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鬼】------作者:江户川乱步 【完结】

作者:江户川乱步  录入:03-21

啊,我竟然羡慕起那个惊心动魄的故事的主人公邓蒂斯,这处境是多么凄惨啊!
可是,我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我忽然想效法邓蒂斯的故智,我把蜡烛竖在地上,将铁制的蜡台当武器往石墙上猛捣。我浑身汗淋淋的,一边哭,一边吼,一边挥动着蜡台,休息了又干,休息了又干,足足干了一个多小时。
可是,呀,怎么回事?我没料到蜡烛会燃尽,刚在墙壁上掘出一个五六公分深的小洞,石窟里又一团漆黑了。
看不见就没法干。邓蒂斯是有光亮的。没有光亮,没有吃的,怎么干得下去?而且,石墙决不止一层,足有一尺多厚,十分坚固。
我趴在地上,已经不哭了。就是想哭,由于干了一个多小时,体内的水分已经耗尽,泪已干了。
好长时间,我像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我迷迷糊糊地做了梦,梦见了一堆热气腾腾、又香又甜的馒头,梦见了笑盈盈地偎在我怀里的瑙璃子。食欲与爱情交替地折磨着我。
少时,饥肠辘辘的空腹终于出现了肉体上的疼痛,肚子像刀绞一样疼痛难忍。
我声嘶力竭地叫喊,痛得满地打滚。我不停地叫着:让我死!让我死!我实在受不了这比死还难受的苦痛。
那么,不能自杀吗?
事实上,我想到了自杀。因为没有利器,便用蜡台的尖子戳我的胸脯。可是诸位,虽说痛苦是难忍的,要是用枪和利器也罢了,可用蜡台能自杀得了吗?这不是太残酷了吗?
我终于放弃了自杀的打算,可是又产生了比自杀更可怕的念头。
啊,我不想说这一点。这太难为情了。可是若不说实话,那就不叫自白了,我就干脆说了吧。
我呀,我拿着蜡台,在黑暗中慢慢地爬了起来。
爬不多远,我碰到了一副棺材。这是一大排祖先的棺材中最前面的一副。
这就是我的目的物。我举起蜡台,猛地朝那副棺材的盖子上砸去。一下、二下,不一会儿,盖板吱吱啦啦地破了。
诸位,我真的疯了。我变成了一头遥远的远祖时期的野兽,你们猜,我砸破那副棺材究竟要干什么?

