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玄低头看向对方,怔怔地有些出神。他想起许多年前那个人,也是这般倔强,不肯呻吟一声。只是那
人已死了,而这一个,生死如何,苏玄也不知道。
赤莫跨著他的烈焰驹,迎风疾骋,马蹄荡起层层烟尘,几乎要迷了人眼。可他路过的地方,男人女人依
旧都抬起头,仰慕地望著。松散扎束的长发被风拂掠而起,飘飘洒洒,俊美的脸庞被火烧云的天敷上一
层流光溢彩的颜色,越发令人不敢逼视。
赤莫已经很久不曾这样毫无目的的纵驰了,或者说,他很久不曾这样迷乱了,可那个中原人却让他心跳
快的发慌。他得好好地想一想,仔细想一想......
苏玄在王座前跪了很久,才看到赤莫回来。
"王。"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
赤莫并不看他,径坐在自己的王座上,似乎疲倦极了,整个身体倒靠进宽阔的座椅里,阖上了眼。
"他想见您。"
赤莫睁开眼,微微地眯起来,盯著苏玄。
像感应得到似的,苏玄觉得脊背一阵发麻。
"他有话想说。"
赤莫微微偏了头,似乎听不懂,却又似满不以为然,眉角带著一丝轻佻。
苏玄静静地等著。
"他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也忘了麽?"
赤莫慵懒的语气听得人头皮发麻。
苏玄手心湿热,但他攒了攒,霍地抬起头,看向赤莫,盯著他。
"──他想见你。"
被这突然的大胆举动骇了一下,赤莫的眉心抖了抖,缓缓从座上站起。
苏玄能感觉到那股逼人的冷意,从四肢百骸窜入骨缝,彻骨的冷。然而他知道,他终可以从所未有的坦
然了......
入夜了,风越加刮得肆虐,从帘子下钻进帐里,灯火摇曳,残影明灭。
眼皮重得不想睁开,但苏玄说不能睡,他便只有努力撑著,因为还有舍不得的人在等著他。
身旁有人靠近,一只贴上他的脸,那热度令人越发觉得燥热,难耐地扭动身体。低喃声窜入耳中,可被
汗水模糊了视线,看不清是谁,只是那些话一字一句清晰分明......
"我刚刚杀了一个人。"
赤莫说著,手背在那人脸颊上来回地磨蹭,像是无意识的动作。
"他是父王锺爱的人。那时候,父王为了他,连性命都不顾。"
赤莫暂停下手中动作,静静看著那张苍白的脸,有些失神。那时父王的脸色,也是这般灰暗,没有一丝
血色,凭他怎样呼喊都没有反应,就那麽昏睡过去,再没有醒来。
"可他却不爱父王。"
他又停顿下来,好像不知该说什麽,又或是,事情本就那麽简单。父王爱那人,那人却不爱父王,所以
纵然父王为他丢了性命,却连一句骗人的谎话也得不到。
"一个俘虏罢了,他凭什麽?"
望著眼前这男人,赤莫也不知自己是在质问谁。他突然想揪著对方衣领把他狠狠拽起来用力摇晃,让他
回答,但是被骄傲束缚著,不能动弹。
"我答应父王不为难他,所以就算恨不得把他分尸,却还是不能动他一根头发。可这一次,你帮了我的
忙。"
赤莫的唇角带著诡异的笑容。
"父王死後,他一直谨言慎行小心翼翼,我找不到一丝缝隙下手,为此我懊恼过不知多少遍,後悔向父
王发了誓,可今天他却为你破了例。我真要谢谢你呢。"
赤莫目不转瞬地盯著那人,可还是没能从那张脸上看到一丝动摇。他明明醒著,却就是可以无动於衷,
这让赤莫觉得是种溃败,毫无还击之力的溃败。
又看了一会儿,赤莫倏地笑了──本来麽,薛延陀的事情,又与他何干呢?
转过身,他慢慢地踱到敞开的门前。
被怒风撞击的殿门挣扎著,嘶叫著,楼台被漫没在满天黄沙之中,那乌云像黑幕一般扯过天空,倾俄之
间,整座城不见一丝光亮。暴雨要来了。
"你只是想驯服而已......是谁都无所谓......"
