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心?”顾玄气极,一巴掌拍在徐知着后脖颈上:“你他妈不要命了?你知道现在多少人等着放你黑枪?要是连你也陷在他们手里,我怎么救你?你告诉我?”
“我不会陷在他们手里。”徐知着瞥了孟江涛和左战军一眼,抬手按键,升起玻璃分开车子的前后厢。
“我不会陷在他们手里。”徐知着重复道:“我只会死在他们手里。”
“你别胡说……”顾玄怒道。
徐知着不落痕迹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倒是顾玄一直犹疑不定,把那个“死”字放在脑子里盘桓良久,最终忍不住问道:“什么叫你只会死在他们手里?”
“大哥,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要么赢要么死,您怎么都好办。我不会陷在他们手里,落他们什么把柄,给您惹事。”
“胡扯。”顾玄寒毛倒竖:“我是那种人吗?”
“但我是那种人。”徐知着正色道。
徐知着和顾玄到达克缅边卡时,旁得所有人都还没到,只有吴德马将军派了副官过来情况,如今这缅北的形势一日多变,连他这种老江湖都要摸不准脉了。
德马将军的副官带来了一些不太确定的消息,包括恩版方面的试图把毒品案从王暮峰牵涉到徐知着身上,并建议徐知着暂时停掉名下所有在克钦邦境内的通关走私贸易。
徐知着再猛,也是过江龙,恩版虽然势弱,却是地头蛇。地头蛇如果真想搞什么花活,四两拔千斤,也能搅出一些麻烦事。
“王暮峰的嘴紧不紧?”顾玄有些焦虑,他对此人不熟。
“他嘴紧不紧都没关系。第一,他什么都不知道。第二,他们想让他说什么都不难。”徐知着道:“他就是局外人,是被我拖累了。”
“后悔了?”顾玄挑眉。
“大哥,不管是我还是你,我们都不是为了在这里认怂来的。你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要让我的老东家黄摊子,让他们没活儿干!我们的任务是把缅北的民族武装引向中国,有些事今天不干明天还得干,躲也躲不过去。恩版这个人,你早就想把他拉下来,现在既然有机会,迟不如早。”
“你说得简单……”顾玄乐了:“怎么干?”
“我死。”徐知着轻轻吐出两个字,那声音低得飘渺,然而眼神坚定从容,在雨季铁青色的天幕下闪闪发光。
在一天之内第二次听到这个字,顾玄终于变色。
他是极其聪明的人,徐知着近日来的种种放在别人身上可以说是得意忘形,而放在这个素来稳重的男人身上,却多少有些怪异,而此刻所有的怪异被这两个字一击穿透,变成了顺理成章。
过了良久,顾玄才哑声问道:“为什么?”
“这样最快。”徐知着淡淡微笑。
“可,那你呢……”
“我不是那么死要钱的人,大哥,你当初说服我,也不是用钱来的。”徐知着伸手揽住顾玄的肩膀:“我把人都帮你引出来了,谁怂谁狠你现在看得很明白。你别告诉我,你在缅北混了这么久,恩版身边一个说得上话的人也没有。”
“你骗了所有人。”顾玄道。
“我没想骗你。”徐知着从容道:“但如果你连都没想到,那他们一定也想不到,机会在你手里,做不做?”
