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官气呼呼地解下项磊的腰带紧了一圈,又亲自围在项磊腰上,一边喊着“收腹收腹收腹,再收再收,再收,继续收”,一边用力扣上。这下,项磊的模样怪异极了,上身像充了气似的鼓着胸脯,腰间却是瘦瘦的一环。
“空气吸到嗓子眼儿就下不去了,我他妈的都快憋死了!”项磊向我们诉苦。
郑东明拿起项磊的腰带,用手丈了几下,说:“也就一尺八九。”
“我靠!项磊你丫还杨柳细腰啊!”刘冲叫道。
宿舍里随即笑成了一片。
项磊打算和魔鬼教官干上了!喊口号的时候,项磊只张嘴却不喊出声,教官时不时瞪过来一眼,项磊依然如故。直到教官涨红脸再次走过来,压着声音恶狠狠地说:“别以为自己耍点小聪明别人就看不出来!你站到前面看看,谁喊谁没喊,一目了然!”
项磊几乎不给教官任何反应,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其实心里那个爽啊!能把这魔鬼教官气得满脸通红,还真算得上是小有成就呢!
每天都有人离开队列班,魔鬼教官却始终没有赶走项磊。何飞说,论单个动作的标准程度和流水作业的节奏感,以及协调整体的功能,项磊真的太出色了,魔鬼教官其实很器重项磊,所以对项磊高标准要求。
项磊不屑地“嘁”了一声,却也没有反驳什么。
何飞和项磊留到了最后。虽然最后并没有中央军委的领导来视察,军训结束时的检阅典礼上,队列班的表演还是被安排成了单独表演的项目。
那天,我们没能被抽到队列班的大多数人发现,平时的幸灾乐祸其实都是假象,看到他们在操场上几千人的啧啧赞叹声中出尽了风头,恐怕没一个不羡慕的。
项磊说,他小升初就军训,到了高中还要军训,父辈至亲和家族内几个兄弟都当过兵,吃喝玩乐的几个好哥们儿也都去部队里混了,自己的成绩怕是耳濡目染的结果。
队列班的合影上了学校官网和学生网,还在篮球场边的宣传屏里贴了几个月,照片里的魔鬼教官笑得一脸灿烂,何飞和项磊因此也在系里的女生那边成了话题。
国庆节的时候,魔鬼教官和小个子士官来我们学校玩,女生们为此欢呼雀跃了一下午的时间。临走时,两个教官背着我们班所有人,偷偷请何飞和项磊出去吃了顿饭。几天后我们得知,那天魔鬼教官指着项磊说:“这小子那些天可把我气得不轻!”项磊讪讪地笑个不停。“不过,也不少给我长脸呢!”魔鬼教官又补充道。
大学生活正式开始后,大家的电话都特别多,男生宿舍里接到的电话自然多半都是女生打来的,但不久后大家同时发现了一个规律,打来电话找项磊的,大部分都是说话声音小心翼翼的男人,项磊每次接到电话,总是情绪分明,要么满脸惆怅伤感,要么兴奋得手舞足蹈,而且大多数情况下,通话时间都在两个小时左右。
大家开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嘿!项磊,你丫不会是同性恋吧?”
开始项磊自然极力否认,后来也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气告诉我们,他不是同性恋,但是接到的电话都是同性恋者打来的,因为他上网认识了很多这样的人。他说他对社会学很感兴趣,想搜集素材写一份关于同性恋人群的社会调查报告,自然需要同他们做充分的沟通。那时候大家都挺傻的,都很相信项磊,每天睡觉前都要问那个“社会调查报告”的进展情况,并好奇地追问项磊最近搜集到的此类素材。
当然,“调查报告”一直归于空中楼阁,以至于我们都陆续对项磊的口供产生了怀疑,开始变本加厉地质问他究竟是不是同性恋。项磊被问烦了,每次都干脆地回答:是是是!老子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如假包换!
