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调接过来喝着,又看向钟未空。
钟未空便也把剩下的那杯缓缓喝尽,然后带着微微感叹道:"喂,你说,人是不是都不可信?"
闻言一愣,玉调有些惊惶地,竟是没有回话。
"即使想要去相信,努力去相信可能会有转机,可能会成为交心的朋友。到最后,还是被欺骗被背叛......"钟未空的声音渐渐有些迷糊,皱眉,笑得疲惫,"是不是因为太少有朋友,所以一旦那种伤心的事真的发生,便更为低落?玉调,你的率真与聪慧很让我开心......在这里陪着我的这么多天......多谢了......"
然后就没有说话声了。
钟未空缓缓趴在桌上,手中茶杯应声落地。
似乎,睡着了。
"真的,很抱歉。‘花中梦'会让你做个好梦的。"而玉调一直是那冷漠着无奈着悲凉着坚定着的眼神,瞧着那终于不动的身体,轻轻一叹,苦笑,"我已经,不能让哥哥再等了。"
迷迷糊糊进入眼帘的是衬在无边夜幕中,一个个艳如鬼火的灯笼。
然后便见着,群魔乱舞。
钟未空无声笑起来。
隔着中间篝火与歌舞,在对面那排座首坐着的,不是单岫是谁。
虽然换了张脸。
除下易容,单岫真正的脸。
清朗瘦削,没有如何出众,却恰是有种夺人的傲然又不张扬的气质,彰显身份。
下一刻,钟未空便明白,这场易容大会,结束了。
他看见了单岫身边的玉调,上了淡妆,微皱着眉头,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仍旅途困倦,又似懊恼着什么,却依旧是那挺腰危坐高贵不可侵犯的样貌。
但这并不是钟未空做出那结论的原因,而是因为他看见了,坐在单岫另一边,亦是还原本来面貌的钟碍月。
还是坐在那张轮椅里,正带着些忧心地看着自己。
钟未空便回个让他放心的笑容。
钟未空知道,自己脸上的易容,也是被除下了。
真正的皮肤呼吸在夜风中,别样的惬意。
叫他惊愕的,是坐在他自己这边的人。
两个人。
竟然是,方留应。
更竟然是,高望山。
兵部高望山高大人。
以铁面无私不涉党派著称的高大人。
在方留应的寿筵上一脸不屑的高大人。
钟未空刚刚开始运作的脑子便恍然明白了。
为什么方留应可以肆意妄为,可以荒废济方城的守备,全然松懈士卒训练--统管所有兵马的兵部最高首领高大人就是他的靠山,他还担心什么?
而高望山为何声名清廉却可以一直手握大权撼动不得,方留应搜刮克扣的那么多钱便是最大后助吧。
而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被撤职后一直不动声色的方留应和树立了多年威信的高望山,竟然会和单岫勾结在一起。
但是下一刻,钟未空又懵了。
因为他听到一句话。
"既然同是为钟氏复国大业,又何必生此嫌隙?"
是方留应的声音。
"既然如此,接受我的提议不是很好么?"单岫笑道。
表情平和,气势却是决断狠烈不容置疑。
"废长立幼本就不合,何况在现下这个节骨眼上,还如何全力合作!"方留应道,脸色铁青。
"那只要大人们同意我的议案,便不会有任何问题。"单岫平缓道。
"哼!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方留应哼道。
钟未空便笑起来。
废长立幼,合作。
有些明白了。
不禁在心里感叹起来。
原来方留应和高望山都竟然是钟氏遗留忠臣,潜伏多年,一心复国。那么那些鱼肉百姓图谋造反的事,都竟然是为了他钟氏一家?
顿时有些五味杂陈。
而单岫应是在控制了钟碍月后,便将计就计,拿着协助复国的借口引诱高望山和方留应合作,一同摧毁莫氏江山吧。
条件,想必是事成之后,扶钟氏皇位第一继任者钟碍月为帝。
皇帝......钟未空一个冷哼。
对他来说,什么皇位不皇位全是狗屎。
突地想到什么,钟未空眉心一跳,骤然一阵凉意。
废长立幼,不就是扶自己上位?
