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九霄抬起头来,眼神已开始涣散,有些焦急害怕地说着,那样留恋不舍,似是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什么?!"墨珠也急起来,激动焦躁地揽住九霄的身体,凑过耳朵。
"记得......其实,第一次见面,我......"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墨珠惊疑地回头一看,却只看见那张惨白的脸,紧闭的双眼,还有不甘攥紧的眉头。
晨风吹过,带着些许花香。
春天伊始的气息,开始弥漫。
一切,美好宁静。
而墨珠的泪水,噼啪噼啪从那震颤圆睁的眼睛里掉下来。
他的嘴唇抖着,终于发出声音。
悲恫的呼号,刹那响彻大地。
春天,破碎了。
第四十章
莫秋阑的背影,透着沉重的戾气和杀意。
惯常地昂首看向窗外,负手背对众人。
他站在那里已经有好一会儿了,但肩上的貂皮大氅还是没卸下。
没有一个仆从敢上前触他的霉头。
外头日光正盛,把那个背影罩在无边的金光里,说不出的威严高傲。
屋子很大,屋里也没几个人,但都在这滞闭压迫的气息里低头站着,个个冷汗覆身。
除了莫秋阑自己。
终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转身道:"是时候了。"
这句话很轻。
轻得像是自言自语。
但他身后的众人齐齐地毫不拖泥带水地同时应了一声:"是。"
莫秋阑走了。众将也各自散去,准备各项事宜。
屋子里只剩了两个人。
段神袖看着那三两离去的人影,轻叹一声:"他的心,早已死了吧。"
余下的朱雨君有些惊诧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失笑道:"怎么说?"
段神袖便捋了捋半长不短的山羊胡,忧心地自顾道:"相比我的年纪,他也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究竟是为什么,又是什么时候,连心都死了哪。"
朱雨君沉默。
与段神袖投来的目光一碰,相视而笑。
他明白,段神袖说得是谁。
莫秋阑。
"其实,还没死。"
闻言,段神袖眉心一跳,微微愕然地看着朱雨君轻咳了几声,慢慢走到方才莫秋阑站过的地方,只是双手扶在窗上,让阳光洒满全身。
很温暖舒服的样子。
"只是他自己以为,早已死了。"朱雨君继续说道,"所以他一直就当自己心死,不顾一切不留后路。但其实,他的心,没死。"
"......这才是,最麻烦最要命的地方。"段神袖甩袖负手,一皱眉。
"的确。他的心被他自己死死捆绑,勒得千疮万孔,又层层包裹,不让别人接近,也不让自己触摸。即使伤得不断流血,也被掩在其下,静如死灰。
"不是心死,而只是看不见心了。或者说,是他自己不去看,忘记去看罢了。
"但这样,是不行的。"朱雨君轻笑起来,"这样下去,就会真的死了。这样不行。要阻止。"
段神袖看着朱雨君,心中突然窜上莫名忧虑。
"既然他做不了,就让我来做吧。"朱雨君道。
"你的意思......"
朱雨君回头淡然一笑:"没什么。只是说......镇兴重城,是形成犄角之势的西边要地。王爷最好也最擅闪电战,亲自请求怕是来不及了。就请段兄转告王爷一声,我即去镇兴,或可出谋划策,聊以助阵。"
段神袖一惊一疑还未来得及说话,朱雨君已然一揖到底,清幽幽地离开了。
看着走廊上着了风寒有些体虚而更显纤长挺拔的人影,左边光右边暗,柔软衣袖幽然绵长随风轻抚地渐行渐远,段神袖无奈地松下忧虑的眉,苦笑一声:"这两个执拗的人啊......"
