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裴惊跳起来,直勾勾地盯了魏皇后许久,才将目光转向姚珠。
他这一生活得艰难,小小年纪就被肖长福欺辱,没有人敢帮他,甚至没有一个人可怜他。心地良善的装聋作哑,心地不好的,还要在背后说他又脏又烂,为了往上爬,巴着肖长福这条大船,连被人那样猥亵玩弄都乐得什么似的,简直是恶心。
小裴并不愿意,他真想冲每一个人大喊:他不愿意。
他生性懦弱,从不敢与人争执,别说肖长福那样凶神恶煞似的人物,就连那些当着他的面说三道四,取笑他不要脸的人,他都不敢去跟人家大声吵闹。
就这样一日一日的熬着,每天度日如年,小裴时常想死,他想干脆一死了之,也不想再过这种被人玩弄的日子。
也许是上天可怜他,就在小裴想要自尽的时候,袁佑姜找上门来。他说要收个徒弟,问小裴愿不愿意。其实这话也就是一问,袁佑姜压根不容人反驳,就将小裴的东西收拾起来,带出了他原来住的屋子,搬去了香料房里。
从那之后,小裴的日子就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虽然还是难逃肖长福的魔掌,可毕竟有袁佑姜护着,肖长福也不敢太过放肆,从过去日日叫小裴过去,改到了十天半月才叫一回。那些明里暗里欺负小裴的人也不敢再对小裴说半句闲话,日常杂事尽都被袁佑姜挡了,只留在香料房中,每日跟着他学习调香、制香,比过去日日有干不完的杂活,还要整日被人欺辱的日子,真是不知强了多少倍去。
袁佑姜对小裴极好,当真是如师如父,他把自己毕生所学都教给了小裴,从制香到书画,从棋艺到雕刻,无不倾囊相授。小裴也把袁佑姜当作自己的救命恩人,打从心底里尊敬、喜欢,一心想要和袁佑姜相依为命,在这深宫之中,永远守在一处。
那是小裴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只可惜好景不长,姚珠却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师傅心里一直有一个女人。小裴知道此事的时候,几乎觉得天都要塌了。他伤心欲绝,整日郁郁寡欢,看着姚珠和袁佑姜同进同出,有多少次都想把姚珠杀了,把师傅抢回自己身边。
小裴一直以为师傅心里的女人就是姚珠,直到今日他藏在凤仪堂的夹壁墙后,听舒贵妃说起魏皇后的旧事,他才知道,原来自己错了,而且大错特错。魏皇后才是师傅一心想守护的人。
从前的点点滴滴全都浮现在脑海当中,过去没有留意的小事,此时也全都能够串连在一起。
怪不得师傅拿那块锈了姜果的帕子当宝贝一样,连平时自己碰上一碰,他都会不高兴。怪不得师傅死时,会对他说那些话,原来他是为了护着魏皇后,才上吊自尽,还留下自白书,将一切的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并把背后的主谋引向了德妃。
他故意将衣裳的左右衽穿反,不是因为有人杀害,而是他有意如此,为的是给魏皇后留下讯息,告诉她自己是自尽而亡,她心中不必有丝毫自责。他死了,这世上就再无下毒之人,宋辚他们再怎么查找,线索也在他这里断了个干净,无论日后太子中毒一事如何定论,都不会再有人怀疑到魏皇后身上。
好一个痴情的男人,他对爱人痴情,却偏偏忘了自己。他死得义无反顾,却把自己孤零零地撇在了这吃人的寒宫里,茫然无助,从此再无依靠。
小裴好恨,他恨每一个接近过师傅的女人。魏皇后,姚珠,她们通通都该死!
猛地扑了上去,狠狠掐着姚珠的脖子,小裴扭曲了面容,用力狠掐,不住喊道:“去死!去死!”
阮云卿见状,急忙去拉小裴,想要救下姚珠,“小裴住手!”
