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画个鼻子,你好大的脸面!"宗仁玉闻言动怒,就是聂小欠也不禁觉得老牛鼻子贪心了些。又听宗仁玉鄙夷道:"松龄你莫以为老夫身居苗地,就不知你们中原武林的这几十年过往!当年华山派好大气派,不过党争失势后,至今难以回复往昔元气,你厚颜讨好海安王不说,又妄想平白顺走聂小欠送官府邀功,真当我宗仁玉不敢与你动手吗!"
有道是打人不打脸,松龄被当众揭破老面皮,不禁恼羞成怒道:"难道怕你不成!" "木涩"如户枢仄仄转动嘎嘎出鞘,青影幢幢,有如平地而起一片深林,霎时层层叠叠吞没宗仁玉身影。
这厢宗仁玉自不会坐以待毙,他震喝一声狂舞起两幅团团乌袖,有如阴云闭日,两柄金钩犹如闪电,迅光火疾若隐若现,真是狂风骤雨前的凄风肆虐!
面对这阴骛仿佛实质的撕扯刁钻,松龄毫不韬隐光华,只看他先一步挥剑护身罩定形影,青青宝剑点劈挑刺,嗡嗡作声有如风过林动,盈盈化解宗仁玉双钩煞气逼人的咄咄噬咬,而自己就像风中柳絮,越发逍遥游曳飘忽不定。
夜色渐深,鏖战场中却火光通明。观战的无论苗人又或聂小欠,都目不交睫紧盯这难得一见的高手过招:宗仁玉团团紧逼,金色双钩的急速旋转削割已然难以捕捉,黑风乌影间时不时露出玉白双手,有如夜晚绽放的昙花,幽幽清寒袭袭入骨;松龄笼定青芒,冲淡平和却不容怠慢,一派不怒自威的气势恰似天明之前一抹微光,虽然略显惨淡,却是勿庸置疑的正大光明。
大相无形,大音希声。一清一寒的生死之争虽不见光华咆哮,观战之人,却都似幽冥地狱里走了一遭,或有先后自浑浑噩噩中惊醒,都不自禁冷汗浃背,胆战心惊。
此时激斗已不下二百合,纵是内力深厚不相上下,苗蛮钩法诡谲多变,却终是比应合道家正宗的华山御剑法略逊一筹。宗仁玉渐渐不敌道心悠长,似见力怯,手上双钩连连后挫,终于右手手腕一松一麻,金钩脱掌而飞,恼羞成怒之下,也不顾肉掌脆弱,就往松龄刺来的"木涩"剑上抵死相撞。
松龄自思不至于不死不休,再有公平起见,便斜斜缓了剑势,散了左手紧捏的剑诀,提掌对上宗仁玉打来手掌。只听"噗"声闷响,松龄一股浩大内力如泥牛入海,霎时不见踪影,正要再接再厉,却惊觉内力似如堤溃,竟都咆哮崩腾的流泻远去。
"蚕蚀功!"松龄心魂剧震面如土色。
"不错,就是蚕蚀功!"观宗仁玉此时也是面如沸煮,一片通红,竟是不惜使出了两败俱伤的打法,他得意的桀桀怪笑道:"此功老夫自从练成以来,还是首次遇上道长这般高手。今日且要看看,究竟是道长的华山道高一尺,还是我苗传的魔高一丈!"
说这话间不过一个吐息,众目睽睽下,眼可能见松龄本就干瘦的左臂正迅速的节节暴瘦--不光内力,便是生人的精血生气,"蚕蚀功"也来者不拒的饕餮吞噬。
眼见噬脐莫及,松龄老眼回光转闪,重重长叹一气,竟毫不犹豫倒转剑锋,"刷"一声便将左臂好似伐木劈柴般的无动于衷齐肩切下。
但纵使侥幸救回一命,猩红血液还是瞬息就染红半身衣襟。松龄脚下略见动摇,恨恨盯了眼无力以继的宗仁玉,又神色复杂的再次打量回面不改色的聂小欠,忽又恚恨叹气,一跺脚,以残存的一袖掩面,飘然疾速远去......
宗仁玉亲眼看见松龄远去消失,这才稍微松下紧提的一口气--方才他豪赌一把拼上真元,能否吓走松龄,把握也不过五五之数,竭力勉强之下,竟也受了不轻的内伤。他一口恶气郁闷于心,忍不住要向罪魁祸首发泄一干,转眼撕剥聂小欠,却见他正一手托肘,胸有成竹的等他照面,忍不住眼前发黑,脚步也不由踉跄了许。
"主人!"铁碑见状忍不住抢先搀扶,又有意无意挡在宗仁玉身前,却被宗仁玉毫不领情一把搡开。
"好!好!好!真不愧是‘妙手东风'聂小欠!"宗仁玉神色复杂的注视着聂小欠手中,竟是一张箭在弦上的御林军配备诸葛神机弩!他强咽下翻滚到喉头的一口腥血,咬牙冷笑道:"莫非妙盗你也要趁人之危,不守信用了么!"
