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知不接他的话,也没有把前面的话重复一遍,依然在黑暗里急促地呼吸。
沉默地对峙,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最后还是韩敬先忍不住。
“你生我的气了?”他单腿在病床边跪了下来,“兰知,我知道我错了,我向你认错。”
黑暗里他再一次摸到兰知那一只没有打点滴的手,将它捧起来,不停地抚摸,不停地亲吻。
“我没想到我姐会让你去郭杰那里拿东西,是我考虑不周,这是我错了;郭杰给我打电话说你晕过去了,我怕我会坐牢,所以第一时间没打电话报警,是我懦弱无能,这是我错了;我见到你后,你……你问我要一杯水喝,我没给你,害得你现在病重,是我冷酷无情,这也是我错了。但是最后这一点我要解释一下啊兰知,当时顾哥已经怀疑我了,我要是再给你水喝,顾哥肯定会宰了我的。这样后来我就不能躲到浴室里及时报警了……对了,你知道不?其实最后还是我报的警,真的,我没骗你。我当时想自己坐牢也算了,我再辛苦我也不能见你受苦……”
他不停地说话,不停地说话,可是兰知只是很沉默地听着,在黑暗里毫无反应。
就像是在往一个无底的深渊里坠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致命的尽头。韩敬在兰知冷漠到极致的沉默里几乎快要疯了。
他摸到床头的灯,低声提醒兰知:“我要开灯了,你把眼睛先闭一下。”
他不想让突然的强光刺激到兰知的眼睛。
然后他拧开了床头的灯。
淡色的光芒立刻充斥病房,好像是泛黄的书页,被无情翻过,记载的只是过去的历史。
即便是这样,韩敬还是希望看到兰知的脸,看到兰知的眼睛,看到兰知的表情。
可惜兰知毫无表情,眼睛没有什么焦距地看着天花板。
他的脸色比韩敬清晨在警察局里见到的更加苍白,双唇却被灯光照耀,泛出诡异的青色。
韩敬又是心疼又是慌乱,跪着往前拖了两步,低头去吻兰知的嘴唇,喃喃道:“兰知,都是我的错。你生我的气是应该的。你想怎么惩罚我就怎么惩罚我,你要打我我绝不还手,你要骂我我绝不还口,好不好?”
在窗外的电闪雷鸣倾盆大雨里,兰知依然无动于衷。
得不到兰知的任何回应,韩敬就主动地把兰知的手举起来,一下一下朝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打去。
打到最后他把自己的嘴角也打破了,温暖的鲜血沾上了兰知冰冷的手指。
可兰知还是很淡漠地看着天花板。
雨越下越大,像一把一把的重锤,“啪啪”地捶打着玻璃窗,也“啪啪”地捶打在韩敬的心上。
“兰知,我求求你了,”最后他的声音里都透出了绝望,“我真的喜欢你啊,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啊。你……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兰知闻言,终于侧头看了他一眼。
韩敬见他难得有反应,忙紧紧握住兰知的手,再一次认错:“都是我的不对。只要你不赶我走,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兰知看了他一会儿,竟然微微笑了笑。
然后他开口,颇有些自嘲地说:“连认错都没有认到点子上,我竟然还对你……”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轻轻叹口气,道:“我果然是活该啊。”
韩敬愣了愣:什么?认错没有认到点子上?难道兰知不是因为这个生气?
兰知也不给他再琢磨的机会了,直接了当地问:“你在第一次来我家之前,早就看过我和朱诚的那段视频了吧?”