低弱的声音几乎被风沙掩盖过去,赤莫愣了一下,看向那人。耳边似是又重复了一次,他终於听清楚了
......
那衣袍猩红得如同未凝的血迹,即使灯火昏暗也依旧无法遮掩那份狞色,於是原本没有什麽表情的脸上
也显得可怖起来。看著那占据了他王榻的人,赤莫眼里的颜色难以捉摸。
那人身上污浊的衣物已经更换过了,依旧是清凛的白色,亮得刺眼。像是怕被那亮色灼伤似的,赤莫离
得远远地,坐在大殿的另一角,看著那人挣扎。
大殿里,只听衣物沙沙的摩擦声和那低矮的床榻也因著人的辗转低声呜鸣,此外,便唯有喘息的声响。
赤莫发觉就算是不去看他,眼前依旧是那人痛苦的神情环旋不去,令人烦躁。他不是怯懦的人,却只是
不愿承认那份执著。赤莫并不以为那便是爱,就如同那人所说的一样,只是执著於征服罢了,是谁都好
。於是突然间觉得自己可笑起来,从头到尾不过是他自寻烦恼,若是放下了,也就放下了。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生下它,我放你走。"
赤莫眼中已经没有了先前略带迷茫的颜色。
只是那人仍旧没有反应,只有身体偶尔痉挛。
赤莫站起身,向著大殿之外走去。
生死,既是上天给的,便也由他来决定是否收回罢。
也许他只剩下那份执念苦苦支撑了。
放他走。
那人会在洛水之畔等他回去,从此幸福相守,直到白头。所以现在所遭遇的一切都不重要。
腹中钝痛像是要把人撕裂两半,胸口沈闷,越来越难以喘息。眼前阵阵昏暗让人想就这麽睡过去了,只
是,若就这样死了,他死不瞑目。
於是值著清醒的时候,将手压在肚腹之上,阵痛来时,那麽用力地压按下去......撕心裂肺的痛像锤子一
样重重击来,身体反射性的弹起。仰起头,扯开颈子,空洞的眸子里神明滞然。鲜血从破裂的唇角慢慢
地淌下来,腥甜的味道刺激著人的神经。
他一向是狠的,对自己尤甚。
鸡啼的时候,最後一波巨浪似的阵痛里,婴儿的身体滑出甬道,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反噬而来,就像所有
的力气顷刻间被抽尽,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让他保持清醒。
婴儿还躺在那里啼哭,但他已再没有力气去看它一眼。
回到大殿,看著那皱巴巴的小东西无辜地躺在那啼哭,鲜活的生命对比著那人灰白的脸色,有一瞬间,
赤莫陡然觉得心慌。
胸口被无法言喻的恐惧塞满,直到看见那人依旧起伏的胸膛,那感觉才烟消云散。赤莫终於明白了,他
差一点就会为自己的决定而後悔。
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人,没有了沈重的负累,那身体越显单薄。赤莫的手指轻轻划过那人的脸颊,然後捧
起来,就像从未接吻过的少年那麽单纯和紧张,连眼神都不敢有一丝亵渎。
那嘴唇明明干涩又冰凉,却让人欲罢不能,铁锈的味道漫入唇齿,就像是刺激到身体的本能,渐渐的,
那吻变得如同暴风骤雨,狂卷如潮。
他想要改变主意了,也许就这麽困著他,让他为自己诞育後嗣,无暇他顾,然後慢慢的,他也许会忘记
以前,忘记那些是是非非,变成他的独有。
低弱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以为是人醒了,赤莫有些失态地推开那人。他就是骄傲得绝不肯低头,至少
,看起来是那样。但那声音只是昏迷中的呓语,确定之後,赤莫似乎又有些失落了,他突然觉得,也许
被那人看透自己,并不是那麽难以忍耐的事情。
只是这念头在他隐约听清那人说些什麽的时候,就溃不成形了。
他终究不可能爱上自己。
赤莫嘲笑著刚才那个以为会有也许的男人,转过身。
他放得下。
肆虐一夜的暴雨在清晨的时候渐渐停了。曙色还未褪去,一群内侍抬著一个昏迷中的人自寝宫而出,弃
之城门之外。
是日,汗王的长子诞生在大德殿,举朝欢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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