这口气有点被逼供的感觉,所以我们一直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有一次玩闹,我们宿舍5个弟兄合力要脱项磊的裤子,他挣扎出眼泪向我们讨饶,兄弟几个趁机追问:“老实交代,你小子到底是不是同性恋!这个问题一天不弄清楚,兄弟们就一天没有安全感!”这时候项磊忽然不再挣扎了,眼泪却还没断,双眼迷离,呓语似的回答我们说:“是、我是,我真的、真的是同性恋,我也不想这样,可我、我没办法,我就是、就是只能喜欢男的……”
不记得听到项磊的回答以后兄弟们各自的神情了,印象中,哥几个没有因为项磊的坦白而表现得太尴尬。不过,我们最终也没脱掉项磊的裤子,而是继续你来我往追问了几句,直到何飞说:好!既然如此,暂且饶过你丫了!免得怪哥哥们轻薄。
接下来的一幕,我倒记得清楚:项磊保持着玩闹时的姿势,脑袋从床沿上垂下来,一脸疲惫,挣扎时的泪痕还依稀可见,裤子的皮带扣子被解开了,一只脚蜷在乱七八糟的床上,另一只脚蹬着墙,良久,才去整理凌乱的自己。
之后,项磊开始无所顾忌地把他的私生活细节讲给我们听,上网、聊天、电话、见面。从他那里,我们知道了1和0两个数字分别代表了主动和被动,公开性取向被形象地称作“出柜”,C这个字母则用来形容女气的样子,在聊天室里聊到新朋友,第一句话一般都是问对方的年龄身高体重。我们似乎为了证明些什么似的,常常用玩笑的方式认真兮兮地鄙视这些事,可项磊从来没有介意过,他好像不在乎,又或是太天真,觉得我们的玩笑都只是玩笑而已。
他一直都在寻找属于他自己的、别人无从体会更不屑于过问的那种感情,我们看到他时常不知所谓地兴奋,也时常看到他动不动就郁郁寡欢,有时候我们甚至觉得这孩子矫情了点。自从项磊对自己的“特殊身份”不加掩饰那天起,没有人再愿意配合地去听他偶尔牢骚的心事,大家最默契的事,就是对项磊讲起的事添油加醋地嘲讽。
隔壁宿舍的几个同学,总会在项磊出门后到我们宿舍里来,兴致勃勃地对我们谈论项磊。“取笑”的“笑”,让他们捧腹、喷饭、甚至流出眼泪。在项磊面前,他们开始习惯于把“女人”和“男人”用作形容词来形容彼此,每当项磊在我们的高谈阔论中插话,认真地表达自己的某个想法时,总会有一个兄弟站出来大声说:“这可是我们老爷们儿之间的话题。”然后是一阵哄笑。项磊从不气恼,偶尔还会在这哄笑里配合地装嗲,晃悠悠走到那个说话的兄弟面前,轻轻歪在对方身上,用一种装出来的挑逗语气说:“怎么着爷们儿?今儿个就从了你呗!”
除了偶尔在项磊面前开开玩笑,我们宿舍的几个兄弟很少背着项磊谈论他什么,不知道是因为忌讳些什么,还是因为毕竟有室友的情分,不忍指点,尽管谁也没有和项磊走得太近。也许有一次算是例外,大概就是在项磊完全暴露自己的性取向那阵儿,项磊不在,宿舍里5个兄弟一人一句陈词,再无其他。
郑东明挑起话题:以后兄弟们好好保护自己啊,免得春光乍泄!
刘冲当即说:明儿个哥几个去采购几条铁裤衩吧。
周云志感叹:这个世界上怎么还真有男人喜欢男人的事儿啊?
何飞接道:你丫装×了吧?少见多怪!
我也跟了句:落伍了、落伍了,兄弟们都落伍了。
然后看书的看书,吼歌的吼歌,换鞋的换鞋,洗衣服的洗衣服,话题Over。
有人问项磊,19号楼2层还有没有其他人是你的同类,项磊笑说,100个雄性动物里大概有4个便是,数数2层多少个男的,你就知道了。有人忙追问到底是谁,项磊笑答,仔细观察谁和你们玩儿暧昧,答案就有了。
此后附近宿舍男生之间的交往过程中,稀疏平常的肢体接触都会一度造成少数人若实若虚的精神紧张,他们会第一时间推掉同学自然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然后大声喊一句:丫的,老子又不是项磊,老子可不好这口儿!
