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见月明----红蕖

"......你......为、为什么......"他惊讶的瞪大了自己的眼睛，讷讷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的剑尖刺入了他的肩头，僵在那里，既不敢再深入半分，更不敢贸然拔出。
"你、你、你为什么不躲开......"他实在是慌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手足无措了半天才想起快步走上前去先替他点住了伤口四周的穴道止住流血，再慌手慌脚的在自己的怀里摸索着希望能发现残余的伤药。
"躲开又怎样？"淡淡的语气，"让你刺一剑，消了气，不就是了。你也不用担心，不是什么大伤，没什么的。"
"你胡说什么......"什么让他消气？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这样的......可是、可是......没错他是因为楚悦心的事来找他的，但生气......其实，他看到他的那一眼开始，似乎，就已经不再生气了。
他不是生他的气。他只是，生自己的气罢了。是生那个看上去既可怜又可悲又没用的自己的气罢了。
气那个，什么事也不能处理好的自己。
"什么不要紧......你都不会痛么？"他终于在怀里摸到了一小盒伤药，忙忙的拿出来。"你别乱动，我给你上药，疼就忍着点。"
他撕开了他肩头的衣服，小心的拔出剑来，白皙的肩头，那个伤口显得如此狰狞恐怖。
"......你为什么，只能在我受伤的时候对我这么好呢？"温柔的，几乎带着笑的声音。
他的动作忽然僵住了。
"我其实，只是想让自己死心而已。所以，不要再突然对我这么好了。"语速很慢，温柔又有些缥缈。
最甜美的梦里的声音似的。
却远的，碰都碰不到。
"萧如风，你在干什么！离他远点！"突然而起的喝声，随着声音的由远及近，一个人影就到了跟前。
陆剑秋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飞身挡在了燕语涵的身前，一杆银枪，枪尖直指着萧如风的咽喉。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手垂了下去，伤药的盒子落在地上，骨碌碌的滚远了。
"你还真跑来了，害得我好找！你究竟有没有点脑子！真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去跟你哥哥交待！"陆剑秋头也不回的厉声喝斥着身后的人。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你若知道，定不许我来。"燕语涵在他身后垂了头答。
"你能伤得了他？真有意思，那看来，该是我陆剑秋，来领教领教了？"银枪依然锁定着他，包括陆剑秋那双平时显得洒脱淡然而此时显得锐意逼人的眼睛。
"......在下，甘愿受罚。"手指无意识的攥紧了。剑刚才被拔出来就随手扔在了地上，现在，他也没有想去捡起来。
他才是想还那份情，可是却越欠越多，究竟要他怎样，才能还清？
"陆剑秋，你若伤他，我定不饶你。"平静的仿佛在说着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燕语涵的声音从陆剑秋的身后传来。
"......哈！"陆剑秋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把银枪收回，猛地跺在地上。"你这个混小子，这个时候来跟我摆二少爷的臭架子了？！你真是越来越不得了了，威胁你哥哥，威胁你大师兄，就为了这么一个混帐？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燕语涵却只是看着地面。
"......自己上药，还要我服侍你啊！"陆剑秋没好气的从怀里摸出一个精美的小玉瓶扔了过去。
随即又回头："喂，萧如风，你还不快滚，别拖延的大爷我改了主意。我是他大师兄，真翻脸了连他这个小混蛋一起揍！听到没？快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萧如风默立无语。已经让他滚了，那他还死皮赖脸的留着，究竟要做什么？
他默默的从地上拾起了剑，默默的把剑还鞘，默默的退回几步。终于忍不住张口道："燕语涵......"
却也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陆剑秋身后的人却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目光清亮如水。
一瞬间，那如水的目光仿佛一下子漫过了他心中的沟沟壑壑。有些什么，有些被他藏的很深刻意要去忘记的事情，隐隐约约的浮动了。
他不能再留了，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凭什么还能再留。
于是他转身走了。

夕阳一点点的落下去了。

 

