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一处房舍中,一人坐在昏黄的灯烛下,道:"周紫烟被押起来了?好极,大事已算是成了一半。"
旁边之人道:"主上留心,那赵滇素来奸诈,这一次难说不是苦肉计。"
那人低低笑道:"你不知道,这周紫烟是他的心尖肉,这次既然舍得拿出来做套,即便事不成,也能取了周紫烟的性命,管教他痛悔一世,再不得安宁,那也是值得了。"
晚间时,傅东君在宅邸的卧房里叹气道:"周大人那样好的人,也会遭人诬陷,陛下怎么会不明白?青主,你奉陛下之命追查这些秘事,也不替他分解几句。"
晏青主微微皱眉,道:"此事有许多疑处,我在折子里说得明白,也当面禀告过了,陛下怎会留意不到,难说不是有意如此。罢了,人心最是难猜,东君,这些阴谋算计的事,你别多管。"
傅东君不服,道:"我在朝为官,怎能不关心政事,为君分忧。"
晏青主心知他又犯了书呆子气,笑道:"好好好,你只管去为君分忧,到时别分出祸来,要我为你分忧才好。"一边将他抱住了。
傅东君有些气恼,将他往一旁推,道:"天热,你靠远些。"
晏青主笑嘻嘻地道:"哪里热了?你手这样凉,我替你暖一暖。"将他哄到床上去,反手扯落了帐子。
当日处置周紫烟时,诏令上言道,周学士虽有猜嫌,罪证却不确凿,因此并不下狱,只关押在观文殿不远的一处废殿里。朝中私下里却纷纷传说,实是因为周紫烟所犯之事干系重大,怕他传出消息去,才押他在宫中。虽在宫中,大理寺审刑院诸司的刑堂,却依然要过一遍。众官员虽不敢对他用刑,但隔三岔五地审讯一番,却也是苦不堪言。
一日傍晚,一名宫人送饭菜来,摆在床边一只极简陋的小几上,两三样寻常菜色,却有一碗糖粥飘出清甜的香气来。
周紫烟昨夜又被提审了半夜,此时刚刚睡醒,他闻到香气,睁眼看了看那碗粥,低低叹了口气,道:"青凤姐,怎会是你。"
那宫人转过身来,道:"紫烟少爷,许久不见了。"天暗看不清面容,声音依稀便是年少时那温柔的乳姐姐。
周紫烟道:"你为何会在这里?没有回乡去么?"
青凤道:"当日你向昭王爷求情,赦了王爷的姬妾不杀,我很是感激。但王爷横遭大难,我却不能甘心。"
周紫烟道:"我原本还在奇怪,乳娘已经回乡数年,为何忽然到京城来,背人时又常常掉泪,原来是为了找寻女儿。青凤姐,你太过忍心,纵然夫妻之情重过父母之恩,死人却也胜不过活人么?"
青凤咬了咬嘴唇,道:"那也管不了许多。"
周紫烟微微摇头,道:"你回去罢,留在宫里又能怎样?不过是白白送了性命。"他心中却明白,青凤若是孤身一人,决不能混进宫来。
青凤不答,只道:"你自己也当心。"收拾了食盒,一去十余日未曾再露面。
周紫烟心知必有赵湛的残党有不轨之图,怂恿了青凤入宫,只是不解赵湛既已死了,余人群龙无首,能做成什么事?即便是侥幸做成了,名不正言不顺,也不过是风光一时。那些人虽迷了心窍,想来也不至于这般神智全失。
一天深夜,周紫烟正在睡觉,忽然被一道光亮晃醒了,睁开眼来,见一人全身裹了黑斗篷,一言不发地立在床前,青凤手持烛火站在一旁。周紫烟心思急转,坐起身来,也不向青凤问话,沉声道:"阁下是谁?来此何事?"
那人道:"周学士,不记得我了么?"声音说不出的嘶哑难听,年纪却似乎并不甚老。
周紫烟淡淡道:"下官眼拙,隔着衣物,看不出阁下面目。"
那人笑了一声,伸手摘下风帽,露出一张颇为英气的男子脸庞,只是面有风尘之色,灯烛之下,眉目间残存了雍容之意。
饶是周紫烟在官场中历练了数年,早已知晓什么叫做沉静自持,此时也禁不住全身一震,脸上抑不住惊异之色,心中只道:"赵湛不是已死了么?死人怎会活转来?"
