年即使看懂了他的意思,也有开口的意思,却似乎完全无法顺畅地使用声带,他嚐试了好几次,最後才发出了个轻软的声音:
「啊......」他捂著喉咙,咳了几声,「啊......啊......咳咳咳......」
「你还好吧?」卫上前拍拍他的背,想让他气顺些,一边按下叫唤铃,请护士过来帮忙。
少年还是不停的咳著,像是要将心肺全都咳出来似的,卫不知所措的看著赶来的护士小姐,
後者也一脸茫然,然後她说:「我去找医生。」
没多久,法兰冲了过来,检查过後,他一脸无奈的看著卫:「他只是被口水哽到,死不了的,你也太大惊小怪了吧?」
「他一直咳不停,我以为是因为我逼他说话,他伤到声带的关系......」卫很尴尬,愈说头愈低。
「你哦......他昏迷了三个月欸,等於这三个月来身体的机能全都维持在最低的运转度,声带并不在他昏迷时有用处,现在他才刚醒,什麽都要慢慢来的。」法兰解说。
少年目光不善的瞪著法兰,他伸出瘦骨如柴的手,小力的拉拉卫的衣袖,吸引了卫的注意。
「怎麽了?」卫低声问,少年只是笑笑地望著他,将脸靠在卫的背上。
「那小孩在安慰你欸!」法兰扬高眉,一脸惊吓。
「真是个体贴的孩子。」卫笑了笑,摸摸少年柔软的黑发,「不过我还是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我用了全亚洲的语言,他只是傻傻的笑而已。」
「也许他跟你一样是华裔呢!」法兰发现少年对他的敌意了,也不以为意的摸摸他的头,但少年却一副要咬他的凶狠样,让他哈哈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卫,这少年要是不会说话,当条狗也不错啦!」
「呿,你说的是人话吗?」卫没好气的瞥眼好友,转对少年时,放柔了表情,「你好好休息吧,我太急著想沟通也不对。」
少年痴迷地望著卫柔和的神态,感受到少年目光的卫也毫不吝惜地释放善意。
「你这个性把你害得还不够哦,慢慢来。」法兰在一旁风凉的说。
「我只是想将少年快点送回他父母身边,三个月呢,要是我是少年的父母亲,一定急疯了。」卫笑望少年,对著法兰说著这个理所当然的理由。
三个月前的一场高速公路连环车祸,少年是其中一名伤者,而且是伤势最严重的一个。
肇因於一辆载满了木材的联结车与一辆小货车追撞,联结车在煞车不及,失去对车子的控制力後,就这麽横过大半的马路撞上路中间的护墙,随後的车子无法及时煞车,就这样一辆辆像玩具一样地撞了上去。
少年是其中一辆休旅车里的乘客。
休旅车里还有五名像他一样不同国籍的少男少女,驾驶只受了点轻伤,但是他显然英语不通,找了与他语言能通的人来询问後,才发现车里的少男少女全都是被人口贩子诈骗或是掳来的外国人。
因为车祸而意外破获一椿半进行式的人口贩卖案件,这也算是功德一件吧!
他们帮助那五名少男少女找回自己的家人或是证实自己的身份後谴送回国,唯有陷入昏迷的少年留了下来。
少年的头部受到撞击,左脚骨折,内脏破裂,医生们将滨死的他自鬼门关拉回来,治好了他的伤势,却唤不回他的神智。
警方查过少年的身份,却查不到任何有关少年的蛛丝马迹,只从同车的少男少女们得知,少年是意外被抓进来的,据说少年发现了他们的求救声,想救他们,可孤掌难以回天,逞英雄的结果就是反而被抓。
少年的身份因此成谜,他也随著这个案子的结束而被人遗忘。
只有卫,还是锲而不舍地前来看望,现在少年终於醒了,卫所能做的,就是尽其所能地帮助少年找到回家的路。但其实他还有个更重要的目的,他想在任何人有机会接触到少年之前先套出少年是否还记得昏迷期间自己曾对他倾吐过的话语,可现下看来,一开始他就遇到困难了。
「也许吧,不过这本来就不是一天的事,你也别太急了。」法兰看看时间,「我去巡房,有事再请护士叫我吧!」
「嗯。」卫点点头,目送法兰离去。
卫回头望著少年,少年有一双会说话的晶亮黑眸,让卫很容易就看出少年在想什麽。
「没事的,慢慢来。」
少年抓著卫的手臂,似乎想讲些什麽,但声音还无法自由运用让他有些沮丧,他望著卫,以著标准的国语轻而缓地唤道:『慎。行。』
卫讶然地看著少年,失笑,「嗯,我想到了各种语言,就是忘了国语。」他顿了顿,改以国语说:『我现在说的,你懂吗?』
卫的国语有著非常明显的外国腔调,软柔、卷舌音非常显著。
少年开心的笑了,他直点头,小小声,而且很慢的说:『我。懂。』
「看来我们找到共通的语言了。」毕竟英语才是卫的母语,因此他在发现自己说话时还是用英语在说时,笑了笑,转换语系,『呃,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沉默许久,才缓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卫确认似地询问。
少年点点头,『名字,不知道。』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卫再问。
少年面露思索,『听不懂,你的话,记不得,声音,记得。』
卫瞬时知道少年对於昏迷期间自己对他吐露的心事不是完全没有记忆,只是他们语言不通,少年只对他的声音有印象,却对他说话的内容一点理解也没有。一种不知该放松还是该笑的情绪油然而生,卫叹口气,拍拍他的肩,告诉他:『不会有事的,会想起来的。』
