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似花飞轻----尘色

半晌，莫昭终于微微地动了一眼，目光慢慢转过来，虽然依旧空洞，却终究多了一分迷茫，似是祺御那一声低唤让他很意外。
那种苍白和脆弱让祺御心底泛起了一抹不忍，差点就想开口让他放弃，最后却只是强自忍下，别开了眼。
"呜呜......"很轻的呜咽声响起，却不像一般的哭泣，更像是小孩子的为了获得什么东西，半真半假地哭闹。
声音渐渐大了，那呜咽声的真伪就分外明显，祺御有些愕然地回过头去，便看到莫昭敷衍地伸手在眼下擦，嘴里呜呜地装着哭，见他回头，莫昭甚至还向他露了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
"小替......莫昭？"
莫昭没有应他，"哭"得更是起劲，唇边那若有若无的笑容显得分外干净，却让祺御心里没来由地疼了起来。
"别装了！"一把拉开他的手，见莫昭像是吃痛地微皱了皱眉，祺御连忙松手，却还是低声阻止。
莫昭也便温顺地停了下来，张眼看他。
那眼中的空洞让祺御更是难受，终究支撑不住，祺御别开眼，不再看他。
"你......"莫昭却突然开了口，声音低哑，祺御动了一下，便听他缓缓说道，"你跟我哥，有点像。我装哭，他也......这样......不看我，脸上，看起来，比我还难受。"
"哥？"祺御怔了一下，"你有哥哥？"
"有......在家里......我有，四个哥哥，三个姐姐。"缓慢地伸出指头，莫昭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声如泣。
祺御皱了皱眉："那为什么不回家？"
莫昭眼中闪过一抹失神："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不回去。"
"为什么？"
莫昭脸上的表情几乎敛尽，幽幽开口："因为哥哥不信我了。"
不知第几次从莫昭嘴里听到"信任"的话，祺御终究有些不明白了："不信就证明给他看啊，犯得着为了这个离家出走？"
莫昭勾唇，像是笑了一下："证明不了......他不信，我走。"
祺御更迷糊了："我不明白你究竟执着些什么，如果只是小事，被冤枉一次半次，也就罢了，何苦为了小慕一句‘信任'，把自己赔上了？那是不是我信任你，你也会爱上我？"
莫昭双眼张得大大的，看着祺御时却让祺御觉得他其实什么都看不到，好一阵，他才开口："你那不是信任......只是不当一回事。我从前说的话，你相信么？"
"什么？"祺御愣了一下。
"你相信有人一直活在‘不信'里么？"
"什么意思？"
莫昭没有回应，只是合眼一笑，片刻才又张眼看祺御："你看......你只是不当一回事，而不是信任。"
祺御下意识地蹙眉，半晌才恍惚想起，这样的话，莫昭似乎曾经问过他。
那时候，他说的是......他的，身世？
"捣乱，恶作剧，砸东西，偷东西......故意嫁祸也好，不敢承认也好，反正到最后，这些罪名都会落在我头上。就算明明觉得两三岁的孩子不可能去偷吃东西，他们也会觉得，反正是骗子的儿子，什么事做不出来呢？也就理所当然地定罪，理所当然地处罚。"
到这一刻，祺御心里才隐约浮起了不安。他不知道莫昭想说什么，只是那些话，让他无法理解却又惊惶。
"再后来，有东西不见了，有摆设被撞倒摔破了，有哪里被捣乱了......他们连问都不必问，就会说，当然是他啊......"莫昭的声音很轻，却没有一丝起伏，渐渐地让祺御觉得他在说的不过是一些与他们都没关系的事情。
"只有哥哥会说，这个世上不是只是你在受苦，所以不可以放弃，不可以埋怨，不可以迁怒......只有哥哥会说，我相信你的，昭，这世上一定还有人相信你的......"
那一声一声，恍如念诵，字字落在祺御的心上，让他差点想捂住眼前人的嘴，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我是因为哥哥，才撑下来，可是到头来，他却对我说，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呵，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我怎么样才能让他相信呢？我不做坏事，不说谎，我要的不过是信任......颜慕霄愿意给我......我怎么能就这样离开，就这样放弃？只有他一个......我怎么能甘心......"
"不要再说了......"祺御伸出手覆上他的脸，把眼睛嘴巴都掩住了，不想让那些话继续往外流。
莫昭也便安静了下来，一动不动，只是一起一伏地呼吸着，气息喷在祺御手心，让他觉得手心一片滚烫。
脸上终究是浮上了心疼，夹杂着不忍和愧疚，祺御死死地捂着莫昭的眼不敢松开。
没有经历过莫昭所说的事，信与不信在他看来不过是无关重要的东西，可是这一刻却让他觉得，如果有朝一日，颜慕霄对这个人说出"不信"，他可能会就此绝望地死去。
结局他已经预知，却居然什么都无法阻止。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手下的双眼缓缓合上，祺御有点生硬地松开手，宛如被什么追赶一般，落荒而逃。