聂小欠毫不介意懒懒一笑,道:"宗前辈又小看在下了!"他偏偏头示意仍被束缚着的唐莘,冷肃道:"宗前辈若是像我这般说一不二,就先将唐大小姐松开来罢!"
铁碑得了宗仁玉许可,连忙将唐莘自树上放下;唐莘松弛了僵硬手脚,就要向聂小欠走来。聂小欠却一扬神机弩,苗人一方又瞬间一番慌乱!
聂小欠哼声冷笑道:"宗前辈莫非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您老人家无意间招待小辈的东西,也该收回去了吧!"
宗仁玉脸孔扭曲的看一眼寒光四射杀气腾腾的弩箭,默默走近唐莘,抬手一拍--就见唐辛衣服下隆起一道细细折痕,像是有什么东西爬过其里,最后回到宗仁玉的手里。
唐莘贴身见得这一幕毛骨悚然,恶心之余,又不禁为将入虎口的聂小欠担心。她半是犹豫的靠向聂小欠。聂小欠却似等得不耐烦一般,将诸葛神机弩向她手里一塞,急急吩咐道:"宗前辈一行方才才和松龄道长会了一面,当下此地不宜久留;大小姐你只管看着!"他扬手指向道上半里开外的大杨树道:"车队经过之前,但管有人回头掳你,扣开弦子射他娘的!"
唐莘似懂非懂点头应了,正要再跟聂小欠说两句叮嘱小心的体己话,聂小欠已头也不回的钻上马车里了。
苗人乱哄哄扑灭篝火,收拾上路,只留唐莘一个人傻呆呆端着神机弩看着。她脸色苍白,口舌木讷,目送车队摇摇晃晃走出大杨树老远,直至模糊消失在夜色间,一滴晶莹冰凉的泪珠,这才滚出黝黑的眼眸,重重敲击在深沉的土地上。
23
日薄西山,抬手饮尽杯中佳酿,随意将光滑透亮的青釉酒盏投入死气沉沉的一汪湖水之中。酒盏上下耸动的弹跳几下,便吐带着一串气泡,又轻又闷的"咕"一声沉下水底。
《山海经》曰:昆仑之北有水,其力不能胜芥,故名弱水。
任傍晚湖上余暑的热气湿气熏出薄薄一层细汗,聂小欠犹悠闲背着手,看最后一个黏稠气泡在黑黝黝的油层上破碎开来,"波"的爆溅起几点污秽的油星,不禁粲齿冷笑:
不过一月之前,他还在此救起过不慎落水的麒麟娇儿呢;如今身为阶下囚,故地重游,接天尽碧的荷叶为防借力又或遮蔽,却也吝啬一见的拔了精光,只有满湖面尺余深的祝融子弟费心准备的暴烈火油,这一番盛情款待可不叫他便是武功在身也插翅难飞!
舟舸破浪声由远及近,闻声,聂小欠不由抬眼去看,果见是铁碑缓缓单手摇橹,来送晚餐了。
眼看着铁碑吃力的将小舟系在岛边树桩上,挽了食盒登上岸来,聂小欠似笑非笑微微侧身,让出通向屋里的碎石小径。
铁碑却走到他身前三步远处便停步不动了,独臂提着不算轻的食盒,对峙数十息,却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放松戒备;聂小欠终于拗不过他,只好转身先一步往湖心亭改造的小屋里去,犹不服气的轻声咕哝道:"至于么?对付一个内力尽失的废人,这般油锅火海的,还嫌不够排场呢!"
谨慎起见,屋里照明杜绝明火,而以一对龙眼大的夜明珠代替灯烛。聂小欠闲闲斜插在竹榻上,边无聊的把玩一柄羊脂玉如意,边睨眼看铁碑摆出一案盛在精致碟盏里的的珍馐佳肴,凉凉道:"铁先生,聂小欠来到‘扬州别院'也有两天多了,怎不见宗前辈,也不见海安王召见?咦?你说现在这庄院里主事的,是听命宗仁玉还是海安王;也不知我聂小欠羁留为质,更是作为要胁,还是筹码呢?"
