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只觉得羞愤,有种被欺骗,被侮辱的恼怒。不过忠行到底是城府深沉的,他没有撞破,悄悄退下山来。
当时的武士阶级,男风盛行。断袖之事,虽为异类,却也算不得什么离经叛道。
但忠行本着阴阳师最为自然的想法,觉得天地万物的平和,莫过于阴阳调顺,同性之爱始终是有违天伦的。
两个下山的少年遭遇到了忠行异乎寻常的冷漠,星象图的碎片散落一地,场面一时尴尬到了极处。忠行以极端阴郁的口吻警告他们,"这中违逆事物本源的感情是不会有善果的。"
保宪对此倒是颇为潇洒,让父亲知道了,反倒使他宽心了许多。
晴明却把这分诅咒看得很重,甚至生出了不详的感情。
有的时候,在独处的夜晚,保宪有了亲近的意思,晴明会突然沉默的对抗,死死地用蛮力与他无声的扭打,像林中的野兽,直到弄得两人都气喘吁吁,才又拦腰抱住他,急切的探索他的唇,狠狠地吻下去,直到嘴角有了血腥的味道,也分不清是谁的。
通常这时候,保宪会温柔而体贴的搂住他,用下颚摩挲着他的头发,轻声说,"我们不会分开的,傻瓜,我保证。"
4
阳春三月里,忠行忙着应酬祈福、驱恶的承请,频频外出,弟子的功课通常都放的很早。
虬落飘散着一头张扬的乌发,在书院周旋于青年男子中,手持放纸鸢的细线,笑声清朗,"今天,谁能打下这只纸鸢,我就是谁的。"
众弟子开始跃跃欲试,念咒之声此起彼伏,可是,那纸鸢呐,像极了虬落高傲的心,只是远远的挑逗,游离在天际,任谁也触及不到。
晴明半披着袍子,恹恹地靠在不远处的一株树干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出闹剧,那袍子略显宽大,披在他身上像是斗篷,想来是乍暖还寒的天气,保宪恐他受凉,临时嘱他穿上的。
晴明挑了挑眉,终究是少年人的心性,好出风头,再来也是想对那群成天只知道围着虬落那疯丫头转的傻瓜开个玩笑,他弯腰拾了块小石子,用指力对准那风筝线弹了出去,然后就听得有人"喔唷"一声,那纸鸢失了线,开始随风下坠,青年男子中开始争论,都说是自己的术力打落的。
虬落发现了手中的断线,心有灵犀地回头,欢呼道,"是晴明,是他断了风筝线。"说着,人已经飞奔过去。两只手搂着晴明的脖子,也不避讳什么,有意或者无意,碰落了那肩上的袍,漂亮的眼睛笑得像月牙,"我就知道,晴明你从来都是最棒的!"
"什么呀,晴明耍赖皮,让打纸鸢,他打的是线。"不少吃醋的血气方刚的叫嚣。
"哼,是你们自己笨,我可没说不能打线。"虬落几乎是依在晴明身上了,转过头来替他不平。
二八韶华,这样的美人在抱,有多少眼红的,那一段风流得意啊。
"山是眉峰聚,水是烟波横,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娇痴笑颜,他不是没有动过心。
可是,这和保宪的感情是不同的,他和保宪从来不需要第三者激发的什么虚荣心,只是想在一起,永远不够。
晴明从虬落那里回来,去找保宪,寻到山上,是一个望夕阳西下的背影。晴明上去拉拉他的袖子,保宪不理他。
晴明有点心虚了,没话找话,"袍子给我不小心弄到地上,脏了,我洗过了再还你。"
保宪这才转过头,伸手拖住晴明的耳侧,用拇指轻轻地抚摩他的脸,"只要你喜欢,晴明,什么都没有关系,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束缚你。"
晴明一时呆了,这不是他想象的样子。一把打掉保宪的手,跑了。
