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翔万里————巫羽[下]

作者:巫羽[下]  录入:01-07

宝生只要一想起孙昕还有这样的经历时总是会有心疼的感觉。
"是的,挨打挨饿是常有的事。那时候我大概也有十来岁了吧,有次我攀爬了邻居的院子偷摘桑葚。"
孙昕笑道,他现在回忆去往昔的岁月,再无愤恨之情。
"少东家?"宝生果然很愕然,他无法去想象怀抱著他的这个男子也有这样的童年,居然还偷人家桑葚。
"那户人家是刚般来的,姓陈,陈夫子在附近私塾里教书,陈夫人就在家里织布,生活并不大好,还有一位十岁的女儿。"
孙昕继续讲述,回忆起这个女人,他的心境也很平静。
宝生静静地听,他很高兴孙昕会将心里的事讲给他听,孙昕本是个从不谈及自己任何一件事的人。
"那户人家是极其善良的,陈夫人经常偷偷塞芝麻饼给我,附近有一摊卖芝麻饼的小摊,她总是买上几个,分给她的女儿和我。"
孙昕说时,眼里满是怀念。想必在他心里,这女人已经等同於他的母亲。
"我和她女儿可以算是青梅竹马。"孙昕追忆著,想找回往昔他爱恋她的印象,但都已找不回了。
"後来呢?"宝生问,少年时代的孙昕是什麽样的,宝生无法去想象。他没能与他在那样的年龄里以同伴的身份长大。
"大概十五岁的时候,我被父亲带出海,那时候我们已经有婚姻约定了。"
孙昕笑道,他那时候是真的想娶这个女人,虽然往昔的记忆已模糊了,但还记得她是美丽而温柔的。
"我那次出海,去的是西洋,後来後已经是两年後了。再次去找她时,她家的宅子空了。"
孙昕话语里有感伤。
"宝生,你可能没听说过,那时候刺桐曾发生瘟疫,死了不少人。陈夫子感染後就死了,陈夫人在悲痛与贫困中过世。"
孙昕继续说道,他说这些时眼里有悲悯。
"因为是邻里,这对夫妻的葬礼据说都是我爹出钱埋葬的。那女人据说是自愿嫁给我爹的,她大概是想报恩。"
孙昕无奈笑道,何以她当时决定嫁给他父亲时,没有想过他的感受呢?自己所爱的女人,突然之间竟成为了自己的母亲。
"可後来,我觉得她应该是真心爱著我爹的,女人的心是很难读懂的。就如同我现在也想不明白,虽然年幼时大娘经常虐待我,八岁那年我病重,却在床边不眠的照顾了我两夜。"
孙昕抱住宝生,这些与他都是痛苦的记忆,那些人无一不是已经死去了的,而且都让他留下了遗憾。
"少东家。"宝生摸了摸孙昕的脸,轻轻地吻著他。他也不知道能说点什麽,何况孙昕也不是一个需要寻求安慰的人。
"宝生,我以前很无情的去看待一些事情,後来却发现事情并非是如此。包括我爹,我现在已能明白他对我的刻薄及对我兄长的偏袒。"
孙昕苦笑道。
"倘若家产全落我手上,以我以前的想法,我确实会将大娘和我兄长逐出家门的,而且毫不留情。"
当仇恨消散後,心情平静了,以往的那些事情便能看得更清晰了。
"而如果我爹将好的航线给我,以我兄长的能力,他最後只能是做吃山空。何况,只要我爹去世了,我甚至会排挤他,让他的船队无法进行贸易。"
孙昕继续说道,他确实会这样做,如果是以前的人的话。
"少东家,那只是你一时的想法。你其实见不得人受苦,未必会如此。"
宝生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孙家人的纠葛,但孙昕却不是他所说的那种人,至少他所认识的他不是。
"宝生,你并不认识以前的我。"孙昕笑道,他那冷戾无情的模样,也已烙印在他死去的家人心中。
"人的性情会因为所处的处境而被改变的,少东家,你只是童年的时候过得不好,真的很不好。我的童年比你幸福,爹娘都很疼我。"
宝生心疼孙昕的说法,他没遇到多少人,人生阅历也可能不够丰富,但像孙昕这样的人,却是完全可以称为正派与仁厚的。
"你被教育得很好,温润如玉,我这一生能拥有你,是种馈赠。"
孙昕满足地说道,他少年时候责怪过天公之不公,现在却觉得他其实获得了他不配拥有的东西。
宝生始料不及孙昕会说出这样一句情话,羞得耳根也红了,将脸埋没於孙昕怀了。
"睡一觉吧,会累著的。"孙昕摸了摸宝生的头,对於这个少年偶尔还会有这样害羞的表情,觉得有趣。
夫妻之间需要的是相看两不厌,他和宝生也属於这种情况吧。