这状况后来升级到了一场恶仗。在一个下着连绵秋雨的、让人心情为之莫名烦躁的周六下午,对面210宿舍的张克帆和隔壁207宿舍的刘超在楼道里大打出手,系里的男生大部分都在,我们都被惊动出了宿舍,然后七手八脚地冲上前将他们拉开了。
“这不你妈的开玩笑嘛!”刘超高声埋怨。
“瞎开你妈×什么玩笑!”张克帆还在试图挣脱自己胳膊上钳着的手。
此前,张克帆正在208看电影,刘超忽然推开门,探着脑袋挤眉弄眼地嚷了句:“诶,张克帆,你家项磊回来喽!”
张克帆没有半句废话,拉开门照着刘超的小腹就飞起一脚。刘超从地板上爬起来还击,张克帆早就准备好的拳头又迅速砸到了刘超的脑门上。
张克帆和项磊一样,喜欢舞文弄墨,喜欢独立电影,两个人常常被人发现在我们宿舍里畅聊这方面的话题。项磊的高考英语分数比系里的第二名高出20分,张克帆还有意想通过项磊来恶补自己的语法。
可是后来,张克帆再也无法忍受系里男生们不厌其烦的关于他和项磊的玩笑了,整整一周没再踏进我们宿舍半步。
项磊在写一篇小说,于是开始每天去自习教室。项磊喜欢去主楼E座的阶梯教室,可是丢了自行车后觉得步行太远,所以常常坐在张克帆的自行车后座上同去。这天,张克帆正在宿舍里看书,项磊找张克帆一起去主E自习。
“大哥,你饶了我吧!你没听见这帮孙子怎么说的啊!”张克帆对项磊说。
项磊没说什么,掩上210的门,独自走出了19号宿舍楼。
然后的再然后,此类乱点鸳鸯谱的玩笑止于刘超了。
19号楼2层的男生们,无论谁都不会承认自己要刻意孤立项磊,但我们不约而同,开始不和他一起去教室、一起回宿舍,去食堂不会叫他,洗澡的时候更不会叫他,谁也不再帮他占座儿,他贪睡的时候,没人再愿意带午饭回来给他,他生病的时候托人买瓶药,大家都推来推去。
但这丝毫都不曾影响到项磊每次打算去恋爱时的兴奋。
少数精神高度紧张的人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整个男生群体,于是,有女朋友的男生开始不厌其烦地宣讲自己那点破事儿,没女朋友的男生开始费尽心思地找自己的女朋友,大一前半个学期没过完,我们系已经迎来了拍拖高峰。
有人问项磊喜欢哪种类型的男人,项磊说其实魔鬼教官就是他理想的梦中情人,像他一直暗恋至今的那个兄弟一样,个子高高的,一脸棱角分明的阳刚正气。我们揶揄地反问他,为啥当时没有献身反而频频挑衅,项磊却一脸认真地回道,那不现实。
现实?在我们看来,更多的时候,项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可有时候我们又不得不相信,项磊应该有分清现实和虚幻的意识。
也许,只不过,项磊去判断的意识和憧憬下的行为是分裂开来的,前者理智得黑白分明,后者却感性得无以复加,后者让项磊情不自禁会对一个理想的境界泥足深陷,前者却又能在必要的时候有效阻止项磊为之付出更大的代价。
仔细想想,分裂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这样分裂着的项磊显得比一般人丰富多了。许多年以后,我们可能总会忘记同窗过四年的一些名字,可谁都应该会记得那个因为丰富而与众不同——或者说因为与众不同而丰富的项磊。项磊的故事,在每个和他同窗过的人多年后的回忆中,一定也会带来和当年见证时大不一样的感受。
比如,当时我为什么会笑?再比如,当时我为什么没有去做他的兄弟?
——要辉手记
上部
一个人的无果花开
还来不及细尝,甜蜜就一瞬间琥珀成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