如果那样,其他不说,钟碍月怎么办?
而在现下这情况......
钟未空的冷汗渗了一身。
"太子殿下,我们已经没有退路,此时背约,有弊无利。"高望山终于开口,"若拖延时日,让莫秋阑察知我们的行动,前功尽弃。"
语气沉稳,声势如山。
"那便立刻接受拥立钟未空的提案,反正他亦是正统皇位继承者,那不就皆大欢喜,让我们的合作更牢固?这济远城,可是夺京的最佳出发点呢。"松闲靠在椅背上的单岫依旧笑若清风。
坐在钟未空这排的所有人,方留应高望山和其他一干钟未空见过没见过的将领,脸色全黑了。
--又叫他们怎么不黑了脸色?
钟未空冷笑。
废长立幼本就不合制度,如果他们让步,则意味着承认单岫的领袖身份,之后的行动便会被他牵制大半。而即使复国成功,自己也只是单岫手中的道具,随时听任废立。到时他自己坐上皇位,坐拥两个国家,岂不快哉乐哉?
钟碍月虽是十分年轻,但威望即使在莫氏朝廷也已经非常之高,若是废他立弟,便等于是讲钟碍月和一干老臣辛苦多年造就的领导系统从最中心打散,轻松收归单岫统辖。而被拥立的自己没有半点根基人脉,控制起来自然方便的多。
想到了这些,钟未空心里的冷意和惧念更深三分。
因为他知道,如果单岫的诡计得逞,则钟碍月,便--极可能会死!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单岫的计划不会节外生枝!
他看向钟碍月。
一直安安静静听着,保持着那个万年不变的温润微笑,好似只是在看着他人的闹剧,全部不关己身的钟碍月。
钟未空终于有些发现了,一件事。
那就是那个笑容,并不是温润的和煦的暖和的,而是始终冰冷的。
不是刚才冷的现在冷的将要冷的,而是从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冷掉了。
只在某几个很特别的场合,才会真的漾起温度来。
比如,和自己在一起时,和杨飞盖在一起时,和墨珠在一起时。
究竟是,为什么?
然后钟未空的眼神又是一跳。
济远城,在济方城东北百里的济远城......
钟未空的嘴角,便慢慢勾了起来。
单岫沉默了好一会儿,却并不像是思考对策,而是像单纯在等。
在等一个会让大局落定的欣喜时间。
那么悠闲得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但原来,他是真的在等!
然后他笑道:"高大人,您以为,这声音是什么?"
所有人一愣。
然后高望山猛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一片!
钟未空的脸,在他之前,已然时变色。
高望山身边的一干将领在迷惑一阵后,也纷纷青白起来,相继吸气,悲愤之色交叠。
"姓单的!知道你本就不安好心,但时势紧迫,也便姑且信你一次,你现在直接挥兵攻进济方城,是何打算?!"高望山也控制不住情绪,高声喝质。
还不明白发生什么,正迷惑地东张西望的方留应听到这一句,也瞬时明白,慌张地也站了起来。
城外,兵马嘶嚎。
"哦?我的打算还看不出来?"单岫缓缓坐直身体,缓缓站起来,缓缓吸口气,缓缓抬起头,眼中却骤然暴芒如电,"既然你们定不下来,我就帮你们做决定了。你们也知,莫秋阑已经溜走,不多时日便会挥兵南下,我们没有时间耗费,必须立即起兵。我做个样子攻下济方,以来可以安排济方城的守备,而来可以隐藏你们的力量以便发起突袭,这不是很好么?"