十七

走得很远了，回过头也看不到莫昭的身影了，祺御才慢慢缓下了脚步，那些不该存在的心疼褪下去，升起的却是一丝难以形容的不安。
好象有什么不对劲，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蹙着眉想了一阵，等意识到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停了下来了。

不知为什么，我却觉得那一剑，有点眼熟。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半月前颜慕霄说过的话，祺御愣了一下，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劲了。
听莫昭所说的，他家分明是大家族，假设颜慕霄并不是多疑，而是他真的见过那剑法，也就是说，莫昭也许是哪个武林世家的子弟，那么......
眉头皱得越紧，祺御站了一阵，终于咬咬牙往回走。
也许问了莫昭也不会坦白，可是多少能找到一些痕迹来吧？
却没想到，祺御回到那花田时，莫昭已经不见了，只有他原本躺着的地方，有一小片的绿草沾着暗红的血迹，让人触目惊心。
祺御看着那一片暗红站了很久，心头慢慢渗出一丝丝的疼痛，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了。

莫昭裹着那被撕破的衣服，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显得格外地狼狈。偶尔有下人远远经过，投来或鄙薄或幸灾乐祸的眼神，他也只当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始终淡淡的，就好象他不过跟平日一样，没有任何不同。
从崖下花田回到他所住的清鸢居，必须经过颜慕霄的住处，走到离无香苑十来步时，他终究脚上一滞，下意识地感到害怕。
不过是一天之内的事，身上的疼痛还在叫嚣，就算是再强韧的人，也难免会有胆怯。何况他从来都不强韧。
等他站了一阵，终于提起勇气迈步时，不经意想起的却是那时候颜慕霄眼中的泪。
这么久以来，颜慕霄发怒抱他，哪怕嘴里叫着藤清淮的名字，也从不会哭。可是，今天那个人却哭里。
又是一阵失神，莫昭没清醒过来，就听到哐啷一声，自苑内传出一阵掼碎瓷器的声音，随后便是一阵含糊的斥责，他茫然地走上几步，就看到了无香苑里的情景。
地上摔破的似乎是个酒瓶，一个下人战战兢兢地蹲在角落里拣那碎瓷，颜慕霄就靠在庭院中央的石桌边上，他一手拿着酒瓶，另一手空着，大概就是刚摔出去一个。
"滚！"就在莫昭发愣的当儿，颜慕霄一声大喝，将在场的两人都吓了一跳，那下人慌忙地捉起几块大的碎瓷退下了，莫昭却还是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庭中的人一脸醉红，眼神有些恍惚，分明是醉得厉害了，再看那桌上横七竖八的酒瓶，莫昭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颜慕霄摇摇摆摆地靠在那儿，不时仰头喝酒，然后缓慢地打嗝，早失尽平日的风度，莫昭站在那儿看了他很久，他才慢悠悠地回过头来，眯着眼看莫昭。
"你......"
"你走，你走！"没等莫昭说话，颜慕霄就先叫了起来，却不是像莫昭想的那样叫藤清淮的名字，而是口齿不清地重复着相同的话，声音里居然有一丝惊惶。
莫昭不懂了。迟疑了一下，他终于走上一步："你醉......"
"走，快走，你走，不要出现，你走......你不是清淮......"前面那些含糊的叫嚷只让莫昭的眉头皱得更紧，最后一句，却让莫昭一瞬间定在了那儿，再动弹不得。
好半晌，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颜慕霄......你刚才......说什么了？"
颜慕霄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却似乎是被他的声音刺激到了，猛地跳起来，把手上桌上的酒瓶全砸到莫昭跟前，大声吼了起来："让你滚，没听到吗？你滚，滚出去！"
莫昭皱眉看着他站立不稳却手足挥舞，半晌，默不作声地转身迈步，没有一丝犹豫。
只是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钝响，紧接着一声闷吭，莫昭怔了一下，又走出两步，终究是忍不住回了头，就看到颜慕霄摔在地上，像是醉得爬不起来了。
周围无人，伺候的人也早被颜慕霄赶走了，这时如果醉在庭中，怕是一晚上都没人知道。
想了一阵，莫昭终于咬咬牙，走了回去，把人扶起来，用力地晃了几下："喂，醒醒，颜慕霄，醒醒！"