那人正是本该死去数年的吴王赵湛。赵湛看着他满脸的惊讶神色,脸上现出一丝得色,道:"周学士,怎地见了本王,竟像是见了鬼一般?"
周紫烟听着他古怪的嘶哑声音,一转念间,忽然醒悟过来:赵滇恨他害死吴太后,一样将他毒死,却忘了那毒药便是赵湛命那医官卫岐研制出的,想必也制有解药,因此让他逃出一条性命,却毒坏了嗓子。他想通此事,随即镇静下来,道:"王爷大驾光临,下官失迎。王爷此来,是来寻下官一叙故人之情么?"
赵湛哈哈一笑,道:"别情不急叙,却想要你帮本王一个忙。"
周紫烟眼神冰冷,道:"王爷只管吩咐。"
赵湛眯起眼来,道:"你如今虽有些不忠的嫌疑,若没了那些不明不白的消息,赵滇想清楚了,自然会放你出去。若有合适的时候,邀他到城外赏赏花,喝喝酒,也是一件美事。"
周紫烟道:"恕难从命。"
赵湛微笑道:"我失势多年,对付赵滇确是无可奈何。只是周府的防范,只怕没皇宫这般严密,周老先生身边的人,也不是什么大内侍卫。"
周紫烟毫不动容,淡淡笑道:"王爷这一招用错了人。"
赵湛玩味地看他,道:"你忍心你父亲老年横死?"
周紫烟微一舒眉,道:"人有大义,有小节,舍大取小,君子不为。"
赵湛击掌笑道:"好,好一个‘君子不为'!赵滇看人的眼光不错,我输给他,也不枉了!"
周紫烟淡淡道:"王爷谬赞。"
赵湛忽然凑近了他,道:"这倒也罢了。我原想早几日来看你,上次派了人探一探路,不想回禀说瞧见了些不该看的东西,还说道看你的模样,实在是难熬得很,难道情愿一世如此么?"
周紫烟脸色微变。前几日宁杞不慎食了毒物,赵滇担心周紫烟的安危,过来探望,一时情不自禁,便在这小室里同他燕好。周紫烟记起赵滇临去时落寞的眼神,心里一狠,道:"下官之事,不劳王爷操心。"
赵湛笑道:"你倒是痴心。不如本王送你一个痛快,也免得夜夜受折磨。"
周紫烟冷冷地道:"既是王爷所赐,下官恭领。"
赵湛笑道:"周学士,本王留着你还有用处,日后自有分晓。你莫琢磨着往外送消息,那时本王绝不留你。本王可不像赵滇那般懂得怜香惜玉。告辞了。"重又裹上斗篷,带着青凤走了。
赵湛的背影渐渐远了,周紫烟也不看他,只是盯着从那斗篷上落下的一团白白小小的物事,弯腰将它捡了起来,却是一瓣艳色犹存的杏花。他看了一眼墙外的初绽的石榴花,喃喃道:"这时节,哪里还会有杏花?"
□□□自□由□自□在□□□
二十二,杏花残
周紫烟与赵滇、赵淦兄弟一同读书的时候,很是喜爱乐府诗。那时宫中藏有两册隋刻本的乐府诗集,十分珍贵,赵滇想方设法弄到了手,一册送给周紫烟,另一册自己留下。闲暇时两人常常约在御苑中,坐在花荫底下展卷闲读,反覆玩赏。那一卷诗集,一页一行一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之前两人计议时,周紫烟便同赵滇约好,每隔三日,便由严琳秘遣一名尚食局的宫女为周紫烟送饭菜,周紫烟若有消息要她传出,便暗示此人,再以所食菜蔬之数对应那卷诗集之中的页数行数字数。只是这法子虽隐秘,却极慢,一日只传得一字。
赵湛来过之后月余,一夜在玉华阁中,严琳当值守卫,借机禀告赵滇说,周大人有消息传出,似是共有八个字,一边将数字呈上。赵滇略想了一想,便知道这八个字是"吴王尚在,杏花未残"。他想过赵湛会不会仍在人世,此时证实了,仍是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但于"杏花未残"四字,却大是迷惑,口中喃喃道:"杏花未残,杏花未残......什么杏花?赵湛同杏花有什么干系?"