第二十一章 崖山之后,已无中华(完结)


船队抵达崖山时,可见海面上停泊着大小近千艘的船只。为了表示破釜沈舟的决心,崖山上本属于幼帝及其随从居住的居所都放火烧了。谁都明白,无论是那位八岁的小皇帝,还是他的那几位忠心耿耿鞠躬尽瘁的大臣,还是那些跟随朝廷流亡至此的百姓都明白,此战只准赢不能输,输的话再无退路,面对着这波涛汹涌的大海,他们能上哪去?
孙昕和姚龙在这里与吴季涛和沈祈海会合,这三位海商由始至终都在抗击鞑靼,他们散尽了家产,抵抗到今日,也已是疲惫不堪。
幼帝居住在龙船上,与其它将参与海战的船只在一起,大臣也在这些船上,他们也需要参与战斗。
孙昕等人梳洗一番,换过服饰前往龙船拜见幼帝。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朝见这位象征着宋国存在的小皇帝。
当年幼的端宗因溺水死去后,他们曾参与了这位幼小皇帝的登基,在潮州一处简陋的"宫殿"里。
当时的幼帝一脸的稚气,眼里还有几分天真,坐在他身侧已失去一子,疲倦、悲痛的皇后一脸的凝重。
再次见到幼帝,他弱小的身子几乎陷入了那张龙椅里,脸上再无一丝稚气,有的是与年龄不附的凝重与焦虑。
他的声音还是孩子的声音,所说的话语却是大人的话语,夹带着对死亡的觉悟及黎民百姓的愧疚,站在他身后的太傅张世杰将他和他那已经死去的哥哥都教育得很好。
孙昕与其余参与海战的船主领命下了龙船,他们这些海商的战船火炮优良,被安置在了龙船的一翼,必要的时候可以保护龙船。

孙昕出龙船后,携带着手下上岸,岸上密麻布满了跟随流亡至此的无数百姓,这些百姓经过旅途的颠簸,疲惫而饥饿。
这都是有些年老妇幼,因为能打仗的都被招集了起来,发配兵器。
"庆新,让水手将食物搬到这里分发百姓,只需留一日的口粮便行。"
孙昕吩咐道,他们已无需再存放那么多的食物。