不料小裴的力气大得吓人,他一把甩开阮云卿,拖着姚珠边掐边退,一直退到夹壁墙后的小阁间里。
这阁间本是举行年节大典的时候,供皇后更衣所用,里外两层,一明一暗,空间虽不大,但里面陈设精致,床榻桌椅一概不缺。
小裴到了阁间,便将门紧紧销上,又挪过数张椅子,死死顶住门扇,任凭阮云卿在外面如何叫门,都不肯打开。
小裴回过身来,望着已经被他掐得奄奄一息的姚珠,禁不住滚下泪来,“为什么要和我抢师傅?别抢走我师傅,我只有他了,别抢……”
姚珠脸色惨白,闻言也哭了起来,她气息不稳,断断续续说道:“你师傅疼你。我知道。谁也抢不走他。他疼你。”
小裴就像被抽去了灵魂的傀儡一样,颓然坐在地上,他双目发直,呆呆坐了半晌,嘴里喃喃说道:“我想师傅了。想他了。”
他说着话就从身上摸出一个酒葫芦来,揭开塞子,把里面的烈酒洒在自己四周,紧跟着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火镰,擦着了纸捻,往那酒上扔去。
烈酒沾火就着,眨眼间就在小裴四周形成了一道火墙。小裴面露喜色,安稳的坐在火中,看着那灼热火苗在自己身上舔舐,烧着了他的衣裳,烤坏了他的皮肤,他也乐呵呵的一动不动,静静的等着死亡的来临。
他死了,就能见到师傅了。
姚珠擦干了眼泪,看着火势越来越大,渐渐将小裴吞噬殆尽。烈焰燃着了屋中的家什,桌椅梁柱皆是上好的楠木所制,着起火来,蔓延的也格外迅速。漫天大火在屋中扩散开来,姚珠整了整身上的衣裳,抬手拢了云鬓,将周身收拾妥帖,这才嫣然一笑,一头扎进了火海当中。
舒贵妃死了,袁佑姜也不在了,姚珠在世上唯一惦念的两个人,都离她而去,她生无可恋,此时一死了之,也算还了欠袁佑姜的情分,下辈子托生为人,彼此两不相欠。
第163章 尾声
深秋时节,天干物燥,眨眼之间,火势便从阁间里蔓延开来,宋辚急忙将阮云卿拉了回来。阮云卿只觉得一颗心沉得厉害,他眼巴巴地望着阁间的门扇,只盼着那门立刻打开,小裴能从里面走了出来。
皇宫中的一切都做得格外奢华而坚固,阮云卿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要去破开那扇关死的大门,把自己累得精疲力尽,无奈那门扇还是死死关着,怎么也撞不开。
阮云卿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小裴竟会这样激烈的方法了结他的一生,那孩子是那样腼腆温柔,说话时声音不高,脸上总是带着羞怯的笑意。然而这一切都被无情的烈火吞噬干净,曾经的温柔美好,在这场漫天大火中,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丝毫的痕迹都不会留下。
“小裴!”
随着阮云卿的叫喊,那扇紧闭的大门终于轰然倒塌,火舌扑了出来,门里早已是一片火海。yz
阮云卿想扑进火海里瞧瞧,却被宋辚一把拉住,“云卿,太晚了。”
胸口堵得厉害,阮云卿禁不住滚下泪来,朝门里望了半晌,只见火苗蹿上房梁,屋里已经什么都瞧不见了。到处都是肆虐的火舌,热浪一波波袭来,就连凤仪堂中的其他屋子,也很快被大火吞噬。
众人急忙退了出来,兵将们忙着救火,无奈火势太大,一桶水泼了进去,就像浇了一桶油一样,非但没有将火扑灭,反而还助得它越烧越旺,一直将整座凤仪堂全部烧塌,火势才渐渐小了。众人不敢怠慢,合力扑救,将火扑灭的时候,原本恢弘富丽的宫殿,已经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四处黑黢黢的,在即将破晓的天色下,显得满目疮痍,凄凉无比。
铁鹰扶着魏皇后坐起身来,宋轲守在母亲身边,不住抽泣。
魏皇后眼望着凤仪堂的方向,看着它陷在一片火海之中,目光平静安宁,早已不是方才满脸狠戾的疯狂模样。
天光微亮,一抹晨曦划破黑暗,红日喷薄而出,转眼已是天明。
魏皇后抚着宋轲的脸颊,柔声说道:“娘以后不能护着你了。”
“娘。”宋轲心如刀绞,“你能好。我这就找太医来救你。”
宋轲转身要走,魏皇后却死死拉着他的手,不让他离开,“娘不成了。就让娘好好多看你两眼。”
宋轲闻言越发哭得凶了,他伏在魏皇后怀里,急得抓心挠肝,却也知道母亲伤在要害,此时全靠铁鹰的一口真气托着,不然早就已经去了。
他口里一个劲儿的叫:“娘。”魏皇后也只是抚着宋轲的头颈,不住摩挲,目光中柔情无限,舐犊之情溢于言表。
静静的靠坐在铁鹰身上,摸索着解开自己的衣裳,双手不住发颤,好不容易从贴身的小衣里解下一样东西,魏皇后将它取了出来,牢牢攥在手心里。