"你!!"高望山气得胡子抖,却又不知该反驳什么,一时色如猪肝。
"不过,如果各位大人们真的不愿意接受我的提案,那我倒是愿意退一步,折中一下。"
"什么?"高望山一愕。
"那就是......"单岫忽然转头,看向一直装作仍然昏睡,只从眯缝的眼帘观察一切的钟未空,笑起来,"钟碍月钟未空,只能留下一个。"
全场猛吸气!
高望山一边,若是不得已,比起钟碍月,牺牲钟未空便是上选,但要自己亲手了结本该全力保护的皇子性命,实在不忍。
而单岫一边,杀掉钟碍月才是对他们来说最有利,突然换作钟未空替死,是何道理?
而钟未空,也笑了起来。
却已全身僵硬--以退为进,单岫要杀的,竟然是他!
终于睡醒一般,钟未空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虽然身体依旧软啪啪地靠在椅背上,仍然神情愉悦道:"各位晚上好呀~"
单岫挑眉不语,那神情,却是早就知晓钟未空已经醒来。
而钟碍月,终于真正地笑了起来。
钟未空不知道要怎么区分那明明一样的笑容怎么是真怎么是假,但他就是知道,现在钟碍月的笑容是真的。
和方才的单岫相似的,终于等来了一直等待的某件事一般。
带着些狡意与自信,一瞬流泻光彩的笑容。
"你怎么醒了!!"
一声惊问,是猛地站了起来差点碰翻身前果盆的玉调公主,正看着钟未空,慌张震惊呆愣地问了一句,又说不下去了。
"既然你们演了那么久的戏,我不配合一下总是不好意思。"钟未空轻笑,看向单岫。
--这人,根本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吧。
单岫不动容地哼笑一声,似看穿钟未空所想,道:"我从来不相信神灵和奇迹,连自己都不相信,何况是敌人?你要玩,我顺便陪你玩玩罢了。我只相信,自己的血汗与拼搏。"
他这样说了一句,便不再理钟未空了,目光径直转向高望山。
已经没有时间。
远方正冲着济方城而去的数千兵马铁蹄声,已然轰隆。
高望山铁青着脸冷道:"即使我们杀了十三皇子,又如何保证日后不会再次出现今日这般,没有任何照会就挥兵攻城的事?到时被围攻的,就是我们了。"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这种可能性,高大人该是早就想过千百遍,结论如何,何必询问他人?"单岫也是冷哼一声,道,"不过现在,高大人,您以为,您还有资格问这个问题么?"
极礼貌的称谓,极谦恭的语调,便是听得高望山一个怒极激颤!
"你别想......"
"够了。"
突然一个清冽甘醇的声音,打断了高望山的怒吼。
只不过是一句很轻很短很平的话,却打断了高望山声震耳鼓怒不可遏的吼声。
所有人都停住了。
什么愤怒悲凉得意奸猾全停了下来。
只等着那个人,再次开口。
是钟碍月。
此时他缓缓笑,眼中精芒,却盖过场中所有人灌注己身的视线,道:"没有意义。"
"太子......"高望山对钟碍月焦急道,语气却已经平和下来。
"你该知道,争不争论的结果都是一样。"
"......是。"高望山吸一口气,又道,"可是要牺牲十三皇子......"
"谁说要牺牲?"钟碍月一个挑眉,笑意更深。
"什么?"三两疑问从各处传出。
连单岫都一个冷然凝神,等待这自从到了他身边便从来不做无谓抵抗,却始终傲骨嶙峋的人,继续说下去。
"你们以为,为什么莫秋阑会这么照顾未空?为什么看似利用未空却一直将他小心保护周全?"
此语一出,全部人都疑惑地皱起眉来,不解何意。
钟未空和单岫亦是。
一阵沉默,钟碍月微叹一口气,决然道:"你们全被骗了。"
然后他看向钟未空,笔直笔直地看着,直叫钟未空心里发寒,又不敢移开对视的目光。
"这个叫做钟未空的人,才是莫飞盖--一旦身份公开,便是排位在现任莫氏皇帝莫誉津之上,莫氏先皇的长孙,也即是莫氏皇朝的首席继承者,莫飞盖!"