铁碑早就见识过"妙手东风"的口舌厉害,闻只当未闻,不吭一声埋头干活;聂小欠不见他有反应,却恁生出一股子倔强气偏要激他开口,稍一沉默,只听他恶毒道:"铁先生你不过被纪严年斩了臂膀,怎莫非连舌头也断了么!"
谅铁碑便是个铁打的心性,也不由被他狠狠激怒;他独臂猛的一挥扫,将案上方才摆好的酒菜摔得稀烂,一双阴骛酷寒的双眼瞪着充血通红--若不是主人有言吩咐,他定将这不识好歹的大盗挫骨扬灰了不可!
"你到底想要怎地!"榻上之人却摇着脚得意连连看着他笑,铁碑仅存着一线理智克制自己不要扑上去拧断他的脖子,咬牙切齿道,"好酒好菜养着你个废人,你莫要再不识抬举招惹于我!"
聂小欠对他尖酸反击也不以为忤,嘻嘻笑道:"这样不挺好么?这里冷清的很,既然来了,你就主动开口说几句话,非逼得我出口不逊,弄的两厢都不自在干嘛;我聂小欠何德何能,叫你铁先生避若蛇蝎,连话都不敢多言半句吗?"
铁碑心想聂小欠去而复返后,只一味张扬有恃无恐,连主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实在犯不着多得罪他,便只直言道:"妙盗你莫非没有自觉,在别人眼里,你一直都是个最捉摸不定的危险人物!"
聂小欠"哦?"了一声,作出愿听其详的姿态。
铁碑便也不做作,坦言相告道:"妙盗你大概只有二十出头吧?在下痴长十余载,论武功修为,却不过与你相当;更何况妙盗你胜在出其不意,攻守兼备,若非能向纪严年那样年纪轻轻就悟出御气之能,短兵相接下,在下自认胜出无望!"他看了眼满地狼藉,又自然而然俯身收拾起来,"论作布局谋划,铁碑和妙盗草莽中人,都不及你们汉人的皇帝权贵。然而妙盗你之前不曾吃的真正大亏,却是因为再有智慧之人,都难免会有情感;你无情,偏又洞悉人情,每每就钻别人犹豫间的那一丝空子!--铁碑自问忠诚主人说一不二,却犹被你觑着机会几乎逃脱--妙盗你只管扪心自问,天下何人能负得了你,你又将谁单不列为趋吉避凶的踏板!"
聂小欠默默无语听他说,思忖片刻,才道:"铁先生直言不讳,篇譬入理,聂小欠受教。但是聂小欠自认处世圆滑,留有分寸,若非逼急了,也从没将谁得罪到底过,这次怎就落到这样地步?"
铁碑睨着眼,冷笑道:"无情又不是单指对敌人不留余地;就说你身边的姑娘,以你玲珑心思,真还看不出落花有意?"他有些痛苦的皱皱眉,才接着道:"先说我师妹--她早些年受了那些苦,本已经不将男女欢情再当真了;今次却将本命蛊的精血刺在帕子上叫你随身携带,你觉得你送她一座小楼,就能够抵偿的了吗?又说那位唐姑娘,未嫁女儿千里迢迢孤身救援,你单身凫水逃脱时怎不晓得以己交换?待有了人替你撑腰,送她走时好英雄呐!又怎一句道别的话都不留机会听她诉说?--你只管将别人的好意当作便利,却不知人心都是肉长的,自以为是木知木觉,却瞒住自己就骗过别人吗?--咦?亏我还曾以为你是‘无毒不丈夫'的枭雄之辈,原来不过是怯弱没担当的懦夫而已!白叫我平生看薄了自己!哈哈!......哈哈哈!"
被铁碑疾风骤雨一顿讥讽斥的目瞪口呆,聂小欠好容易在他大笑中揪着空子,见缝插针辩驳道:"你怎就不猜,我是因为有了唯一喜欢的一个人,才不能对其他人动情呢!"
"你有喜欢的人?哼哼!"铁碑闻言一滞,继而不信道:"莫非是你觉得利用她遛的她团团转的样子好玩么?若是被你看上眼,也真不知是幸或不幸!"
说话间,转眼已过一顿饭的时间,铁碑也早已收拾好满地狼藉,挎了食盒就向外走,边道:"一顿饭不吃也饿不死人,妙盗你没个消遣,也别徒惹生事,只管早些休息吧!"便得意不已的扬长而去了。
铁碑走后,湖心孤岛又只剩聂小欠一人,眼看天还不完全暗,他百无聊赖的屋里屋外东摸摸西蹭蹭,莫说夜探庄院,便是湖对岸的情景,都看不清楚,似乎也只有上床睡觉一事可干。
随手捞来册话本,聂小欠正心不在焉匍匐在床翻弄着,就听门扉外一阵斯文扣响,不禁没好气怪声道:"铁先生,你莫非是划船上瘾,敲门都没气势了吗!"