韩敬第一次去兰知家,是他和顾哥郭杰他们一起吃了顿饭。当时饭局上那一伙人神秘兮兮地说要发大财了,韩敬现在想来,必定是去敲诈了朱诚和兰知。
所以之后韩敬才会遇到心情郁闷酒醉的兰知,才会第二天在兰知家遇到盛怒的朱诚。
可是当时的韩敬糊里糊涂的,根本没有把这些事情联系起来。
“我是看过,”他嗫嚅着说,“但是……”
“所以后来你才那么肯定我和朱诚之间有不正常的关系。”兰知打断他。
是的。韩敬后来会和兰知发生多次激烈的争吵,都是因为他知道兰知在这件事情上的欺骗。
“韩敬,”兰知盯着他的眼睛,说,“我觉得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有足够多的机会可以向我坦白这件事情。”
“我是向你隐瞒了我看过视频的事情……但是你从来也没有问,我,我觉得这事儿挺尴尬的,也就不想主动对你说。”韩敬试图解释自己的想法,转念一想,多解释什么呢?兰知既然生气了,自己还是先认错吧,别辩解了,就道:“总之这事儿是我不对。你如果为这个事情生了我的气,我向你道歉。但是你别因此不给我机会啊!”
“我告诉你了我所有的过往,包括和朱诚的事情。”兰知没接他的话,“我对你坦坦荡荡,毫无保留,问心无愧。可是你却向我隐瞒,甚至欺骗我。”
一道闪电打过,照亮了他的眼睛。
他好看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我没有欺骗过你!”韩敬吓坏了,叫起来,“我自从见了你之后,再也没有和其他男人上过床!”想想他又不放心,补了一句:“也没有和其他女人上过床!”
兰知冷笑一声。
“你还记得你被辞退后,去参加我课上的期中考,随后跑来我家的那一天吗?”
韩敬点点头。
“那天,你说你打算好好学习,考大学。”兰知冷冷地望着他,慢吞吞地问,“你还记得我问你的第一句话吗?”
韩敬没有兰知那样的记忆力,只好摇了摇头。
“当时我问你,”兰知的声音像在冰水里浸过一样,“你哪来的钱?”
韩敬浑身颤抖了一下。
是的。他想起来了,那一天他告诉兰知自己在读高复班要考大学,兰知微微皱了皱眉,随即问他:“你哪来的钱?”
当时他回答兰知:“我有些积蓄,又问老乡什么的借了一些。”
他立刻明白了兰知所说的欺骗是什么意思。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他拼命地摇头,“我是拿了郭杰的钱。但是,兰知,我对天发誓,虽然我和他们一起看过视频,但是我当时真的不知道那钱是敲诈你和姓朱的得来的!我,我完全不知道他们敲诈你的事情!”
他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忙补充道:“你不信,可以去问郭杰!他,他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说完这句他自己也觉得这句话是如此的无力。
郭杰和他是一伙儿的,郭杰都把兰知打成这样了,兰知为什么要相信郭杰呢?
“兰知……”他觉得自己都快哭了,两条腿全跪了下来,“你相信我一次!我求你相信我一次。”
兰知还是静静望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把自己的视线移开,重新毫无焦距地看着天花板。
“我的养母都可以让我读那样的声明,”他很淡然地说,“我现在相信你又怎样,不相信你又怎样?”
虽然他的呼吸急促,可是他的语气虚弱而平缓,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韩敬一怔。他怎么愿意放弃呢?不仅他不愿意放弃,他还试图让兰知也不要放弃。
于是他说:“无论别人怎么对你,无论你相信不相信我,我对你的感情自始至终没有变化。这就足够了!兰知,只要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韩敬!”兰知打断他,很绝然地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那样了。”
韩敬不肯,“腾”地站起来,扑到兰知身上紧紧抱住他:“不行!兰知!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的!是的,我们是回不到过去了。可是这不一定是坏事啊。今年秋天我马上就要读大学了,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会每天对你讲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咱们可以寒假去北方滑雪,暑假去海边晒太阳,秋天去看落叶,春天去郊游。只要你给我时间,我会变成熟变稳重的!我还会好好读书,我要和你一样,会用那个名叫Ubuntu的操作系统,会说流利的英语,会——”
他憧憬着两人的未来。
这些关于未来的细节,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过。
只有兰知给他一个机会,这些关于未来的细节才有可能会实现。
所以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凌晨,他很激动地向兰知描绘着这些阳光灿烂的细节,他要打动兰知,打动心灰意冷死气沉沉的兰知。
可是说到最后,他不得不停下来。
因为兰知在他的怀里晕厥过去了。他的呼吸和心跳都非常紊乱,额头上全是冷汗。
韩敬吓坏了,大力地敲打了几下床头叫护士的应急按钮,又等不及地跑出去,大叫道:“护士!护士!不好了!”