赵滇想了半晌,仍是不得其解,心中有些烦闷,环顾房中与周紫烟一起用过的旧物,忽然想起他素常凝神思索的模样,一双好看的眉毛将蹙未蹙,嘴唇抿紧了,修长的手指轻轻扣着茶杯,要不然便是来回捻着纸页。不觉一阵相思缠绵涌上心头,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下楼到观文殿去。
此时观文殿本该只有几名值夜的侍卫,赵滇过去时,却见傅东君正在整理周紫烟平日所用的桌案,嘴里犹自小声说道:"砚台,砚台,你莫着急,等周大人回来了,仍旧用你研磨。"赵滇本不喜他天真平庸,此时心道:"这人倒有良心。"
傅东君想不到赵滇竟会此时前来,急忙跪倒见礼,慌张中不慎将几幅卷轴碰落在地,其中一幅散开了,是一卷春山行乐图,空山苍翠,一树繁英,旁边题了两句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赵滇眼前一亮,转头吩咐一旁的内侍道:"赐傅学士碧玉如意一对。"一边说,也不顾正是深夜,转身便往睿思殿去。
傅东君正手忙脚乱地收拾散落的画轴,听到这话,立时呆住了。他糊里糊涂地看着赵滇大步离去的背影,怔怔地道:"打翻了东西,这,这也算是有功么?"
当夜赵滇传了晏青主来,命他与严琳分头寻找京城内外一月之前开有杏花的所在。几日后两人回禀,城外东南的山上此时仍有杏花未落,山舍中不时有形迹可疑之人出入。
赵滇长舒了一口气,命两人严加留意,不可漏过一名逆党,却也不可轻举妄动,这样又过了些日子,已是初秋时分了。
白露过后,那杏花山舍中忽然出了许多异动,严琳与晏青主商议过了,又禀明赵滇,一日深夜突然发难,将众人尽数擒住了。赵滇听说其中果有赵湛,心中大是诧异,心道他不肯自尽,难道落在自己手里,会有什么好下场么。
外面这一番忙乱,周紫烟在宫里一点不知,他靠在墙上闭目养神,心中仍然惦记着赵湛之事,也不知赵滇是否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忽听脚步轻悄,他睁眼去看,见是一名小宫女贴在门边怯怯地看着自己,周紫烟认得她是常常给自己送饭的宫女,心里微微一动,和颜悦色地道:"你在哪里做什么?"
想不到那小宫女哇的一声哭出来,抽泣道:"周大人,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周紫烟心中一凛,柔声道:"怎么?不妨事,你只管说出来。"
那小宫女道:"我不想死,周大人,你救救我......青凤姐姐要我在陛下的酒里放这个,我不敢,我不想死......"
周紫烟这才看到她手里紧紧攥了一只纸包,心思连转了几转,道:"莫哭莫哭,你乖乖地照我的话做,一定不会死。"
那小宫女仍旧只是抽泣,一边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周紫烟道:"你认得严琳严大人么?"
那小宫女抹了抹眼泪,点点头。
周紫烟道:"我写一封信,你送到严大人那里,他便会命人保护你。这样好么?"
那小宫女怯怯地道:"他......严大人不认识我......"
周紫烟道:"不妨,他识得我的字。"
那小宫女点头道:"嗯。"
周紫烟转身去铺纸研墨。赵湛曾说过留了人监视他,本不该这般张扬地送信出去,但事态紧急,他也顾不了许多。这封短简将要写完时,忽听那小宫女惊呼了一声,他不知出了什么事,还未转过头来,只觉得后心处一阵冰凉的刺痛,就此失去了知觉。
天牢是关押重罪犯人的所在,十个人进去,没一个能活着出来。朝中大臣向来对此地颇为忌讳,莫说是入内,便是靠近也不靠近。赵湛席地坐在一间牢房中,神色却是怡然自得,眼睛看着牢外之人,说不出的得意。
半晌,赵湛悠然开口道:"你若将周紫烟囚在这里,岂不是安全得多?"