被摇晃了几下，颜慕霄的神志就有点恢复了，其实他也不过是一时晕了眼才摔下去的，这时被莫昭摇了几下，眼还没全睁开，人就先回过神来了。
朦胧间看到莫昭那淡淡的表情中隐着一丝担忧，心里居然难受了起来。
好象有一分欣喜，却有九分的厌恶，想到自己却居然会有那一分欣喜，就更觉得恶心。
他本打算装着被摇醒了张眼，却在看到莫昭眼中那隐约的期待时，心里暗自皱了眉。于是他便张着醉醺醺的眼看莫昭，甚至还傻笑了一下，想看莫昭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如果莫昭要做些什么，他一定不会轻饶。
好一阵，莫昭却什么都没有干，只是扶着他，甚至没再开口唤他了。
"真的醉了啊......"很久，他才听到莫昭低喃一声。
心中一动，他摇头晃脑地含糊道："我......没醉......"
莫昭像是一愣，微偏了头，轻问："醉了么？"
"没......"
"那我是谁？"
颜慕霄故意眯起眼看莫昭，久久不说话，见他眼中果然有几分紧张，才开口："昭......你是......莫昭！"
莫昭僵了一下，扶着颜慕霄的手也不禁一紧。
然后他就再没说话了。
颜慕霄一直等，却见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不觉有点奇怪了。
"原来真的是醉了啊。"又一阵，莫昭才低笑一声。
"没......"
"好，没有。"莫昭顺着他的话，过了一会，又轻道，"颜慕霄，再跟我说一遍好不好？再一遍......我就可以撑下去。"
颜慕霄尽量装得茫然地看他，不知他想自己说什么。
"那时候你在金陵说过的话，说你喜欢我......说你相信我。"莫昭的声音很轻，到最后几乎就听不见了。
颜慕霄却还是一下子想起来了。
那时在金陵，只想着用什么办法让莫昭跟自己回百花谷，却莫名其妙的，在说出那一句话，本来还一脸防备的莫昭突然就变了态度。
"我相信你......因为我喜欢你。"虽然不明白，他却还是顺从地说出了那一句话，想看莫昭会怎么做。
莫昭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慢慢地笑了起来，带着一分哀戚，却灿烂非常，让他在那一刹那，感觉像有什么，狠狠地抓了自己的心一下。