杨飞盖缓缓走近。
床上的钟碍月沉睡着,床边的钟未空也沉睡着。
两人的脸都很苍白疲累。
钟碍月伤重,气息浮缓,将近昏迷。而钟未空皱着眉头,有些不安地微抖着睫毛,一手紧攥着钟碍月身上的被角,脑袋枕在另一只手上。
两人多多少少,都从遮盖的缝隙里,露出一角层层叠叠的绷带来。
看着两张本就相似,现在的虚弱模样更为相似的脸,杨飞盖忽而一笑,有些无奈黯然又纵容地拉了拉钟碍月身上的被子,再把自己身上的披风盖到钟未空肩上。
转身出门。
不需多久,便来到另一道门前。
门里,同样也是床上一人,床边一人。
墨珠似乎是一直维持着同一个端坐的姿势,紧紧盯着久久未醒的九霄,面容憔悴。
杨飞盖走过去,拍拍墨珠的肩,轻道:"会醒的。"
墨珠点头。
杨飞盖看了一眼墨珠的黑眼圈,笑一声:"总算不是纯白的一张脸了。"
墨珠一愕,轻笑。
"一下子多了三名重伤患,你就不要添乱,好好休息一下吧。叫我一人照顾你们四个,搞不好我会成最早死的那个。"杨飞盖摇头苦笑道。
"放心,最早的不会是你。"墨珠看了眼杨飞盖,摇头道,又看回床上出了一身虚汗,头发湿漉漉粘在额上的九霄,"我怎么都要把这个人弄醒,要他说完那句话,再把他掐死。"
杨飞盖一笑。
而同时,床上的身体也似乎微微动了动。
这一动,立即让坐着的墨珠弹了起来。
两人盯着九霄颤颤颤颤终于张开的眼缝,几近屏息。
"老早就醒了是吧?"九霄着重威胁的声音带着冷哼飘了过去。
九霄茫然的眼神被这声音一引,终于凝到了墨珠脸上。
嘶哑疑惑的甚至有点发不出声的嗓子艰难道:"......什么?"
看着虚弱得一张白纸似的脸再加上那双纯净的疑惑的再带点受惊的小鹿般的眼,墨珠就冷哼一声低头了。
一旁的杨飞盖眯起双眼,与此时九霄投过去的视线一碰,默契了然地双双无声轻笑。
"最后那句话,你给我重复一遍。"墨珠抬头闷闷道,眼神却锐利专注。
九霄眨眨眼。
"你说第一次见面,你什么?"墨珠怒目说着,又撇开脸,淡淡一片绯红。
"啊,那个......我说的是......"九霄眼里一亮,同样炯炯地盯了墨珠一会儿,很贪婪的样子,半晌才突然挠挠头,"第一次见面我就想说,你给我烧香时不要烧纸元宝,我喜欢纸船......"
墨珠:"......"
杨飞盖:"......"
九霄:"......纸船比较可爱吧,嗯嗯。"
墨珠腾地站起来就要走。
九霄连惊愕的时间都不用,立即吃痛似的低头捂胸。
"怎么了哪里痛要不要紧外伤都处理过了内伤很严重吗我马上叫大夫......"墨珠一惊立即回身,抓住九霄的肩头连珠带炮地急说着,再看着九霄傻傻盯着自己的眼,语句顿停。
九霄便好好看了看墨珠的脸,抬手指着墨珠极度疑似被人揍过的黑眼圈大悟状道:"原来我伤到身体,你伤到脑袋。"
"啊?"墨珠不解。
九霄一歪头,慢吞吞道:"我一觉醒来,你就变八婆了。"
"......"
"......"
杨飞盖噗地一笑。
墨珠甩了九霄蹭地转身就走。
"啊喂喂不要这么快生气嘛!"九霄急道,挣扎坐起。
一动之间真的扯到痛处,眉头一皱。
而杨飞盖已经把手边的衣服往九霄身上一扔,在后者突然被盖住头的一声惊呼里抱臂微笑悠哉游哉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动作快。"
九霄慌里慌张套好衣服追了出去。
墨珠还没跑远。
他当然不是在等九霄。
而是根本没想到躺在床上都一副死相的某人会追出来。
所以当他知道他追出来,就立即真的跑掉了。
"我刚才的意思是你突然这么关心我我很高兴啊喂别生气啊!"