保宪的话让他感动,可终究是生气。他最恨的就是保宪的这套君子礼让,特虚伪。他希望他暴戾的抓过自己的领子,恶狠狠地警告他,"晴明,你给我听好了,你只是我一个人的!"然后,自己就一定会去拥抱他,抱得死死的。让彼此凶悍热烈的爱意把那份老是在他心里挥之不去的阴霾预感冲刷的了无痕迹。
丽景坊的小町,盛装打扮过了,她的初夜早没了,被某个她再也记不起来的男人,痛苦夹杂着欲望,但是并没有爱。事后,得了不少金银,沉甸甸的,便是她从此生活的重心。
今天,却是有了些憧憬的意思的。那个翩翩美公子,举手投足,都是悦目,这样美妙的一夜颠倒,其实,也说不清是谁吃谁了。
这个安倍大人进来的时候,笑着点了点她的下巴,宠溺地拍拍她的脸,便在没有什么举动了,他要了酒,她猜他一定是有什么派遣不开的心事,酒喝得很凶,酒水沿着嘴角流过尖翘的下颚,顺着修长的白颈,滴进衣领,很隐晦的性感。
风尘女子,看惯了这样的场面,知道什么劝阻都是多余的,只在一旁安静的怜惜,"他生得实在俊秀呀,岁月还没有来得及在他皮肤上留下什么恼人的痕迹,哎,他不会超过三十岁。"那双传说中让鬼魅退避三尺的手让她尤其好奇,酒过三寻,他柔顺得就想个孩子,小町小心翼翼的牵起他的手,他也不反对,任她瞧个痛快。只是无声的,充满醉意的笑。
他揽过她,抱在自己怀里,侧头吻她的脖子,徐徐地,用舌尖来回游走。
她差一点就要忘情地呻吟出来。
有一滴泪,垂落在她的胸口,她始惊觉,他哭了!
"也许是给意中人伤了心,"她心想,一面有些妒忌这个自己杜撰出来的女人。她打定主意,即使做替身也无所谓,和这个多情的美男子亲热一番总是美好的,让她有爱情的错觉。
可是,身后的爱抚就这么停了下来,她不敢动作,等了等,转过身来,才哭笑不得的发现他已经醉得入眠,她禁不住得失望,只得低头吻他,和衣躺在他身边。
美男子睡得很不安稳,眼角带泪,嘴里含糊不清的重复着什么,她想那一定是心上人的名字了,凑近了细听,却居然心心念念,都是他自己的名字,"......晴明,晴明,......你这个混蛋,大混蛋......"
清晨蒙昧时分,她不安的发现美男全身发热,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水,似是患了什么急症。正要起身之际,窗外一团黑影憧憧,一会一个黑衣服的糟老头破窗而入,她正要惊叫,被老头敏捷的一把蒙住口,"这个娃娃生病了,我现在把人带走,不许出声知道吗,要不让你立时变蛤蟆。"说着做了个威慑的姿态,其实,他此时的尊容已经足够吓倒一个惊魂未定的女人了。
然后,这个怪老头,探了探美男额头,"怪怪不得了了,我还道晴明是想女人才胡乱吹的牛呢,这娃娃还真病了。"说着,又跳到小町面前,"不许声张,知道不,问起来就说大人自己走了,乖乖听话,要不你漂漂亮亮一张脸就变蛤蟆了。"说着把美男提到腋下,一个咕噜又在窗口隐没了。
5
土御门的院子里多年来第一次进了女客。
蜜夜捧着药碗,没头没脑地凑近躺卧在地上的虬落,毫无礼貌可言地一通仔细打量,"大人,这个安倍大人是个姑娘呢,你看,她的睫毛有这么长,"蜜夜用双手比画了大约一米的距离,"是个漂亮的人呐,我觉得,比丽景坊的女人还漂亮。"虬落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晴明向蜜夜努努嘴,示意这个可爱的冒失鬼可以下去了,蜜夜不情愿的站起来,磨磨蹭蹭拖步进了院子里的花丛。
晴明走上前,在虬落身边坐下,许久,终于转头俯下身,对她的耳朵轻轻吹气,这是他们儿时的老花样了,"行了,起来吧,你还要装多久?"