再回眼去看,却见门扉转处,一人凭着门栏,背光脸容看不真切,只有晶亮亮的眼睛似笑非笑上下打个转,将他一副懒散模样全数看在眼里。
聂小欠被他看的颇不自在,这便缓缓起身坐正,比比对面椅子,淡淡道:"原来是千岁殿下大驾光临,草民有失远迎,还请见谅;在您自家地头上,客随主便,想必不用虚客套,您就自便吧!"
这来人正是庄园主人海安王殿下赵放。聂小欠月余前只远远瞥过一眼,今朝近了照面,虽知他已年过不惑,却见仍是一副三十出头俊美相貌。相比当今皇帝和泰安王书生气十足的模样,这位殿下显然是有不俗武艺傍身,越看他容光焕发,越觉雄姿勃勃,真不愧当赞一声人中龙凤。
进屋不过四五步路光景,聂小欠却已不由对这位素未深交的殿下心生好感,不禁难怪的腹诽当年泰安王手段用尽,才将自家老娘拐进王府洞房--只以第一面的卖相而言,这位殿下极富有男性阳刚的俊美豪情,自然更讨好幼时生长于关外草原的前泰安王王妃!
这位殿下竟还不是空手而来,只见他将手中提盒轻轻搁在聂小欠面前案上,又亲手打开推近给他,这才柔声道:"我听说小欠你不肯好好吃饭,莫非是嫌庄上饭菜不对胃口吗?"
聂小欠闻声几乎忍不住要叫娘!--这位海安王殿下天生英俊叫人一见倾心也就罢了,此时他和颜悦色细语呢喃,竟不像是对晚辈客人说话,而是在与他聂小欠的老娘本尊相处!
聂小欠尴尬一笑,歉然道:"聂小欠不懂规矩,竟惊动殿下大驾,死罪死罪!"
赵放不言其他,只将提盒又推近一些,劝聂小欠道:"若非你不肯吃饭,我还没借口来见你一面呢!听说你身上不好,这紧要关头,可千万不能和自己过不去--这是我庄上新出炉的点心,你尝尝,和外面做的可大不一样!"
聂小欠看那食盒里,果真是一盘松松软软尚冒着热气的香甜桂花糕,不禁心里一颤,略见变色道:"你们怎都认为我好这一样?"
赵放闻言略感意外,道:"你娘早先长在塞外,从没见过桂花;后来入了中原,一试之下,偏只对这个喜欢的不得了,你却不喜欢吗?"言罢,不禁神色一黯,又道:"是了,你是你,你娘是你娘,本不该混作一谈。"
聂小欠心道,原来你是找我回忆故人的。心下有底,便笑道:"难为这么多年过去,殿下还记着这些;可惜我娘却从没跟我提起过呢!"
赵放沉默片刻,才又不甘心问道:"你娘他,真从没跟你提起我吗?"
聂小欠小心观颜察色,只得把话重新说道:"我十二岁时,武艺初成,娘便叫我出门自食其力,自己往观里出家做了居士。这些过往恩怨,娘想来是不愿多说,只是吩咐我便是再兴风作浪,也不要惹到您和泰安王的头上,姑且也算念着旧情吧!"
赵放不禁追问道:"你娘她,真是把我和赵於相提并论吗?莫非她不恨赵於是胁迫逼诱使手段拆散我与她吗!"
聂小欠犹豫些许,才告知道:"其实我从娘那里得知的也不过是只言片语。后来游踪遍地,也曾特意去过京城--我本疑惑,泰安王该是我生父,天道人伦,岂会有子忤逆父的道理?假想他仗势欺人的戏码也不是没有,虽有娘的吩咐在先,我也还是夜探过泰安王府,只想存心给他添点麻烦乱子来着!"聂小欠静默片刻,似是细细回忆当时他所看到的一切:"那时候,泰安王还在兼管大理寺,每日里公文不断,常常掌灯秉烛过了亥时还不见休息。我那时大约十四五岁,武艺还未大成,较着劲儿等他熄灯歇息才好下手,却接连好几日都是在房梁上撑着撑着就睡过去的......你决难以想象偌大一个泰安王王府,没有个女主人照拂,一到夜里冷冷清清。泰安王端着宵夜,望着书房里我娘画像叹气的模样,我至今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