根据情报,海战大概会于明日清早开战,夜晚,众将领聚集在议事厅里分析了敌方船队的相关信息。
敌方有号称十多万的士兵,一千多余艘精良战船。而宋虽也有二十万左右的人,却主要是文弱的大臣宫女,年老妇幼的百姓,何况战船皆有损毁,且良莠不齐。
这一战谁都知道没胜算,却不能不打。因为已没有任何退路,这是最后一寸土地了,连这里也沦落了,宋皇帝只能携带着它的遗民便只能消失于历史之中了。
议事厅里的聚会散后,众人都不再言语,各自返回了自己的船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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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昕回自家船,官厅里的人都聚集在了一起,以往用来吃饭的大桌上堆积了一堆皮甲战袍和武器。
"早些休息,明日一早开战。"
孙昕只留下这句话便返回了自己的居所,他不认再看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一眼,是他将他们带往崖山,也带往了死亡。
虽然如此交代,但这一夜,官厅里的人谁也没睡下,最后离开房间聚集在官厅里,小声的交谈、饮酒。
讲了很多以前不曾讲过的话语,聊着聊着还聊起了多年航海的有趣经历,怀念着往昔。
宝生也与大伙呆在官厅里,他心里明白不能去找孙昕,孙昕虽让人觉得是冷漠的人,但却又是个极重感情的人。大伙虽自愿上他的船,但他内心里还是有愧疚的吧。
一夜闲聊,天快亮的时候,孙昕走了出来,说了一句:"都去准备吧。"
他身上的衣服也没脱过,他也是一夜不眠。
官厅里的人取走了皮甲战炮和武器,各自返回寝室换上。
宝生也取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他抱着这些笨重的东西进了孙昕的房间。孙昕有一套自己的战袍,那是当初朝廷授封他时给的,他鲜少穿。宝生进孙昕寝室,见他已经将战袍取出,放在床上,便上前协助孙昕穿戴。
低头帮孙昕系帮好,宝生的心情越发地沉重。孙昕也是一脸凝重,他拿过属于宝生皮甲与战袍,也细细地帮宝生捆绑好。这是他们唯一一次相互为对方穿上战袍,也是最后一次。
"宝生,开战的时候,你就跟许夜他们在一起,负责放火器。"
孙昕吩咐道,他放心不下宝生。
宝生点点头,这是他最适合的了。
"火器放完后,就返回船舱,不要再上甲板,记住。"
孙昕继续交代,他得负责几艘船船上人员的生命,他照顾不了宝生。
"我知道。"宝生点头,他必须得应承孙昕,无论他是否会照他说的做。
见宝生都温顺的应承,孙昕不再言语,他让宝生上船,当时就决定了必然要面对这一目。
孙昕他配上佩剑,毅然走出了寝室,宝生看着他离开,抑制住了冲上前去抱住他的冲动。

宝生走出孙昕的房间,官厅里的人都穿着好战袍忙碌了起来,宝生加入他们,他没有这些人为国为民的情怀,他只是因为知道这是他必须做的,从而他在这艘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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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的晨曦刚绽放出来时,海战便开始了。黑压压的船队里,红色的炮火闪耀,炮声震撼天地。
打到正午的时候,宋军的船队已损失不少,那些小型的,由渔船所改成的战船无一不被击沈,船上的士兵靠不及敌船便葬身于深海。
前方的战船被逐一击沈打退,敌军的船队便试图逼近龙船,但被龙船两翼的火炮一再击退。
如此打下来,宋军的船队已经损失了大半,前方已经被突破,护在龙船两翼的战船也大多中炮,甚至被击沈。
与孙昕并列在一起的是沈家的船队,沈家船队一直是在于护送幼帝逃亡,并不像孙家或是吴家有过一段在海上主动抗击鞑靼的经历。他的船队虽然炮火优良,但还是慌乱无措被打散了。如果不是吴家的船不时的掩护,只怕沈家的船队在逃散过程中就全被击沈了。
从战斗开始孙昕一直在火房里指挥,他沉着冷静,而他的船员也都战斗经验丰富。如果是单对单,鲜少有人能打垮孙昕的船队,但这次并不一样,整体的情况影响着个体。
众多的敌船的攻击,让孙昕的船队遍体鳞伤,还被击沈了两艘。也就在此时,旗手禀报沈家船队全部被击败,龙船右翼只有孙昕和在远处的姚龙的船队在抵抗,朝廷的船队因为火力不及,都被冲散了。
天近黄昏时,孙昕已只剩一艘受重创的主船,船上的突火器很快消耗光了,火药弹也所剩无几。此时,海上布满了燃烧冒烟的宋国船队,和被淹没于炮火声下宋军凄厉的悲鸣声。
旗手再次进来禀告说吴家的主舰也被击沈时,孙昕挣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起身走出了甲板。
甲板上满是水手呻吟的声音,船身上也有一个又一个被炮火击出的创口。敌船的火炮从身侧呼啸而过,孙昕充耳不闻。
那日黄昏,呈现在孙昕眼前的是一片被夕阳染红的海域,无数的战船尸骸和漂浮于海面无数的宋军尸体。敌方的火炮还在猛烈炮轰着,宋军的船队已无力回天,成为了靶子,连反抗的仍旧都没有就被一一击沈了。
"少东家,船仓被轰了个大口子,水一直在灌着,只怕坚持不了多久。"一个疲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孙昕回头一看,见到的是满头是血的许夜。
"你们还好吗?"孙昕问,他此时的心境是宁静的,仿佛身边并无炮声,是一个普通的海上的黄昏。
"泽源被炮击中,受了重伤,其他的人也都受了点伤。"许夜茫然地说道,他的心境想必也是跟孙昕一般。
说完这些话,许夜就消失了,孙昕想返回火房,却也就在这时候,火房在他眼前被击碎了,随后连续两声炮轰声都击在了船身,孙昕只感到下肢一阵猛烈的剧痛,人便昏厥了过去。
也只是一会儿丧失了意识,再次醒来,甲板已经满是水,船身被炮轰倾斜,有一半泡于水中。
天边的夕阳似血,炮声远远逝去,可以听到人群的悲鸣声。
两位幸存的水手竭力抬高了压住孙昕一脚的木桅,宝生和萧瑶拉住孙昕的肩膀,将他的脚拖了出来。
孙昕忍住疼痛,任由泪流满面的宝生帮他包扎伤口,他那只脚是已经废掉了,几乎都被压碎了。
血从身体里流淌而出,带走了体温,宝生紧紧抱住他,用身体温暖着他。
孙昕望着哭声传来的地方,看向不远处的龙船。
一位穿着官服的大臣匆忙的背起一位穿着龙袍的幼小孩子,年老的大臣做了个笨拙的动作跳进了海浪里,他身后背负的孩子紧紧的抓着他衣服,两人一起消失于海面。
炮声似乎停止了,为哭声所取代,龙船上的人纷纷往海里跳,那艘龙船运载的大多是大臣和宫女。
船上那两名幸存的水手跪在地上痛哭着,萧瑶茫然地望着对面的山崖,那些百姓的身躯如同一只只黑色的海鸟一样纷纷往海里坠。
宝生停止住了哭声,神情已是呆滞。
天边,那轮没入西面地平线的夕阳,光芒在逐渐地消逝,。