九霄的喊声传过来,墨珠咬唇,头一低,脚步更快了。
就在他运起轻功的一刻,后头突然便是一记踩滑声。
"呜哇!"九霄连忙攀住身边的桃树,这才半跪着稳住身形。
抬头看见墨珠死撑着不回头却早停下脚步的背影,觉得又好笑又好气,便伏在那挂满花朵的桃枝上,低低地闷笑起来。
果不其然,看见墨珠听到笑声后愤愤地扭头掠去。
九霄的脸被围在层层花海中。
他眼里的某人也自然被围在同一圈花海中。
背影消失了。
那一扭头时在瓷白的肤色里格外明显的一耳红晕,还在他的眼里晃来荡去。
九霄便笑得更是开心了。
把下巴搁在桃枝上,伸手戳戳那一杈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敛目努嘴。
甚是温柔可爱。
"大强盗啊大强盗。我的心可是很贵的,替我还再多的债也抵消不清了。可恶的是你整个儿端了去,还不给打个借条。"抬手扒在枝头上,九霄把脸和那贼贼的笑容一并窝进袖里,荡起微微幸福的笑容,"不过,暂时这样,就好了吧。"
初春,莫钟争国之战,正式开始。
钟氏潜藏二十年的余部可谓连根而起,短短时间便汇成一股以钟碍月为中心,叫莫氏朝廷上下震恐的庞大力量,自南而北,席卷而上。
而那夜钟碍月所说的有关三人身世的话题,没人再提起过。
西鸾国内,却是另一番混乱。
外界传闻,二王爷冷落燕暴病而亡,西鸾国王位继承更为悬念。
而皇太孙之事,对外间依旧讳莫如深,在皇室内部,却已然成了焦头烂额的事情。
在张庆颜带着那见证过九霄身份真假的老者们入宫面圣,告知重病在身的老皇皇太孙仍然在世,同时由于冷落燕的干涉而被拘禁在钟碍月身边时,老皇一喜一怒之下差些背过气去,下令彻底清扫冷落燕遗留的势力。自此,国舅张庆颜在一片怀疑与惊讶声中终于打赢了这场宫闱之战,走向了地位与权势的颠峰。
且先不管张庆颜所说的"拘禁"是真是假,单是九霄迟迟不能回国就已叫时日无多的老西鸾皇心惊肉跳。皇太子本是终极卧底,此时却成了钟氏手里的顶级皇牌,老西鸾皇与张庆颜软也动不得硬也不敢动,只好保持了微妙的中立,严密观察地放任元嘉国内争斗,放弃了浑水摸鱼的打算。
而以单岫为首的北秦军队,成了此次莫钟之战的导火索,亦成了开战之初莫钟联合击溃的目标,损失惨重,失去了进军中土的先机与能力。
其余国家,除开与元嘉国本就交好者保持中立或者暗中援助,便只剩国力衰弱不足于患者。
于是,这便是个,围绕着莫氏钟氏而掀开,腥风血雨的时代。
距离济方与济远两城之战,已有一月。
而当日三方混战,单岫逃窜而去,莫秋阑却是并不恋战,竟是几可算是"让"地,退兵离去,让钟氏军队占了这两座重城。
刚汇聚不久的钟氏军队,除了高望山旧部井然有序,都不免有些散漫。再加上起兵之初,调动频繁,上下磨合需要时间,总免不了浮躁。
领了个偏将军的职尸位素餐的钟未空,脚步轻快地回到营地,惯常地直走向钟碍月的大帐。
刚走近,就听见里头一个活泼的声音道:"画好了~"
这个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中性。
不是正在被"软禁"中的九霄是谁。
停顿三秒,另一个清透的声音压着怒火道:"公鸭就能下了吗?!"