第二十九章
全场死寂。
惊异得,连吸气都忘记。
钟碍月看向脸色顿变的单岫,继续道:"太子这样聪明的人,自然知道留下这个假冒的钟未空会更有利百倍吧。"
单岫慢慢地冷傲地阴沉地抬起下巴,眼睛眯缝起来,威胁压迫。
而钟碍月一直是那微泛光彩的笑容,毫不动容。
没人动,没人说话,没人记得要做个回应,要做什么回应。
而钟未空,全身僵硬。
竟是如此。
连同从他知道自己叫做钟未空的懵懂之年开始,在血泊与生死间摸爬滚打的所有年月,尽数推翻。
不自觉地沉沉苦笑了一声。
换名游戏么?
他从来不在意身份,但至少他此刻知道,钟碍月为了保护他,才说出来那些话。
如果他的确是莫飞盖,那么单岫定是不会这样轻易叫他死。
他的活,至少会是牵制莫秋阑的一大利器。
"还有一件事。"钟碍月昂首扬眉笑了一声,龙章凤姿,道,"而我,也不是钟氏皇朝第一继任者钟碍月,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无名小卒。太子若要以我要挟高大人方大人,怕是要失望了。"
众人心中,便又是一个重击!
最重的一击!!
钟未空一个吸气,已经惊愕得说不出话,心绪猛翻,激流迭起。
他这是,自寻死路?!
但却也是,将所有筹码都集中在他钟未空身上,保证他的安全!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你要我们如何相信?"单岫道。
极缓极狠。
不大的音量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清晰。
那语调与其说是疑问,还不如说是确认。
相处一月多,时常被钟碍月小小捉弄。但一旦这个人认真起来,便就是有着这样一种气势,叫无论被戏骗过多少次的人,在疑问之前便已相信大半。
钟未空极力地压制下情绪,终于得以轻舒了口气。
比起莫秋阑的让人想问而不敢问的威势,这样直接叫人信赖而放弃疑问的做法,才是钟碍月会有的。
多么希望,全是谎言。
钟碍月冷哼一声,道:"若有半句不真......"
"......便让那整座山都塌下来吧!"
这句,却是及时找回声音的钟未空说的。
众人便全看向他。
而钟未空言毕,竟是突然挺直坐了起来,从怀里抽出一支奇怪形状的东西,高高举起,抬手往那尾端一拉。
立时有一道炫得夺目的火焰直冲上天,发出拖得长长的"咻"声,再一个轰隆的爆裂声,竟在半空中炸成一朵美丽的烟花来,停留好一会儿,才开始缓慢消失。
"你想做......"单岫黑着脸怒道,身边是猛吸一口气无法理解为何钟未空何以能够抵抗药性自由活动的玉调。
但单岫没有问下去。
而是和不自觉集体站起的人们一道,惊愕地转头看向另一边。
济方城的方向。
因为就在那烟花炸响的下一刻,地面震动了。
那已然逼近济方城西门的北秦军队,兵荒马乱了。
人吼马嘶间,似乎全埋进了那突起的遮天烟尘中,惊心动魄。
而背景的那整座山便被半掩在那漫成浓雾的尘土里,在剧烈的地震中--真的,要塌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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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坐在最高那棵树的树顶上,双手合十向天道了几遍"阿弥陀佛",再睁眼看向地面。
一片狼藉。
仍在不断扩大的狼藉。
看到北秦兵马差不多到地方了,便依约点燃那些自己在这不知何时出现的巨大地洞里放置的大量火药。
剧烈的爆炸声后,地洞加深,而本就过薄的地面随即全部塌陷。
地道之上的士卒自然立时掉落深坑,而其后全力冲杀的马队也是收力不及,慌乱着交错跌了进去。
不说那一跌,仅仅是坑里的互压互挤,便足以让里面的人有进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