食肉兽

我终于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可是不自杀,倒又想出了一个现在想来也毛骨悚然的主意。我昨天说过,在那座墓里,我们家祖祖辈辈的棺材摆了一大排。因为习惯是从里面依次摆过来,所以最前面的棺材里一定装着最新的死人。
我在十七岁那年参加父亲的葬礼以后,就再没有进过这座墓。可是,因为本家族的人都可以埋到这里,所以最前这副棺材里,说不定装着意想不到的新尸呢。哎,我的亲戚里最近是谁死了?
腥,对了,是亲戚家的女儿千代。虽然是亲戚,因长期以来同我家关系不睦,平时很少来往。然而,同葬在一座墓里是祖先传下来的习惯,死了人还是要葬到这里来。
一知道是干代,我就按捺不住了。从没饿过肚子的诸位,是想象不出我当时的喜悦的。你们一定会皱起眉头,认为不管怎么说……
然而,可鄙的是,我嘻嘻地笑了起来,像食肉兽发现了猎物那样贪婪地抽动着鼻子,馋得垂涎欲滴。
我握着铁蜡台,喀味喀味地朝那副新棺材爬去。不知道是怎样把棺盖砸开的,我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
我幻想着年轻姑娘那丰腴的肉体。那肉体以异常的扭力,诱发了一头野兽的食欲。我变成了一头凶残的食肉兽。
我一打开棺盖,就伸进一只手在里面摸。手指先碰到的是冰凉、密厚的头发。我咕嘟咕嘟地咽着唾沫,欢喜得忘记了一切,握紧头发就猛往上提。
在要往上提的当地,我用力过大,一屁股摔倒在地。原来头发报上什么都没有。我以为是肉腐烂而使头发脱落了,又把手伸进去摸了摸,是干巴巴的头盖骨,上面有两个窟窿似的眼窝和没有嘴唇的呲露的齿列。
胸脯和腹部除了一副骨头架,一点儿肉都没有。肉和内脏被蛆吃得一千二净,连那些蛆也都死绝了。
唉,那会儿我是多么失望啊。我幻想着年轻姑娘那丰满的肉体,不顾一切地用尽仅存的最后一点气力,绝望之极,甚至连动弹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手还伸在棺材里,身子颓然瘫了下去。不过现在想来,那对我来说倒是非常幸运的。
因为,那时候棺材里哪怕还有一点点腐肉,我都会抓起那生了蛆的人肉,大口大口地吞下肚的。人吃人肉,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更卑劣的罪孽吗?仅仅因为这些,我就会不敢重见人世的。
然而,这是后来想的。当时我饿得头脑发昏,什么良心,统统给丢到一边去了,因此哪里是感到幸运,竟绝望得抽抽略略地哭了起来。虽然哭,已经流不出眼泪,也哭不出声来,只是面部肌肉一颤一颤地抽动,光有哭的表情。
那样瘫了一会儿,一种不甘罢休的心情油然而生,人求生的欲念是多么顽强啊!我又握着蜡台站了起来。并不是身上有站起来的气力,是求生的本能的力量使我运动的。
我已经不是一个人,甚至也不是一头野兽,而可以说是个胃精,是个固执得惊人的食欲化身。
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我像一台机器似地挨个儿将十几副棺材的盖子撬开,撬开了就换,撬开了就摸。我心里想,说不定由于阴错阳差,里面掺着新死人的棺材呢。
然而,那当然是竹篮打水,徒然无获。所有的棺材里都是一具干枯无肉的骷髅。
就这样,我终于撬到墓中最里面的一副棺材。这里面装的,可能就是设计这座可限的石窟的那位祖先吧。不用打开棺盖,准是一具骷髅。我险些不打开了。可是我的固执已超越了理性,像一台自动的机器一样不肯停手。我开始撬那最后一副棺材。
事后想来,由于在那副棺材中安息的那位祖先设计出这座外国式的坟墓,致使我落至如此惨境,因此大概是那位祖先的魂灵为了对我表示歉意,而鼓励着心力交瘁的我;把我引到这最后一副棺材前面来的。
如果在前一副棺材那儿就死了心,而不打开最后这副棺材,我就不可能还活到今天。最后那副棺材是我的大救星。
我撬开棺盖。不,不是撬开。这副棺材好生奇怪,我用蜡台尖儿一揭,好像没钉钉子似地,棺盖毫不费劲地一下开了。我猜想肯定还是尸骨,一只手伸进去摸了摸。
可是,不知怎的,不论怎样摸,里面什么都摸不着。不光没有尸骨,连棺材底也摸不到,摸到哪儿都没碰到东西。
我陡然一惊,不由得抽出手,原地缩成一团。这副棺材确实没有底子。不仅没有棺底,棺材下面既没有灰泥地,也没有土。我趴在棺材上,喜地感到一股凉风从下面习习吹拂到我的脸上。
思维能力大为衰退的我,没能即刻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棺材没有底,风从下面吹来,这一不可思议的事实使我骇然恐怖起来:莫非是我真的疯了,才产生了这种不合理的错觉?我对我自己害怕了。
然而少时,我头脑里忽然闪出一个疑问:朱凌谷是怎样将那些财主运到这座墓里的?正面的门没有特殊的钥匙是打不开的;四面的墙壁也没有一丝缝隙。
什么地方准有一条仅他们知道的秘密通道。哦,为什么我先前没想到这一点呢?早点儿寻找那个秘密人口就好了。
不,不,就是找了也看不到啊。若没有祖先的指引,恐怕我永远也找不到这条通道。
把棺底掘开,做秘密的进出口,这主意多妙啊。因为从上面看并没有什么异常,除了我这样的特殊情况外,是不会有掘祖先棺材的不孝子孙的,所以,海盗的这个秘密进出口是永远安全的。不愧是海盗王,办法真高妙。
我今天能够这样对诸位说话,是完全托海盗朱凌谷的福,托他修的暗道的福。
你们想我当时是多么高兴吧。我曾绝望得诅咒上帝,甚至想自杀。苦愈深,则喜愈大。
我已经自由了。能会爱妻,也能同挚友川村谈天了。原先的快乐生活在等待着我。我欣喜之极,总感到好像一切全都是假的。不会是做梦吧?要是梦就别醒!因为在如此欣喜之后,若再度绝望,那我立刻就会一命呜呼的。
我高兴得浑身发抖,两手扒在棺材的边沿上,腿伸进下面的洞里,轻轻地试了试。有!有!脚尖碰到了在地上挖的阶梯似的东西。千真万确,我终于得救了。


 



 
 
 
 