顾玄转过脸去看他,雨季……伞沿边流下连线的水滴,像闪亮的珠帘,隔开众人。仿佛天地间就剩下了两个人,两双眼睛,两个灵魂在对话。顾玄凝视徐知着从容含笑的双眼,那双眼睛明亮迷人,曾太过英俊而让顾玄生出轻视感……而此刻他眸中的光彩深邃悠远,仿佛藏了整个宇宙的玄机。
“那你怎么办?”顾玄问道。
“给我留条命。”
“你他妈少胡扯。”顾玄难以忍受的吼道。
徐知着不觉莞尔,笑容灿烂煦烈。
当天晚上,顾玄与徐知着大吵一架,顾玄被徐知着失手打伤,负气离开。如此风口浪尖时候,任何消息都传得特别快,没过几个小时恩版和逐浪山都从不同渠道得到了准信,不约而同地认为是徐知着行事太过,终于引起了官方不满。
第二日,中国驻缅大使馆发表声明,表示严重关切近期有中国籍男子涉嫌毒品案的消息,要求各方本着公正透明的原则妥善处理。这则声明发得不上不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仿佛除了提醒大家知道居然发生了这么个事儿,没有别的任何作用。而德马将军则公开表示一切都是恩版在生事,他贪图徐知着在克钦的产业,便绑上整个克钦邦要跟中国对着干,只为了一已私利,把所有人陷在里面。
两天以后,在各方的推动下,恩版方面同意以50万美刀为价,暂时交保放人,但要保证王暮峰呆在克钦邦的范围不能回国,并且以此为代价,要求徐知着上门面谈。
徐知着艺高人胆大,为兄弟两肋插刀,带上一箱子美刀轻装赴会,还未走进会场大门,便在拉咱城郊被人劫杀,七、八条步枪同时扫射,两辆大卡载了数吨砂石在前方堵路。
短兵相接这种事,素来都是谁枪多、人猛、先开火谁是王,徐知着随身的两个保镖在第一个照面就被打残,孟江涛右臂中弹,方向盘滑出,车子撞到路边大树上。
徐知着把小孟推到后座,开箱洒出一天一地的绿票子,左手持枪,右手开车,把油门踩到底,杀出一条血路。
拉咱与盈江不过一江之隔,徐知着开车冲进边境口岸,中国边防警受惊冲上来,把车子团团围住。徐知着在人群中看到孙参的脸,长长吐出一口气。
半开的车门里滴出艳色的血来,孙参大惊失色:“你怎么了?”
徐知着无声笑了笑,缓缓合眼,从车厢里一头栽了出来。
之后再发生的事,全是孙参向顾玄吼完,再由顾玄转述的。用小孙同志的说法就是:我他妈魂都要吓掉了。
徐知着本要与人谈判,自然穿得十分正式,白衣黑裤,对襟衣、阔脚裤克钦人最经典的样式。门开时孙参看见徐知着整件白衣几乎染透了,全是血,握枪的手被干涸的鲜血粘在枪柄上,差点拿不下来。
这一幕当时就被人用手机拍了下来,并且飞快的流传开,以至于当天晚上中国警方宣布徐知着抢救无效不幸身亡时,几乎没有太多人表示怀疑。
顾玄坐在保安严密的病房里,看着刚刚做完手术的徐知着,神色复杂的无可言表:遗憾、庆幸、惊恐、懊悔、兴奋、喜悦……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摆出哪张脸来好。
合谈的条件是他想办法促成的,徐知着的行车路线与安全漏洞是他让人透出去的,甚至劫钱的那帮亡命徒都是他的人撺掇着上的,但……你终究不可能控制所有人和所有事,最后这一关还是要徐知着自己去闯。
顾玄本指望有惊无险,但天终不随人愿,还是走成了生死攸关。
徐知着身中两枪,一枪穿透防弹衣外层,打碎了防弹陶瓷后被凯夫拉内层留住,强大的动能震碎了他的肋骨,在胸口留下巨大的淤块;另一枪打中防弹衣的边缘,直接射穿了两层凯夫拉材料钻进肉里,留下一个一指深的血洞。身边两个保镖一名司机全部重伤,有一个甚至在ICU呆了一个礼拜才救回来。
“你也演得太像了。”顾玄最终叹息一声。
“我还是做了点假的,我把800ML血都倒在了身上……”徐知着笑道:“你的人才演得太像了,我他妈逃命的时候还真以为要不行了。”
“那不是我的人。”顾玄忽觉羞愧:“那是我们……骗来的人。”
徐知着理解的笑笑。
“想要瞒天过海……”顾玄极难得的想要解释。
“我知道。”徐知着出声打断他,苍白的脸陷在雪白的枕头里:“我好累,让我睡会儿。”
顾玄欠身帮徐知着提了提被角,低声道:“你睡吧。”
在徐知着昏睡的同时,缅北风起云涌。
左战军收到死讯几乎崩溃,当场砸了克钦独立军的边卡,把一个班的克钦军全部扣留。如果不是顾玄拦着,他能带着人一路打进密支那。
何确表示绝不相信这仅仅是一场图财的意外,暗示内有阴谋,一定会派人彻查。
德马将军则四处出击,号召克钦各大军头、要员与恩版作切割,理由是绝不能让少数人的野心,毁了整个克钦的前途。
克钦人的阴谋,杀了中国人的英雄!
