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全名,邵,邵什么。”
张经理皱着眉头,眼神严厉了几分,“你一个厨子,打听这个干什么。”
“我……”
“你老老实实做饭就行,别想些不该想的,我告诉你小李,那种人不是你想攀就能攀的。”
“我不是……”
“我真不知道你想什么呢都,这事儿老板亲口给答应下来了,改是不可能改了。你要有那个本事,好好表现,让邵总多给你点儿。可是你可不能给咱们老板丢人啊,老板最好面子,脾气上来了,说开人就开人,你在咱们酒店干了好几年了,算上在总店的时候,再多混几年兴许能当厨师长了,别怪我没提醒你,踏踏实实的,好好干,不然机会砸你自己手里,你可怨不得别人。”
张经理说的话句句在理,李程秀一个字都反驳不出。
人话说完了就径自走了。
李程秀沉默的看着酒店空荡荡的长廊,明黄的灯光一盏一盏的延伸到底,尽头处几乎覆盖整面墙的衣装镜将长廊折射成了无限延展的空间,看上去富丽华美,可也空的吓人。明明是暖色调的布局,却被冷硬的大理石地板装束出了几分清冷寂寥,李程秀单薄的身影就那么突兀的点缀在了空阔的景象中。
第二章
他回去先把干净的衣服换下来,重新套上那套脏的,这才回到厨房。
他进去之后,里面掂勺的配菜的雕花的通通动作一滞,拿询问中带着点儿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他。
李程秀知道自己在这里人缘不好。
在他过往的人生里,其实从来也不曾存在过人缘这种东西。他的处事方式,一直是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不交流就不交流,所有人都忘了他才好,只有那样他才觉得自在。
像他这样的人,轻易就能惹得人反感,所以不如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反而安全。
他习惯沉默待人,别人自然也沉默待他。
只是这个地方不太一样,他感觉的到有些人对他的态度,除了轻视,还有些敌意。
他来到深圳有十年了,从最开始的杂工学徒做起,后来跟了个待他比较好的师傅,进了这个酒店。
三个月前,老板开了这家新店,由于是海景酒店,不仅环境好待遇高,第一批调过来的员工,以后肯定能有更好的发展。
当初决定人员的时候,大家也是抢破了头的。他在他们陈总手下干了五年,表现一直不错,于是被调到这儿来,跟另外一个同事一起担当副厨师长。
在以前的环境,大家都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可是到了新环境,有了许多新的同事,在最开始的熟悉磨合期,就一副与世隔绝的态度,想不招人怨也难。
何况以他的资历能当副厨,难免遭人诟病,若不是新店急缺人手,肯定也轮不到他。
大家看他正炒着菜就被经理叫出去了,这么急,多半是不会有什么好事。
刚才接他手的一个年轻厨师小钱,就上来问他,“李哥,张经理叫你做什么呀。”
李程秀如实道,“有客人,要办派对,叫我去。”
小钱露出一个不相信的表情,张着嘴看了他半晌,随即笑道,“行啊李哥,好事儿呀。”
正在准备冷盘的小赵故意重重叹了一声,“李哥运气真好,要不是你今天当班,可碰不上这样的好事了。”
言下之意是若是今天厨师长或是另一个副厨在,也轮不到他。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了几句,又一个不落的说恭喜。
李程秀就点点头,也没表示什么。闷头看了看电子版面上显示出的客人订的菜,洗了把手,撸起袖管就开始工作。
众人看他没什么反应,都自讨了没趣,有个小工就在他背后夸张的扭着腰走了几步路,其他人都嘻嘻笑了起来。
李程秀右耳弱听,在嘈杂的环境里很难分辨出多种声音,可那带着讽刺的笑意还是能穿透耳膜,清晰送进大脑里。
他埋着头料理手下的蟹黄豆腐,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李程秀先把自己扔到了刷的掉色的地毯上。
他向来爱整洁,一身的油烟味如果不洗干净,绝不碰床。
他翻了个身,仰躺在地毯上,闭着眼睛大口喘着气休息。
七月的深圳,热的跟大蒸笼一样,他大晚上下班,公车依然挤的人汗流浃背,上一趟班回一趟家,就跟洗了个黏糊糊的澡一样,让人里外直犯恶心。
公司本来是有安排住宿的,但是搬到新店后,宿舍还没准备好,他这个级别的,每个月给他一千三的住宿补贴,让他们在外边儿先找着房子。
李程秀觉得这样挺好,以后就算宿舍弄好了,他也不想去住,他宁愿拿着住宿补贴每天坐半个多小时的公车来回,也不愿意跟陌生人生活在一起。
他掏出衣兜里的手机,想看看几点了。
上班时间都关着机,开机没一会儿,就蹦出来好几条信息,全是未接来电。
有他认识的号码,也有不认识的。
李程秀看着那个熟悉的号码,轻皱着眉头,抿着嘴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拨了回去。
“喂……”
“哎呀!你怎么现在才回电话啊!”那面儿传来尖利的女声。
“四姑,我上班。”
“上班上到现在?那够辛苦的啊。小秀啊,这个月的钱你给打了吗?”