虬落耳朵被晴明吹得痒,经他一说终于忍不住跳起来,咯咯笑出声来,"我就是想让你多照顾我一会,怎么拉。一见面,就这么不客气。"
晴明转回头,看院子外面的天空,"你在外面胡乱冒充我,我忍了这么久呢,你这么大了,也没个分寸,易容作别人的时候,最容易本源空虚,你倒好,还胡闹了这么些天,自己也没个计较,活该给小鬼撞见生了病,师傅要是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这样就给消遣了,不知得气成什么样呢。"
"哼"虬落飞起一脚踢在晴明屁股上,"我是笨,还不是为了你个混蛋,不稀罕你管。"说着作势就要打他,晴明抓过她的手,轻轻拉着,柔声道,"虬落,虬落,我知道的,别生气,好不好。"
虬落就这样投降了,撅着嘴抑制着浮起来的笑容,娇嗔地念出一句绕口令,"我一辈子最气的就是我没有办法生你的气。"
稍后,吃饭的时候,虬落道,"你怎么尽弄了些痴痴傻傻在身边,你院子里的蝴蝶式神是个小呆瓜不说,那个源博雅那是个少根筋的主。
"怎么,你见过博雅了?"
"那天晚上,还是刚来京城的那会,在街上游荡,听到了叶二的声音,就像保宪当年一样--"虬落没再说下去,晴明当即停了碗箸也不说话。
"你还是不能忘掉他,对不对?"
晴明摇头,"很多事情不是不能忘记,是不舍得。"
小时候,他和保宪就跑到山上,在一棵大松树上一笔一画地刻下‘保宪和晴明永远要好。'等后来两人大了再碰巧经过的时候,保险摩挲着那幼稚的痕迹朝若有所思,"晴明,只有我们被人怀念的时候,我们才算真正存在过。"
虬落点点头,眼睛开始潮了,"从小保宪就把我最渴望的东西抢走了,而且到现在也没打算还给我,不过,我也很想他。"
多年前,发生藤原种继被暗杀的事情后,为了保护恒武天皇免受废太子早良亲王的怨灵侵害,仅仅十年就放弃长冈京,转而建立平安京。
其时,遍布于全国的阴阳师有相当一部分都赶往新都城为之祈福。贺茂这一流派,盛名在外,这样的场合是在所难免的,上念及忠行年迈,便钦点了保宪的名。
临别的前一天晚上,晴明溜进保宪的房间,两个人躺在一处。
"你主持京都的朱雀门,对么?"
"恩。"保宪侧了侧身,面朝晴明卧着,月亮透过窗框在晴明的脸上投下一到白影,那双晶亮的眸子尤其看得真切。保宪瞧得有些呆了,一面在心中乐滋滋地花痴,"论相貌还真是没说的,得,配得上小爷。"
"初一的时候,没有月亮,记得不要走丑寅的方位。"丑寅,东北面,朝向鬼门。
"晴明--"
"什么?"
"你好象忘了我也是个阴阳师。"保宪抬手要去捏他的鼻子。
晴明笑着避开,"那也是个比我笨一号的。"
晴明把保宪拉上身,他又开始有那种可怕的悲怆预感,可是,他无法对即将远行的保宪这样说,他只能希望保宪能尽快平安的回来,到那个时候他们就又可以在一起,然后可以一起嘲笑自己无聊的敏感。
那一夜的他被这种绝望而焦躁的情绪操控着,因此极度渴望着保宪身体,他楼着保宪的脖子,双腿缠过他腰际,和他做了又做,直到保宪倦极而眠。
他便借着月光,细细的端详保宪睡梦中颤动的睫毛,精致的嘴角,一一地吻过......
告别的时候,虬落和保宪玩笑,"你倒是放心你媳妇。"保宪伸手盖到她头上,把虬落的鬓发弄得一团凌乱,"别急,到了京城,自然记得给你物色个模样周正的。"
保宪牵了马,看晴明走起路来略有古怪,上前低声问,"昨天弄疼你了?"
晴明拿扇子朝他一敲,"这不是废话么。"
保宪于是越发嬉皮笑脸起来,学着唱戏人的咿呀:"夫去也,不若赠一缕青丝,以解相思,何如?"