这个推论一旦抛出就很难洗,缅北的各方势力终于在这个惊天动地的意外之下重新洗牌。这个案子最终都没有得到一个准确的结论,甚至在五年以后都有人从克钦被移交到中国受审,更有人无声无息地死在家里,死法与徐知着生前手段极其相似,以至于一直有人传说这是冤魂索命。
徐知着“死”后一周,王暮峰悄然获释,案子不了了之。
不久,左战军接替徐知着成为TSH缅甸的新一任训练部总监,但在无比耀眼的前任衬托下,他的职业生涯简直可以用乏善可陈来形容。左战军永远记住了徐知着告诫他的那句话:你家累重,你不能湿脚。
一个月后,中石油方面表示,因为重要的中间人徐知着意外身亡,从安全角度考虑,在木姐附近修建炼油厂的计划被暂时搁置。鲍明忠气得几乎吐血,从此与恩版和逐浪山翻脸,势同水火。
半年后,恩版被迫退出克钦独立军高层,德马将军凭借中方支持顺势而上,并成功的从左战军手里讨回了那一个班的俘虏,有能力与各方保持稳定关系成为吴德马最大的卖点。让18岁以下的克钦人不用再当兵这种口号一旦喊出来,就很难再收回,毕竟崇高理想不能当饭吃,儿女们不用当兵不用死,才是真的。
在如此激变的局势中,徐知着的葬礼显得悄无声息极其低调,只有极少的几个人参加,据说骨灰被洒入了长江。
根据身前遗嘱,徐知着手上TSH的股份交由海默管理,温莱矿区与其它产业的股份则转到左战军名下,并由这两人共同负责从收益中继续支付蓝田的安保费用,所有的现金与收藏赠予好友陆臻……遗嘱的最后一句话是:帮我保护他,别让他知道。
——鹰鹫?完——
凰鸟
1、
徐知着。
直到很久以后,这个名字,在缅北都是如雷贯耳的存在。从默默无闻的小卒,到举足轻重的大佬,短短两年时间,徐知着一飞冲天,如烟花般耀眼,又如烟花般短促。
有一种人,他们是活的传奇,他们英俊温柔,忠义却凶悍,满足世人对英雄的想象,妆点这太过琐碎的平凡世界。
场面上的人谈及他时,常会提起那些让人惊叹的事迹。从单枪匹马保卫温莱,到克钦丛林里鬼魅般的连环追杀,再到最后为朋友血溅五步两肋插刀……人们会有意无意的炫耀曾经与他的交往,以显示自己也算经历不凡。
因为他的死,缅北格局大变,借助这场刑事案,中国政府第一次插手缅北的地方武装事务,其意义之重大,影响之深远,实在难以估量。
生时叱咤风云,死后哀荣备至,死亡凝固了他所有惊艳世人的瞬间,从此以后,他不会老,不会怂,不会错……红颜不老,英雄永在。
很多年以后,当身居高位的顾玄回想往事时,总会忍不住想起徐知着。早已经远去的战友,却成了一生的信念,任何感觉艰难,四顾彷徨的时刻都会想起那个人……他微笑的样子,明亮的眼睛,还有毅然决然时的神情。那个帅得过分,好像当个小白脸也不会愁吃穿的男人,是他这辈子遇到过最英勇的战士。
是他一手开启了缅北的全新时代,新的力量对比,新的平衡,让台面上的大人物们神色焦虑的权衡着何去何从,比如说,逐浪山。
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逐浪山参与了对徐知着的谋杀案,但一番调查下来,逐浪山与他的家族还是被中国政府划为了不受信任户。从此投资中国是甭想,在中国驻缅的项目里凑和分食也是做梦。在准备着要对外开放的缅甸,彻底得罪了第一大贸易伙伴国,逐浪山用吐血都无法形容内心的郁卒与惊惶……情况再这么坏下去,族里是否还有他掌权的位置都难说。
有一次甘约十分不甘心的问逐浪山,是否真的相信徐知着就这么死了,有没有可能有猫腻,要不要做点什么?
逐浪山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瞪着他吼道:“你想知道点什么?1、他真的死了,我们瞎折腾。2、他真的没死,再把他引回来???!!!”
逐大爷一向都是个识时务的人,虽然徐知着最后阴了他一把,忽然性情大变与他大打出手,害他判断失误,晚节不保,大大的得罪了中国政府。但逐浪山是个打落了牙齿也可以和血吞的主,徐知着既然死了,无论是真是假,他都是“死”了,一想到从此缅北再无这个人,逐大爷又觉得天都有点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