“没有,明天。”
“那你赶紧的啊,其他人都有点儿急,另外四姑这个月的钱,你给多打一千吧,下个月你弟弟要带女朋友回来,我想买个空调。”
“……好。”
“小秀啊,四姑也知道你难,可你趁年轻,累就累点,得多加把劲儿啊,要不然你欠的那么些钱,什么时候能还清,还不清你不是一辈子都背着债,是不是。”
“是。”
“那就这样吧,长途费可贵了,以后你要按时打钱,四姑就不给你打电话了。尽量按时啊,要不你离这么远,跑了都没处找去,四姑也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可你欠的不只我一份儿,大家过日子都不容易,你多为我们想想,好吧。”
“好。”
李程秀挂了电话,只觉得身上都累散架了。
挣扎着爬起来,简单的洗了个澡,出来就坐在他的小床上,从枕头下边儿掏出一个被翻的边角都翘了起来的旧存折,对着上面的数字发呆。
突然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身子一动,床吱呀直叫。
他连忙把拿过手机,看着上面那个从来没见过的一串数字,轻轻按下通话键。
“……喂?”
那边儿传来几声轻轻的呼吸声,然后试探着问,“李程秀?”
李程秀手一抖,电话差点儿拿不稳。
他记得这个声音,今天刚听过,是那个“邵总”。
对方听这边儿没声了,又叫了一声,“是李程秀吗?”
李程秀迟疑了半天,终于小声说,“是。”
那边儿松了口气,轻笑道,“我还以为打错了呢。”
李程秀沉默的举着电话,贴在右耳边儿上。他从刚刚听到了这个声音,就把手机从一贯听电话的左耳挪到了弱听的右耳,似乎把这个音量降到最低,就能让他的不安减到最低。
“怎么不说话?”
“……邵总。”
“恩,你还记得我的声音,不错。”
“……”
“我跟你们经理要了你的电话,是这样的,明天你几点下班,我去接你,我们商量商量派对的事。”
李程秀为他那种不容置喙的语气感到反感,“明天,不上班。”
“哦,那正好,你有更多的时间为我服务了。那么你家在那儿,明天上午我去接你。”
李程秀慢慢道,“明天,休息。”他刻意加重了休息两个字,他一个星期只有这一天休息时间,明天还得去汇钱,并不想跟这个邵总见面。
那边沉默了一下,“小李师傅大概也累了,既然如此,明天你就好好休息吧,后天我再去找你,就这样,再见。”
对方果断的挂掉了电话,李程秀能听的出来他的不悦。
他躺倒在床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不管他有多不喜欢,多不想和这个姓邵的人相处,他抗拒不了送上门儿来的钱。
他把握在手里的存折重新塞到枕头底下,紧紧的抱着枕头,疲惫了一天的身心,很快进入了睡眠。
后天他再去上班,另一个姓刘的副厨师长也来了,看他的眼神就很不对劲儿。转着弯儿打听那天的事儿,什么那天他做了什么菜,老板是怎么说的,维多利亚港的派对要给他多少钱,什么时候去,邵老板这几天还来不来。
除了他做了什么菜之外,其他的事儿李程秀上哪儿知道去,就诚实的一一说不知道。
刘厨听着听着脸色就越来越难看,弄得李程秀工作的时候都觉得浑身不自在,一天都没舒坦。
别看只是个不大不小的酒店,里面的明争暗斗却一点不含糊,尤其是新开的店,作为被派来“开荒”的先驱部队,以后能得到升迁的机会最多,大家都卯足了劲儿,希望能借着这个机会往上爬。本来最不被看好的李程秀,如今却是第一个在老板和老板的朋友面前狠狠露了回脸的,这不能不引起别人的嫉妒。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十点下班了,李程秀急急忙忙收拾了东西,赶紧往外走。