铁鹰连忙侧过头去,待魏皇后取出那样东西,拿在手里,铁鹰才细细观看,见她手中攥着一方帕子,那帕子洗得发白褪色,上面绣着一株嫩姜,青草嫩芽,鹅黄姜果,十分俏皮可爱。
魏皇后看着那帕子上的姜果,不禁露出一抹笑意,“他总是对我这般好,可教我拿什么还他?”zy
轻轻抬起手来,将手臂望空举高,魏皇后猛一撒手,那帕子立刻卷进风中,飞上了半空。
铁鹰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抓,那帕子是自己千辛万苦,潜进司礼监库里偷出来的,自打交给魏皇后以后,就一直被她贴身藏着,珍视非常。平日里时时见她对着这帕子流泪,想必这东西,一定对她极为重要。
如今看见她就这样把帕子扔进风口里,铁鹰就觉心尖刺痛,望空一抓,还是慢了半步,那帕子质地轻薄,让风一卷,便飞出老远,飘飘荡荡之间,很快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影子。
魏皇后盯着那影子,嘴里喃喃说道:“修祈,下辈子,你还是别认得我了,免得我再害你……”
修祈是袁佑姜的本名。魏皇后心中不舍,又对袁佑姜用情极深,可一入深宫,她还是免不了陷于后宫争斗,为了生存下去,不断的算计、谋划,不想到头来却还是什么也没留住,不仅没有保住爱人的性命,就连她的孩子,她都没有保护周全。
眸中垂下泪来,魏皇后生性好强,这一生从没哭过,不管是当初被逼进宫,还是她被别的嫔妃挤兑,差点活不下去的时候,她都从没掉过一滴眼泪。可此时她即将丧命,想起自己没入宫时,与袁佑姜在一起的日子,魏皇后的泪水就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
两行清泪沾湿了魏皇后的脸颊,她合上双目,仿佛看见袁佑姜就在她面前,身穿竹青色长袍,少年俊秀,眉目含笑。
禁不住也勾唇浅笑,可惜那笑容还未舒展,魏皇后便呼吸一窒,气绝而亡。
宋轲大声嚎啕,铁鹰就觉得胸口好像让人剜去了一大块似的,空荡荡的难受,他望着怀中的女人,沉默良久,胸前仍旧憋闷得厉害。铁鹰仰天长啸,那声音苍凉悲切,好像有诉不尽的千言万语,全都藏在那长啸声中,说不出道不明的,只能生生憋在人心里,让人难受得紧。
铁鹰抱起魏皇后的尸身,飞身掠上房檐,他几下纵跃,就出了丽坤宫的大门,身形如疾风相似,眨间便没了踪影。
莫征和破军已然杀进宫里,见状急忙询问,“殿下,可要去追?”
宋辚摇了摇头,“追上又如何?人都死了……不必追了。”
望着铁鹰远去的方向,宋辚沉默半晌,这才开始收拾残局。先让人将皇宫内外都好好清理一遍,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再将宫中的太监宫女们全都聚拢到一处,排除异己,好生安抚。
母亲死了,宋轲整个人都像失了神一样。宋辚让人先将他送回原来的住处,待日后再行定夺。
兵将们领命而去,阮云卿又将郑长春叫来询问,问他阮宝生和顾元武到底是生是死。
郑长春连忙一五一十地说了,刚刚的惊吓过后,他此时也平静下来,一心想着戴罪立功,留下自己一条命来,因此对阮云卿当真是知无不言。
“当日皇后娘娘为了拿宝生要挟你,让我将他和顾元武关在京郊的凤呜山里,那山里有一处岩洞,十分隐蔽,外面有杂草遮挡,外人很难发现,一向都是皇后用来关押重要犯人的所在。”
他说得详细,想来不是假话,宋辚忙让莫征带一阵人马,随郑长春去京郊救人,不到半日的工夫,果然将阮宝生、顾元武,还有平喜三人平安救了回来。
阮云卿欢喜非常,拉着阮宝生和平喜来回打量,生怕他们伤了哪里。万幸魏皇后只是将他们关押起来,并没有太过苛待,每日饮食自有专人送去,除了整日被捆着不见天日,浑身发软外,身上其余地方全都没什么大碍。
叫来太医诊治一番,让三人好生休养,又安顿好人手照应,阮云卿这才放下心来,安心跟宋辚肃清舒尚书和魏皇后的余党。
马不停蹄的直奔京中各处,捉拿舒尚书一党。他在京中浸淫多年,明里暗里都有不少人追随,趁此大好时机,借大皇子造反一事,正好将这些余党全部肃清,以绝后患。
宋辚几乎是在一昔之间,就将情势逆转过来,那些还沉浸在大皇子登基后的美梦中,一心想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官员们,在一天之中全部被抓了个干净,凡是与舒尚书或魏皇后有过往来的朝廷命官,一律被收监入狱。宋辚敲响登闻鼓,宣百官觐见,在宣政殿上痛诉舒尚书罔顾朝纲,犯上作乱,其罪当诛。
接连细数舒尚书九十余项大罪,定了他斩立决三字,当日便推出午门,开刀问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