十八

自后几日颜慕霄都没有去找莫昭，甚至不闻不问，百花谷里就逐渐流传起谷主已经对莫昭厌倦了的话来。
在这样的流言间隙一点点扩散开的，是"清鸢阁的下人表情都变得很奇怪"的话。
祺御忍了三天，没听到一丝动静，终究在第四天踏入了清鸢阁，一进门看到的，是莫昭拿着匕首在墙上比画。
看了一阵没看出头绪来，祺御笑问："小替身，你这是干什么啊？"
莫昭没有回头，顿了顿手又刻下一道刻痕："算帐。"
"算帐？"祺御挑眉。
莫昭没回答，只是退了一步转过头来，目光落在祺御身上，就浅浅地笑了开来，温声道："你来了啊，怎么不让下人通报？"
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祺御微皱了眉："小替身？"
"怎么了？"莫昭维持着笑容问。
"你没事吧？"
莫昭的笑意更深了："我能有什么事？"
几乎不曾见过那样温和的微笑，祺御怔了好一阵，心中一动，随即便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有点迟疑地开口："小......不，莫昭，你好象......"
莫昭的眼微微眯起，语气不变："怎么样，这样，像么？"
只是两字，便足以让祺御证实了心中所想，他的脸色微变，声音有点生硬了："不像，你这样一点也不像清淮。"
莫昭愣了愣，便又挂起了那温和的微笑，只是眼中多了一分凌厉："你说谎，他们私底下都说像。"
"清淮就绝对不会这样当面驳斥别人。"祺御飞快地接了下去，死死地盯着莫昭，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无力。
相对沉默，莫昭脸上的表情也渐褪尽，祺御啧啧摇头："小替身，你跟清淮本来就不一样，何必为难自己？"
"哪有为难？"莫昭笑开，眼中有一抹厌倦，不再说话。
祺御看着他，下意识地不愿再问下去，话题一转，语气里多了半分认真："你......之前听你说的，你也是出身大家族吧？"
"谁说的？"莫昭脱口反驳。
祺御心中却更肯定了，脸上不动声色，只是笑道："小替身，说说你家里吧？"
"与你何干？"莫昭的眼神似是一下子冷了下来。
祺御笑得眯了眼："万一哪天你被小慕折腾得一口气上不来，也好知道该往哪里送嘛。"
莫昭哼笑出声："要是死了，随便找个山崖丢下去得了，送来送去，还浪费生人的精力呢。"
早知莫昭自厌，却没想过会这么彻底，祺御愣在那儿，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好了，左边胸口处似被什么抓紧了一下，麻麻地发痛。
"我说真的，祺御。"莫昭看他脸色突然发白，不禁笑了起来，故意似的强调，"要是我死了，让他们也别假惺惺地立碑下葬什么的，随便找一处山崖丢下去就好。"
"小替身......"祺御看了他很久，终于摇头，喃喃叫道。
莫昭耸了耸肩，一脸扫兴，就好象他不过开了个玩笑，祺御却不知趣地老羞成怒。
祺御不再看他，站了好一阵，才开口："你装那模样，给谁看？"
"颜慕霄啊。"莫昭浅笑回道，"他既然不喜欢莫昭，总会喜欢藤清淮吧？可惜这几天他都不过来。"
祺御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就那么喜欢他？"话说出口，才听出里头的半分不甘，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与你何干？"莫昭抬眼看他，勾唇笑开，眼中却是一片空洞。
"我看你是跟着他发疯了！"像是再忍耐不住，祺御丢下一句话，摔门离去。
莫昭却还是维持着那虚伪的笑容，半晌才喃喃道："你们早知道他是疯了，为什么还要放他出来害人？"

是夜，百花谷一片静谧，偶尔有守夜的下人行走，也是收敛着脚步，没发出半丝声响。
三更响过，却突然有人声喊起："走水了，走水了！"
不一会，四周渐起的声音便把漫天的寂静打破，颜慕霄猛地自床上坐起，人已清醒过来，心跳却居然很快，像是为什么不祥的预兆而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