第03节


下了棺底的阶梯,顺着黑暗、狭窄的暗道往前爬,一下子来到了半山腰。入口处是一片灌木丛,外面根本发现不了。先触到脸上的是我熟悉的海风。我一面贪婪地吸着海风,一面扒开灌木丛爬了出来。明月当空,眼底的海面上,银波荡漾。原来是夜晚。太好了,太好了,可以不让人看到我穿着这身怪异的白寿衣了。
可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了。朝市街方向望去,只见灯火像星星一样辉煌美丽,好像还能听见人们在闹市上行走的嘈杂声。一定还是上半夜。
山脚下,一条银带似的小河在月光辉映下温缓而流。啊,水!现在才真正找到了不是幻影的水。
我连滚带爬地下了山,朝河边爬去。这是多么秀丽,多么清凉,多么甜美的水啊!
双手一捧,月亮便在我手上跳跃。我连同那轮银月,把那甘露般的清水喝了下去。捧了就喝,捧了就喝,喝了一捧又一棒,喝得肚子里又凉又沉。
喝够了水,我抹了抹嘴,站在河边上,眺望远处市街上的灯光。
啊,多叫人高兴啊!我现在又变成原来的大牟田干爵了。我是美丽的瑙璃子的丈夫,是才子川村的朋友。我深受市民崇敬,是这镇上最有名望的人。
我曾经把摔下地狱岩之前那二年的新婚生活说成是世间极乐,可是,比起现在的喜悦,那些就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了。那要算是极乐,此刻的心情就是极乐的极乐的极乐。
我对着天上的月亮纵情欢呼,高兴得忍不住大声喊叫起来。上帝啊,饶恕我吧,饶恕我在墓中诅咒你的罪过吧。上帝还是保佑我的。啊,上帝,我应该怎样感谢你啊!
喔,这下我得赶快去见瑙璃子了,她看到我死而复生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她一定会笑得比平时还要甜上十倍,猛地扑到我的怀抱,接着两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高兴得热泪直流。一想到这些,我就激动得不能平静。
可是,慢着,总不能穿着这身东西回去。先在街上的旧衣铺里换套衣服吧,尔后再吃顿饭。一回到家,就在妻子面前狼吞虎咽,未免不雅。于是我决定换好了衣服,就在近郊的小吃店里,悄悄打发一下肚子再回去。
也许诸位会这么想:对妻子有什么可客气的,既然穿着白寿衣回去不体面,不能派个人去,让妻子带着衣服来接吗。这当然不无道理,不过说起来真难为情,我迷恋着妻子呀。饥肠输输,弱不禁风,身穿满是尘土的白寿衣,我怎么也不愿以这副模样会见她。至少要洗个澡,刮刮胡子,打扮成往日的大牟田子爵再回去。
我拿定主意,又返回墓里,从海盗的财宝里取出一点儿日本钞,把钞票塞到怀里,便朝市街方向奔去。
真是幸运,我在市街的人口处,碰到了一家破旧的旧衣铺。
我冒冒失失地闯进那家铺子。一位正在昏暗的电灯下打瞌睡的老掌柜睁开眼来,看到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一时吓得呆若木鸡。
白布做的寿衣,说是衬衫也可以。我巧妙地掩饰说,从船上下来,衣服弄湿了,正伤脑筋呢。就这样,我请求他卖件旧衣服给我。看来海边上的旧衣铺好像经常有这样的顾客,掌柜的并没有怎么疑心,就拿出一件旧夹衣。
“那可真难办呐。要是临时穿用,这颜色行吗?”
我一看到那件衣服,便直言不讳地说:
“不管怎么说,这太素了点。”
我话音一落,老掌柜好像很奇怪似地直盯盯地看着我。
“啊,哈哈哈哈,不素啊。你这样的年纪,这颜色正合适。”
听了他的话,我不禁愕然。那件旧夹衣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儿穿的条纹花样,说那种东西适合我穿,不是太不礼貌了吗!
我想狠狠地训他几句,可是,从这老头儿说的那种话来看,可能是因为在墓中受了那么多的苦,我的容貌变了,显老了。于是,我问有没有镜子。老掌柜告诉我说,房间的尽头,挂着一面旧穿衣镜。
我漫不经心地朝那面镜子走去,一看到镜子中的我,我一下子呆立不动了。
镜子里不是我,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怪物。我以为也许是那个怪物站在什么地方映到镜子里了,不由得环视了一下周围。当然没有一个人。
我试探地举起右手摸了摸头,于是怎么样?镜子里的怪物也同样举起了手。啊,那个怪物就是我啊!
眼睛深陷,像是两个窟窿,惨白的脸上瘦得颧骨突出,净是难看的青筋。而最触目惊心的是,我那往日引以自豪的密厚的黑发,统统变成了银丝般的白发。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白发鬼,小孩子见了会吓得哇哇直哭;走在街上,行人会吓得四散奔逃。啊,这个可怕的白发鬼就是我?!
我想起以前有个人钻到小铁桶里,顺着尼亚加拉瀑布流下来的故事。那是为了得到一笔巨款而进行的一场玩命的冒险。他成功地流下了瀑布,夺得了巨款。可是在瀑布的下游,看到从救生船捞起来的桶里精疲力竭地爬出来的那个人,人们不由得哄然惊叫起来。原来,刚才在瀑布上游钻进桶里的时候他还是个满头褐发的小伙子,可是,在顺着瀑布坠落的瞬间,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子。
我曾经读过这个故事。这是极度的恐怖在顷刻之间使人毛发变白的一个实例。
果真如此,我的情况就是这样。我在那座墓中的恐怖,决不亚于那个跳下尼亚加拉瀑布的人,确实是一次史无前例而又令人失魂落魄的体验,面目皆非不足为奇,头发变白也是正常的。
啊,这模样多寒碜啊!一想到这就是昨天的大牟田子爵,我便悲伤得禁不住凄然泪下。
刚才从墓里出来时的喜悦转眼变成了极度的绝望。我没有勇气以这副面孔、这副模样去见瑙璃子。她看一眼就会讨厌的,说不定会吓得望而却步。纵使她不讨厌,我这样一个丑陋不堪的老头儿,怎能作为那位天仙般的瑙璃子的丈夫而心安理得地与她同枕共寝?要是那样,她就太可怜了。因为我站在镜子前久久呆立不动,旧衣铺的掌柜不耐烦地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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