天黑了,两位水手拉来了一艘小船,将因失血过多最终真正昏厥过去的孙昕抬了进去。
离开时,萧瑶却说他不想走,想留下来。
他脚下的船仍旧在下沉着,船上死寂一片,再无一个活人。
宝生想劝他,他却只是淡淡笑笑说他要在这里等他。
火房被击中时,吴炎人正在火房包扎伤员,他大概是死了吧。泽源与许夜也失踪了,他们或许被炮火掉海里了,或许是炮击的时候跳了海,宝生找了他们一番并没有找到。
水手划起了小船,从海面上漂浮的尸体堆中划出一条出路。
黑漆的夜色里不知是何人,在咏诵着《黍离》,用那苍凉而悲恸的声音。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那声音咏读到:"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时已是痛哭嘶喊。
宝生泪如雨下,抱住昏迷在他怀中,生死未卜的孙昕绝望地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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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在大海里漂浮着,已经分辨不出方向,到处都是人或船的尸骸。
天亮时,划船的水手看到了一艘破烂不堪的宋船,兴奋的在小船上挥手求救。宝生辨认出了那艘船,那是姚龙的船。

在抵达占城的路上,孙昕几乎一直处于昏迷之中,由于没有大夫,宝生也只能日夜的看护他,拿姚龙船上的跌打药为他疗伤。
孙昕受伤后,连脾性都有所改变,以往他虽沉默,但还是会跟宝生说上几句话的,现在确实再不曾开过口。即使他抵达了占城,接受了当地大夫治愈了伤口后,仍旧是如此。
他的那一只脚并没真正废掉,只是走路的时候会有些瘸。
宝生知道让他感到难以承受的并不是他的脚伤,而是那一个黄昏,那些死去的同伴,那些死去的人。
后来宝生才知道崖山之战大败时,幼帝确实被大臣背着跳海自杀了,当时无数官员宫女,甚至山崖上观战的百姓都于绝望下跳了海,后来海上漂浮了十多万具宋人的尸骸。
那日他亲眼所见的,并不是一个关于地狱般的梦魇,而是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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