这声音,是墨珠的。
钟未空一笑,掀开幕帘。
一支暗器,就飞了出来。
--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墨珠下棋是众所周知的厉害。
而根据钟碍月口述,只要是不用说话的玩意,墨珠都很厉害。
也就是说,琴棋书画,样样皆精。
九霄就不相信了,今日一定要看看墨珠的真本事。
他选了画画来考。
墨珠瞄了九霄一眼,二话不说就开始动笔。
一个时辰之后,九霄终于放下那个目瞪口呆的姿势,眨眨眼道:"我也会画。"
然后,他就画了个圈。
"这是什么。"墨珠问。
"蛋啊,多像。"九霄答。
墨珠一脸黑线道:"......在旁边画只下蛋的鸡吧。"
"哦~"
小半个时辰后。
"看,像吧~~"九霄从趴了好一会儿的书桌上蹭地跳起来,一手捏着画纸一手握着笔蹿到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动笔的墨珠跟前,自豪道。
墨珠的眉心跳了跳。
再跳了跳。
道:"......公鸡会下蛋?"
"咦?"九霄回头看看纸上那只色彩斑斓的动物,用笔尾挠挠头,"公的?"
又窜回去继续画。
小小半个时辰后,杂通百术见识广博阅历丰富机敏老练的常识白痴九霄又提着那张画小跑过来,仰着又得意又讨好的亮闪闪的笑容道:"画好了~"
这就是钟未空听到的第一个声音。
墨珠看着那幅画。
忍了忍。
再忍了忍。
终于一把抽过九霄手里的笔充作暗器嗽地飞了过去,顺带一记鄙视怒吼:"公鸭就能下了吗?!"
这就是钟未空听到的第二个声音。
这时他刚掀开幕布。
那支暗器就准之又准地迎面而来。
还有另一个八爪鱼状挂着求救声扑过来的人影。
钟未空侧了侧脖子,躲过那支笔,同时身形一扭,与九霄擦肩而过。
脚步丝毫未停地,进帐,放手,帘幕就又挂了下来。
一切恢复宁静。
然后他视线正前方那个托腮坐在窗边伤重初愈的清瘦人影,淡笑着回过头来。
"心情不错。"钟碍月道。
"你也是。"钟未空坐到一旁,左手摆弄着已恢复得差不多的右手腕,眼睛却看着不远处那个虽是一身戎装,却是奇异地叫人联想不到半点血腥的人。
"你们聊。"墨珠说着,头大地走出帐外。
"刚才墨珠一直看着九霄画,竟然都没发现画错,真不简单。"钟碍月道。
"你也一直背对着他们,也能知道这点,也不简单。"钟未空笑。
钟碍月笑,向着窗外伸手遥遥一指:"......记得么,那里。"
他的语音很柔和。
但他的心情不是。
听着的钟未空也不是。
他随之看过去。
钟碍月似是指着一个山头。
但钟未空知道不是。
他指的应该是山头的那一边,长年累月开着奇美花朵的山谷。
"‘相思谷',多好听的名字。却是长灵教数百年来埋葬叛教者的地方。"钟碍月缓缓道,"当年第一任教主为一生所爱殉情即在此骨,才留下了那个名字。"
"冬尽春初便开满红羽樱栾,美到极致。本身无毒,却有着极大地加强其他药物药性的作用,发现并应用到长灵教的各类医毒药物中,已有数百年。"
"虽然红羽樱栾对于常年接触由它制成的各类药物的长灵教众来说,竟变作一种烈性毒药,一旦接近便会导致晕眩呕吐甚至死亡,却因它对药效的巨大助益而未加铲除,只将相思谷封禁了事。也因此虽然是生死门之一,却从没人使用过。"
"对于早就离开长灵教的你和杨飞盖,倒是不要紧的。"
"......本是没有毒的东西,浸淫太久太深,不知不觉就变成一种毒。"钟碍月一笑,垂眸,"也不是只有红羽樱栾。"
钟未空没有说话,瞥向一旁。
情之一字,便是如此罢。
钟碍月依旧看着窗外那片山那片天。
眼里,是悠久到沧桑的吞没翻卷。
激情和灭绝似乎都在那吞卷中消亡成无。
荒芜坚定,一如创世之初。
那些绝望,便成灭世之尾,必经的蘖磐。
"尸军,必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