大医院虽然病人多,医护人员效率还是很高的,不一会儿就来了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
韩敬被他们“请”出了病房外。
韩敬在过道里站了一会儿,里面的护士就神情严肃地跑了出来,再过一会儿,就又来了两个护士,冲进病房。
韩敬感觉苗头不对,心里正揪心着呢。有个护士过来跟他说:“你是兰知的家属吧,快过来签个字办一下手续。”
韩敬不放心,问:“兰知没什么事情吧?”
护士不耐烦了,回答:“我们这都是在抢救呢。你别磨磨蹭蹭的,万一耽误了病人谁负责?病人的情况医生等会儿会给你解释的。”
韩敬在护士的指点下下楼交了点押金,等回到病房,兰知已经不见了。
韩敬看着空荡荡的病床,心里堵得难受,
“病人心力衰竭,已经危及生命。”很快就有值班医生来告诉他情况,“我们把他送去重症监护室了。”
重症监护室又称ICU,那可是病危通知单当饭吃一样的地方。
韩敬听得心惊胆颤,喃喃道:“他头上的外伤……竟然有这么严重?”
想到这里他念及自己竟然还耽误了报警的时间,非常内疚,恨不得现在心力衰竭躺在ICU里的人是自己而不是兰知。
那医生见他一脸茫然,便解释了两句:“他本来就有原发性心肌病,加上他身上多处的外伤和大量的失血,所以诱发了基础心脏病的严重发作。”
韩敬听得晕晕乎乎的:“原发性心肌病?”
“他平时劳累后或者剧烈运动后难道从来没有出现过气急胸闷,甚至晕厥的情况吗?”医生对病情的诊断很有把握,反问韩敬。
韩敬手脚冰凉,待在原地不动了。
出现过。
当然出现过。
韩敬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次他把兰知抵在门板上,两个人激情四射地做爱。
然后他热火朝天地把自己的子孙后代一股脑儿全射在了兰知的身体里。
再然后,兰知就晕了过去。
“可是……”韩敬还是不愿意相信,“他平时……身体很好……”
“他的原发性心肌病属于肥厚型,这种类型很多情况下是遗传的,”医生解释,“平时体检也难以发现,多是根据家族遗传史做好筛查预防工作的。”
韩敬突然想起来兰知曾经说过,他的父亲就是年纪轻轻死于心脏病突发。
事实残酷,由不得他不信。
“那现在该怎么办?”韩敬喃喃,什么分手,什么道歉,什么未来的细节,全都抛之脑后,“他……他会彻底好起来的,对吗?”
值班医生安慰他:“病人现在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明早已经安排了专家会诊。”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用有些批评的口气说:“病人的情况从入院后一直非常不稳定,你以后探望的时候不要再说任何刺激他的话。”
韩敬愣了一愣,乖乖地点头,认错道:“是我不对。我保证我不会再说任何刺激他的话了。请问我现在可以去探望他吗?我想陪着他。”
医生拒绝了他:“重症监护室不可以随便出入。你要看病人的话明天下午有两小时的家属探望时间。”
韩敬不愿意离去。
他坐在医院走廊里的长凳上,离重症监护室不远。
他想着医生的话。医生的言下之意韩敬当然明白:兰知病情急剧恶化,虽然有外伤和失血的原因,但是很大部分的诱因还是由于各种外界的刺激。
的确刺激够多。兰知身患重病还去了趟警察局指认犯罪嫌疑人,还当众读了一份那样的声明,还很坚决地要求和自己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