刚出了酒店大门,明黄的灯光下一亮香槟色的高级轿车横在他眼前。
那辆车看上去非常的漂亮,前盖特别的长,车身特别的亮,看上去就很贵。
李程秀扫了一眼,也没在意,拎着一兜子明天要当早餐的剩菜低头往前走。
他经过那辆车旁边的时候,车突兀的响了一声。给他吓了一跳,惊诧的看向车窗。
车玻璃慢慢的降了下来,李程秀隔的不算远,顿时感觉到一股冷气从车里蹿了出来。
年轻的邵总的脸伸出车外,挥手冲他打了个招呼,笑道,“我来接你了。”
李程秀深吸了好几口气,怔愣的看着他。
来人见他还是那副傻愣愣的样子,皱了皱眉头,打开车门下了来,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来,“小李师傅?”
李程秀尴尬的回过神儿来,看着伸到眼前的手,下意识的要伸手,一抬胳膊才发现右手挂着塑料袋,连忙把塑料袋子换到另一只手,然后轻轻的伸出手去跟他碰了碰。
“邵总。”
“叫邵总太见外了,李程秀,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李程秀心里咯噔一下,虽然早猜到他是那个邵群,可是亲口听到他证实,依然让他一阵心慌。
李程秀微微抬起头,快速的看了他一眼,抿着嘴小声说,“记得。”
邵群眼睛一亮,笑道,“真的记得?我们该有十多年没见了,那天看你的反应,以为你对我完全没印象了,我还挺难过的。我们毕竟同学一场,不必这么生分,还是你还记恨我小时候干的那些蠢事?”
李程秀脸颊发烫,额头上慢慢渗出了汗珠。
邵群故意强调了小时候三个字,似乎如果他还对他年幼无知时对他造成的伤害耿耿于怀,就是他小肚鸡肠心胸狭窄。
确实,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能懂什么呢。现在回过头去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也早就忘的差不多了。当年仿佛天塌地陷一般恐怖的灾难,现在想想,也只是因为年幼,而被无限放大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他依然活得好好的,换了一个城市,甚至没人知道他是谁,谈何记恨呢。
他并不记恨邵群,只是面对这个人时的惶恐和自卑,这么多年来依然没有变化,可能的话,他甚至不想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一起下班出来的同事,从他们身边走过时,都要看上几眼,俩人都被看得很不自在,邵群见他不说话,叹了口气,“上车吧。”
李程秀犹豫的看着身后的车,“做什么?”
邵群道,“谈工作的事。”
李程秀想跟他说,这么晚了谈不了什么,不如改天。可是一想到这么一拖再拖,若是把邵群得罪了,与他没有任何好处,既然人都来了,他不敢转身就走了。
于是点了点头,上了车。
当邵群也做到车里,把车门顺手带上的时候,狭窄的空间里顿时弥漫着一股油烟味儿。
在空旷的停车场李程秀没觉得自己身上味道这么重,可是一旦被关在封闭的车厢里,那股味道就无所遁形,连他自己都觉得尴尬。
邵群皱了皱鼻子,把四面车窗都降了下来,他这一举动让李程秀更加不安,面上红的能滴血。
他不仅想到了十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每天一身油烟味儿的上学,周围的人都对他退避三舍,开始时同学们那种厌恶的神情真的刺痛了他,后来渐渐的也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