第五章
燕二公子和陆剑秋突然向楚少庄主辞行，虽然楚尘潇一再挽留，但二人托辞说庄内突然传信有要事，那自然也不好多留，甚至连最后一夜都没再停留，趁着夜色便离开了。

这一夜，却是楚悦心来找了萧如风。
廊檐下的灯依然在风中半明半昧。楚悦心的手里依然拿着手绢，轻轻的在指间缠绕。
萧如风默默的站在她身前一臂远的地方，竟第一次觉得，心如止水。
"你是不是去找他了？"楚悦心终于开口问道。
"是。"萧如风答。
"你可知我为何应了程家的亲事？"楚悦心又问。
萧如风没有说话。
"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了。虽然他喜欢的人不喜欢他，但他现在还没能够去接受其他人。"楚悦心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平静，仿佛在说着与己无关的事情。
"你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谁么？"面前的女孩子仰起脸来，乌黑的眸子里映着灯火。闪烁不定。
"我本以为是如何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却原来，是你。"一声笑。
"我是配不上他的。"萧如风明白她的意思。
"是啊，何况你还是个男人。"楚悦心淡淡的说。"他究竟为什么喜欢你？"
萧如风又一次陷入沉默。如果他知道，倒也好了。也不必一直以为，他是存心要做弄他。
楚悦心忽然叹了一口气。
"既是这样，那我不如选择一个能够好好对我男人。"
萧如风看了她一眼。
"萧大哥，你莫怨我，我虽是楚家庄的大小姐，但我根本不会武艺，从小也被人服侍惯了，我不能闯荡江湖，也吃不得苦。程家，能给我我需要的一切。"楚悦心静静的说，还是小小的声音，还是温顺乖巧的样子。她是习惯了，任何时候，都是这个样子了。
"我不怨你。你做得没错。错的人是我。"隔了一会儿，萧如风方缓缓的说。
楚悦心笑了笑。转过了身，迈出半步又停住。
"萧大哥，你说实话，是不是真的一点点都不喜欢他？"
月光淡淡，笼在她温柔秀丽的脸庞上。
"你说你是喜欢我的，可是在你说之前，我却都没感觉到。你在我身上要找的，不过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影子，当你发现我其实不是的时候，还会喜欢我么？再过些日子，我就要和程三少爷拜堂成亲，那个时候你的心中可会有一丝难过了？可是他呢？他是名满天下的明月山庄的二公子，想嫁给他的女孩子不知有多少，若有一日他要拜堂成亲了，你可会难过？"
萧如风愣愣的看着她。
"你果然不记得了么？"楚悦心在月光下微微笑了笑，宛如一朵初绽的白莲花。"在济南的时候，有一次你和哥哥都喝醉了酒，哥哥在院子里舞剑，你在桌旁敲着碗碟给他助兴，我当时在边上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忽然愣愣的看着我，半晌方说，小涵，你笑起来真好看。"
楚悦心说完，又笑了笑，再回过身，就真的走了。
只留了萧如风一个人，对着洒满整个院子的银色月光和不停吹过的温柔春风。

你是不是，真的一点点都不喜欢他？
你在我身上要找的，不过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影子。

他以为，楚悦心是他一直要找的那个人呢。在他最狼狈不堪最寒冷无助的时候能给他温暖和关爱的人呢。
可楚悦心说，程家，能给我我需要的一切。
楚悦心说过，萧大哥，我都不晓得你是那么不容易的。萧大哥，你以后要更快乐一点才是。
他为了这两句话把这个女孩子当作了知己。
风吹乱了他的发丝，萦绕在他的眼前。有些什么，和发丝一样乱了，有些什么，在心底深处慢慢的复苏。
曾经有一个人说，萧如风，我知道你不容易的。可是，不都是你自找的么？你可以更开心的。
萧如风，我知道你放不下仇恨，可仇恨过去了还有什么呢？你会更不快活的。
萧如风，其实人世间有很多很多美好的、快乐的事情的，你该多看见这些。

他对那个人说，你知不知道你情况不太好啊，在我这里你得不到好的医治和照顾的，我去帮你联络你家人不好么？
他说，我才不要。我比较喜欢你这里。没人逼我没人骂我没人训斥我。然后缩在被子里眉眼弯弯的笑。
他笑起来，真的是很好看的。
他有时候却又会说，想起来哥哥也没什么错。错都在我，那我不是更不该回去了么？哥哥会杀了我的......
他说，那你就回去给你哥哥好好赔礼，总比在这里好吧？
他就又不说话。
我养不起你的。
没关系，你把我的簪子、玉佩统统拿去卖了好了。再不行我把自己卖给你，给你鞍前马后的当个小厮报答你，还不行么？这个时候，他答得倒快。
他瞪他一眼，说，你是小厮？你是老爷罢！然后继续给他熬药。
他嫌药苦不肯好好喝，他就说你不喝我把你丢到雪地里去。下一次出去，却还是没忍心，给他带了一包冰糖。他就欢喜的像个孩子似的。钻在床里，耗子磨牙般的磨了一个下午。
他几次想方设法套过他的话，想知道他的名姓家庭。他一直没告诉他中毒的事情，但或许他自己也清楚。也许短时间内是不碍事，可日子久了，谁知道会如何？他平时嘻嘻哈哈，这时倒格外警醒，绝对不说。只让他唤他小涵。
直到临走的那一天，他才说，我叫燕语涵。
他本是当作萍水相逢救了这个人的，也没想着要他报恩，所以本觉得，只要他能脱险得到好的医治，身份什么的，真不让他知道，也没什么。可是，到了最后，到了临别的时候，他却突然觉得，他这么一去，原就是真的去了，连姓名都不知，这茫茫人海，不就彻底失了音讯，断了联系？
所以一时没忍住，他才问了。
然后知道，他原是明月山庄的二公子。
一时间，天差地别。
他不再是那个躺在他的床上对他笑得眉眼弯弯的小涵。他是高高在上的明月山庄燕语涵，燕二公子。