少年脸上的不安教卫的安抚抹去了,他毫无保留的信任目光,让卫愣了愣,他情不自禁地摸摸少年的眼角,『你不怕我害你吗?』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像少年看自己这样毫无保留,将自己摊在阳光下任人宰割,因此少年的目光就像两把熊熊的火焰,让他不知如何自处。
少年疑惑地冲著卫笑,似是听见他的声音就倍感安全。
『声音,好听。』少年无法自由运用声带,每一字每一句说出口的话语都十分艰辛,但是他想让卫知道他的心情,有一种奇异的急迫要少年将内心的情感倾倒而出,像是不说出口让卫知道,就再没有机会让卫明了一样。『黑暗,想清醒......看你。』
卫串起少年的话,一瞬间不自在了起来,他收回手,拉开两人的距离,『你好好休息,我再来看你。』
少年不很明白卫霎那间的防备,他难过的看著卫。难道他太过急切吓到了卫吗?心里有个奇怪的感觉,像把刀戳著他,像在警告他不能把卫吓跑,警告他得压抑自己,但是他却不明了为什麽要压抑情感。
这样背道而驰的想法拉扯著少年的心,他注视著卫,终究是没有多说什麽,只朝他笑了笑,『等你。』
卫的笑容不自然了起来,他避开少年的注视,戴起牛仔帽,掩饰心头那份形於外的不自在,『我上班了,再见。』
『再见。』等少年说出道别,卫人老早不见人影了。
□□□自□由□自□在□□□
凨儭IM
卫飞也似地离开了医院,驱车前往他工作的地点──警察局。
一进警局,值班的员警便递了几封信给他。
「纽约寄来的。」高大的员警盖文如此强调。「怎麽了脸色这麽差?」
盖文以为卫一听到信从纽约来就变了脸色。
「没啦,早上去了一趟医院,看看那个少年。」
盖文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他醒了真的是奇迹,不过他的状况不好吗?」
「也称不上不好......」卫只是不知道怎麽面对少年那全然的信任,「一切都要慢慢来,昏迷了三个月,什麽都要重来。」
「也是,我刚还以为你是因为信从纽约来不开心咧。」盖文笑出声。「放心啦!纽约那些人,都嘛只是虚张声势,管他们的呢!」
知道盖文在安慰自己的卫微扬眉,点点头,指尖轻触牛仔帽缘,「谢啦!今天有什麽事吗?」
「早上有观光客在赌场前面打架,警长跟队长把人逮了回来,正在侦讯。」
「最近观光客好像变多了。」卫闻言,微微皱起了眉头。
「还不是因为金价飙涨的关系,不过观光客多了,最乐的是市长。」
卫所处的这个城市,位於美国内华达州的北边,是一个金矿产量极富的城市,人口约莫两万两千人,有百分之六十以上都是从事金矿业,整个埃克地区散居的村落与市镇全部合起来也不过四万人。
这个城市不像拉斯维加斯那麽有名,而且距离大城像盐湖城,开车就要四个小时,严格来说,除非神经打到,否则是不会有什麽观光客的。
不过近年来全球的金价飙涨,相对的来这里「掏金」的旅人也变多了,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城里的警员编制本来就不大,因此警长抱怨连连。
卫是这里的警察顾问,并非正式的警察,也不算行政人员,介於两者之间的他,是离城外山区处一座矿山的拥有人。
「平常小猫都不见得有一只,现在来了一打,还带了一群记者来采访,有机会打广告,市长不乐翻天才怪。」卫笑道,他检视著手中的信件,两封是银行寄给他的明细表,一封是由律师转寄过来的法院通知。
一见那封信,卫脸不由一沉,心也跟著落了一阶,但他终究还是将这份沉重收进心底,不愿显露。
「对了,你跟米亚後天晚上要不要来啊?」盖文的心思没有在城市的发展上绕转太久,他兴致勃勃的问。
「去哪?」卫问。
「消防队办的联谊舞会。」
卫想了想,「好像有听米亚说过,是後天吗?」
「是啊,走啦走啦,人多热闹点啊!」盖文又是挤眉又是弄眼,「我家那口子也要跟我一起去呢!」
「联谊还带老婆哦!」卫好笑的说。
「这样我才不会被未婚的女生看中,减少你们这些未婚男性的机会啊!」盖文拍拍他的肚子,自豪的说。
卫笑开了,「其实你约我的重点是希望我把米亚带去吧!不是我。」
「咦?欸......被发现了,没办法,米亚太漂亮了嘛!消防队的小夥子们一起来求我要跟你提提看的咩。」
可惜米亚对男人不感兴趣。卫笑了笑,没将心中的叹息说出口,只道:「我知道了,我会把米亚带到的。」
「谢啦!那後天晚上见罗。」
「到时见。」卫拿著信到他的办公桌前落座。
□□□自□由□自□在□□□
这里是卫的故乡。
他的曾曾曾祖父在离开了中国後,辗转来到此地定居,是第一批开采金矿的中国工人之一,後来他的曾曾祖父发现了一座矿脉,娶了金矿公司老板的女儿,与金矿公司的老板变成了合夥人,在曾曾祖父以及曾祖父的努力之下,他们卫家在美国才真正地算是根植地方了。
到了卫的祖父,他对采矿并不感兴趣,也不想要一辈子都待在这里,因此与曾祖父大吵一架後忿而离家到盐湖城去闯盪。
後来卫的父亲长大後也跟祖父一个脾气,两人一样大吵一架後一拍两散,这回卫的父亲到了更远的洛杉矶去了,但是洛杉矶并不如他想像中的美好。
由於他的黑发黄肤,白种人当他是中国人,中国人又因为他骨子里是美国人而当他是白种人,不被两方接受的父亲,最後还是回到了盐湖城,与感情破裂的祖父修好。
最後,卫家的人,只剩卫一个人了,他的曾曾祖母是白种人,曾祖母是墨西哥裔,祖母是法裔,母亲是德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