晴明的扇子又是猛地一敲。
可终于还是忍不住一句最凡俗的嘱咐"路上小心,别死在外面。"也不去理会虬落在一旁做出肉麻欲呕的鄙夷姿态。
6
保宪去了大约十日之后,晴明去见忠行。
"师父,鬼御门其实并没有被打压下去对不对,北面的紫承星这两日一直在冲月,也就是说京都并不安定。"
忠行点头,并不否认。
"可你却让保宪去了京都!"晴明有点激动了,隐没在宽大衣袖里的手掌蜷成拳头。
"晴明,你不要忘记了,我是你师父。"忠行威严的声音不容辩驳。晴明咬唇,指甲因为用力过度嵌进了肉里。
"而且,我更是保宪的父亲,我比你更不愿意失去他,可是如果他连这一点点风波都经历不了的话,他还是趁早死在外面吧。"
终于,忠行还是软下了声音,拍拍晴明的肩膀,"放心吧,小子,不会有事的,他和你一样,是我见过的最优异的种子,恩?"说着,头也不回的走了。
晴明赞叹师父的气魄,而且,不论从理智还是情感上都愿意去信奉他的乐观豁达,然而,直觉从来都是另一回事。
三天后的夜晚,虬落听到马厩里的异响奔出房间,晴明跨下骑着一匹马,手里另牵着一匹,看也不看她就绝尘而去,只留下一个急迫的声音:"保宪出事了,你去和师父说,我去找他回来!"虬落记得那晚的月亮诡异得红。晴明全然没有往日的文雅,暴戾得像个陌生而粗野的男人。
那晚,晴明奔驰在暗红的月光下,他刚刚做了可怕的梦,磷火,紫星冲月,鬼御门的流亡术士围着保宪狞笑,魅影重重,卷起漫天的邪恶气息,保宪行李散落一地,他微微后退,续而一个漂亮的转身,布下防御的结界。可是有一只苍老黝黑的手悄无声息的探向保宪身后,晴明急得大喊,叫保宪小心,可是保宪浑然不觉......
正如忠行说的,保宪已经长成了优质的阴阳师,可是,即使忠行也不会想到,在京都等待保宪的并不是兵来将挡的寻常历练,而是一场鬼御门密谋已久的血腥杀戮
这个异常的梦境后来在晴明脑海中和真实的场景混在一处,并且不可思议地在那个暗红色的夜晚将晴明带到保宪的身边。
等晴明踉跄赶到的时候,他那虚弱的情人正靠在山洞一块冰冷的岩石上朝他吃力的伸出手,笑道"我知道,你要来的,一直就有这样的感觉,所以还艰难地等着,知道么,可不是什么等漂亮女人来的好受滋味。"
晴明一路上只是认定保宪出事,没想到伤得那么重,吓得自己的脸也白了,跪下去抱他,又不敢用力,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是鬼御门,他们有五个,两个在结界里死了,其他的跑了,我以为算是结了,结果遭了暗算。"说着向后指了指,晴明朝衣服里探了探,皮肤紫里泛了黑,显然是晚了,心也就此凉了下去,抓着保宪的衣服,哽咽道,"笨蛋,早说了叫你小心的。"
保宪去拉他的手,把自己的右手按在他的左掌上,"我要送你一样东西,晴明。"
然后晴明感到保宪掌心里传来的灼热温度,那是一个五芒星的手印,从小就一直封印在保宪的体内,"这个是妈妈留给我的,现在给你了,五芒星的涵义代表了美与情爱,这是你今后一生最应该去守护的东西。"
晴明哭了,"这还有什么用呢,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保宪抚摩着他的头发,摇摇头,"晴明,不要因为今天的事,就相信爸爸当时的气话,我知道你一直很在乎那句话,可是,你要相信,不管对象是谁,爱,一定是没有错的,会得到祝福,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很开心,对不对。
保宪的目光有些涣散了,晴明靠着岩石坐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胸口,彼时,保宪的气息已经是出多进少了。
"晴明,要记得我,知道么。"保宪说着,自己也流了泪,"那些临别时说什么‘把我忘掉'的话全是骗人的。以后,等你再有了心爱的人也没关系, 只要偶尔想想我,暗地里偷偷地嘀咕,‘保宪那个家伙不是也叫我动过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