燕语涵说，萧如风，你给我记好了，我喜欢你。
他觉得好笑。
这怎么可能？

他一直觉得，这怎么可能？
大仇得报，他以为是上天眷顾他多年艰辛，却是别人的恩惠。那人还一直出现在他面前，说，如风，我喜欢你。
究竟喜欢什么呢？不过是一点关心一点照顾就能换得来一颗心？他从小是被捧在掌心里的明珠，还会在乎他这一点关心一点照顾？
他如果信了，他不是傻子么？他不是白白等着，被别人嘲笑么？
所以他绝不信的。

如果他真的是要作弄他就好了。如果他真的能不在意就好了。
为什么，那一剑刺入他的肩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会猛地一阵不可遏制的痛呢？
当他说，你为什么，只能在我受伤的时候对我这么好呢的时候，心里却会痛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呢？
为什么他说，我只是想要死心的时候，他却拼命的想说，不要！

真正该被狠狠刺上一剑的人是自己啊。
他不过是怕受伤害，所以把所有的伤害都一股脑的推给了他而已。
他找了借口在拼命的逃避，终于逃入了死胡同，只留下自己，空对一院寂寞清冷的月光。

他是燕语涵，但他也是小涵。燕语涵也好小涵也好，不都是他么？都是那个，会笑得眉眼弯弯让人觉得宁静美好的人。
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值得他去喜欢，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吸引了他，那他为什么不能去问问他呢？
他确实，很差劲。

月光下，草叶上的露珠悄无声息的落了。

 

第六章
他突然觉得豁然开朗。他的世界突然有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平和。
一直以来拼尽全力要去否认的事实，依然还是事实，依然在那里。只是他们两个都用错了方法，才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
现在燕语涵走了，带着他留给他的伤痕走了。也许他是真的死心了真的讨厌他了。但是，他再也不会自作主张的决定什么事情了。是不是真的死心了，是不是真的讨厌他了，他要当面问清楚，他要听到他亲口说出。他还要问，一直以来，你说喜欢我，确实是认真的对不对？那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呢？
就算，是要给自己一个交待吧。
他曾经真的很自私很冷漠，为了保护自己，就籍口自己身份的卑微身世的可怜去肆无忌惮的伤害别人。
依稀记得，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家还没破人还未亡，他也还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少爷，爹爹对他说过，孩子，谁也不能看轻你，除非是你自己看轻自己。
他那时哪里能够懂得。
人做了错事，总要去弥补。人生在世，总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才能无愧天地。
那么，他现在要去做的，就是弥补自己的过错的事。
打定了主意，他也不再焦急。又在楚家庄盘桓了几日，和楚氏兄妹话别后，才踏上旅程。
他也没有确定的目标，楚尘潇并不知道燕语涵和陆剑秋是去了哪里。不过说实在的，就是知道他也不打算立刻就找过去。
他想自己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去让一些事情沉淀，把一些事情好好的想清楚。

春色已深，天气有些略微的燥热起来。过去的日子在他心中不断的交替出现，曾经短暂但也锦衣玉食的童年、小小年纪家破人亡流落江湖的凄苦，立志报仇而尝到的万般艰辛，大雪封山而与世隔绝的小山村里，那一段犹如梦幻般的宁静时光，大仇得报一瞬间的酣畅和接下来的迷惘，和他剪不断理还乱的断断续续却无法停止的纠缠。
他在他心中究竟有多重？
他曾以为报仇是他生活唯一的目标，但当他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曾想过，如果能一直维持这样安宁美好的日子，报仇与否，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呢？
但他也不敢认真的去想。血海深仇，倘若他放弃了，他不知道自己还如何为人。
他不能负父母，不能负自己，他却，一次又一次的负他。
他究竟，要怎么才能还上这份情？

一路南行。他倒也不是富于游山玩水的情趣的人，虽然也感慨江南风物之优美，但也不耽误他沿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倒也着实除了些土匪恶霸，武林败类，萧如风萧大侠的侠名倒也越传越响亮，常有江湖汉子一听他的名就过来热情的一抱拳，报上姓名，有意结交。他从开始的略感意外也能渐渐应付裕如了。再也不觉得是别人施舍的什么关爱亲热，大家都是江湖中人，凭的是自己的双手和为人，所谓名望所谓人缘，也都是凭自己的努力实打实的挣下的，他既能坦荡，无论别人的好意恶意，也都能一概领受了。
如果他一开始就能够这样该多好。
但不经历一些疼痛一些挫折，人又如何能成长呢？
有些道理，看似简单，但其实都要跌过跟头撞过墙，头破血流之后才能真正懂得的。
他也受过几次伤，也曾经差点丢掉小命，但他都熬过来了，陷入困境时竟有不少朋友愿意帮忙，让他突然意识到，他萧如风果然不再是所谓的孤身仗剑飘零江湖，他有朋友，有兄弟，有了和过去不同的自己。
曾有朋友开玩笑的对他说，萧大侠，你现在恐怕就是缺一个红颜知己了。
他笑而不语。
江湖上的女孩子本来就要直爽泼辣些，敢爱敢恨。也确实有女孩子对他大胆的流露过好感，可是他都装做丝毫没有察觉。
不知道是那些时光把他的激情和冲动都燃烧完了，还是这些日子以来经历的很多事情渐渐打磨了他的性子，他确实变得比过去要宁和冲淡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