赵滇不答话,死死地盯着他,眼睛里是冷幽幽的光。
赵湛观赏般看着他的脸,笑道:"你的周学士可还好?你没想到罢,我特意安插了一个人,也不做别的,只是若事情有变,便去杀了周紫烟。"
赵滇恨不得将眼前之人一寸一寸地剁碎了,只碍着周紫烟生死一线,不愿此时多造杀孽。他冷冷地道:"紫烟若活过来,我痛痛快快给你一死;他若有什么不测,这一生一世,你有吃不完的零碎苦头。"
赵湛大笑道:"只是不知这一世的苦,谁的更难熬些?"他嗓子嘶哑刺耳,大笑起来,有如夜枭。
赵滇微微一颤,不再多话,转身匆匆离去。耳朵里却始终回荡着赵湛张狂放肆的大笑。
二十三,芍药花
周紫烟慢慢睁开了眼睛,眼前暗沉沉地,一个人都没有,什么也看不分明,只朦胧觉得四周水气迷漫。他不知道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摸索着往前走,却似乎始终在原地打转。忽然听到一个稚嫩的童音唤自己的名字道:"紫烟,紫烟。"
周紫烟转过身来,恍惚觉得自己的身形缩小了,也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孩童,手里正捏着什么温润的器物。便听到那孩子道:"紫烟,那个东西真好看,给我好不好?"却看不到说话的人。
周紫烟想问他要什么,却听到自己也用清脆的童音道:"不给。"
那孩子不甘心,纠缠道:"我拿其它东西跟你换,好不好?"
周紫烟又听到自己干脆地道:"不换。"
那孩子又说了些什么,周紫烟听不分明,手里的东西却倏地消失了。那孩童的声音重又清晰起来:"紫烟,紫烟,你看。"
水气逐渐散去,眼前明朗起来,那是一个开着芍药的静谧黄昏,两个少年背靠背地倚在树下读书,晚风悄悄地吹送过去,将他们的头发缠在一起,暖融融的夕光洒下来,他们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最茂密绚烂的芍药花丛里。杏黄衣衫的少年略略侧头,明亮的眼睛不看这满园的锦绣云霞,只看着同伴,薄薄的嘴唇靠近了他的耳朵,笑吟吟地悠悠背诵:"暑盛静无风,夏云薄暮起。携手密叶下,浮瓜沉朱李......"
那个时候并不是盛夏,没有青翠的浮瓜,没有殷红的沉李,四月的东风也在轻轻地吹拂,不知怎地,锦紫衣衫的少年忽然便觉得一阵心如鹿撞,御苑里的芍药花,,在那个静谧的暮春黄昏,也开到了他的脸上。
花丛另一端忽然传来一个叫着"三哥"的稚嫩声音,两个少年微微地吃了一惊,像是被撞破了秘密一般,互相看了一眼,立刻直起身来。
景象忽又变了。道路蜿蜒盘曲,不知通往哪里,马车摇摇晃晃地在路上颠簸,那黄衫少年骑了马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着,驿亭过了一处又一处,月亮满了又亏,他始终这样跟着,像是要一辈子跟下去。掀起车后帘便能看到他盈盈的笑眼,望定了自己,轻快地眨一眨,却不说话。
忽然有人将一只汤碗塞到了周紫烟手里,在他耳边低低地道:"喝了罢。喝了汤,再过了前面那座桥,就不会再有烦恼了。"
周紫烟茫然地看着手里浑浊晦暗的汤,心道:"我为什么要喝这个?"一时却又自问:"我为什么不喝?"
他正犹豫间,听到一旁不远处有人对答:
"你猜,这个人会不会喝?"
"一定不会。你听到了么,他心里的人正在叫他。"
"哪有什么声音?你又来胡言乱语。"
"我倒奇怪你为何听不到。你看,他心里的东西重得很,过不了桥的。"
"他心里有什么?"
"一块玉佩,上面刻着两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