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狂不信,却也无可奈何。稍後便倦极睡去。
待他醒时,青篁已经不在。清狂急切之下一跃而起,发现自己衣著整齐,竟是睡在自己房内。片刻後青篁走进来,手里端著一个茶盏。他身著一件绿色外袍,在外罩了件雪白的狐皮坎肩,越发衬得肌肤胜雪。
清狂有些恍然,楞怔著不知该说些什麽。青篁见状微微笑著招呼道:"醒了?来将这杯茶饮了吧。"
清狂依言端过来一饮而尽,只觉有股浓郁的青涩之气。喝完才想起来问:"这是什麽?"青篁答他:"叫你喝,你便喝。难不成还怕我害你?"
清狂闻言讷讷不能语。仔细打量青篁面上神情,良久方道:"青弟,你不怪我吧?我是真的喜欢你才......"
青篁放下茶盏,朝他面上扫了一眼,抿嘴笑道:"我知道。"说完微微低下头去。
清狂见青篁头发并未束起,只用一根发绳轻轻系住垂於背後,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发因仍有些湿润,触上去便带出一分生涩。也无甚光泽,只是一径墨沈沈的黑,象要将所有光线都吞噬掉一般。
清狂抚著发,又回味方才在青篁躯体上的触觉。不知为何,突然忆起上次撕下的那截衣料。边缘整齐,宛如刀割。想到这儿,他不自禁地心中一凛。
青篁大概是心有所感,抬起眼来,眼神深沈如幽潭。清狂竟不敢直视,念叨著"我喜欢你",重新将青篁拥入怀中。
4
此事过後,清狂思忖著欲与青篁同居一室,青篁却执意不肯。清狂不敢勉强,只得作罢。
每每於青篁房中与之欢好,醒来时却总是衣衫整齐地躺在自己的床上。问起原因来,青篁便笑言自己会搬运之术。再问之,却又笑而不答。亦无法辨其真假。
每次交欢後,青篁都要奉上那种药剂让清狂服用。清狂追问此为何物,只说是家传的补养方子,於身体颇有裨益,其余则不言。
情浓燕好之时,清狂便要拥著青篁说些示好的疯话,青篁却只是笑而不言。清狂气不过,逼青篁也要作出回应。
青篁回他:我已如此待你,更待何言?
清狂对了那狭长秀丽的眉眼,只觉那眼神如一线幽涧般深不可测。不由记起那句"雁渡寒潭,雁过而潭不留影",便凑到极近处,一定要在里面望见自己的身影。
青篁被他盯得紧了,有些不自然,便略略地低下头去。清狂顺了他的眼神望过去,只见两人寸缕未著,均裸裎了身子在锦被下相交缠绵,满眼都是道不尽的淫糜。
顿觉无语。但到底是心有不甘,便越发使力,只恨不得把眼前这个又妖娆又冷淡的人儿碾碎了,填到自己的身体里面。
事後见青篁细嫩皮肉上尽是自己肆虐过後的痕迹,又觉心痛不已,抱在怀里细细地舔舐过来,不住道:"青篁,我已为你痴愁欲狂,为何你却仍是清冷若此?真不知要如何待你......"
转眼已是新年。清狂依例去姑姑家拜年。姑侄二人寒喧一阵过後,姑姑就把话题引到了他的亲事上来。
原来庄清狂父母在世时,曾为他定下了一门亲事。对方姓曹,也是本地望族。只是庄清狂的父母离世之後,曹员外见庄清狂终日游手好闲,不求上进,想著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他这样坐吃山空,便存了悔婚之意。虽没有明说,但自此就与庄家断了往来。
庄清狂本是个不喜约束的性子,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如今突见姑姑旧事重提,很是诧异。
原来那曹家小姐不知从何得知庄清狂相貌俊美,且风流倜傥,才情俱佳,竟动了一颗芳心,声称非清狂不嫁。
她上头有四个哥哥,父母到老大年纪才得了这样一个女儿,平素视若珍宝,娇宠惯了,养成个说一不二的性子。遭家人反对後,她不是想投井,就是要上吊,最新的一出则是拿把剪子铰了几缕青丝,声言要剃了这三千烦恼丝,进庵堂当姑子去。
曹员外软硬兼施,终至技穷,仍无法劝得她回头。後又多方打听,感觉庄清狂不过是少年心性,恃才自傲,倒也无其它恶行。且近来行迹已大为收敛,以为他年岁渐长後渐晓事理,也算孺子可教。
只是碍於情面,不好当面与庄清狂去说,便找了个机会来向庄姑姑提及,意思是等过了年就让庄清狂去提亲,也好遂了双方父母当年的心愿。
庄清狂闻言後,当即便想拂袖而去。但自己的亲姑妈到底比不得别人,且时值新年,也不好意思过於无礼,只得又勉强枯坐片刻,怏怏而归。
归家後只觉心头烦闷,郁郁寡欢。待青篁问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以数言敷衍过去。
数日後,庄家姑姑为著此事又特意到庄家来了一趟。
她絮絮叨叨地对清狂说:"你年纪也老大不小的了,再这麽拖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所谓‘不孝有三,无後为大'。......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唠叨这些,要不是你父母去得早,临终前把这摊子事情交代给我,我也懒得操这份闲心。"
清狂起初还耐心听著,後来就显出不耐烦:"我现在不想成亲。此事你也休得再提。"
姑姑闻言著急道:"怎能说不提就不提了?这事儿是你父母在世时定下来的,当初双方还交换了生辰八字,正经父母之命。本来这种事情从来都该是男方主动,如今曹家寻上门来,已是给足了咱们面子......"
"给咱们面子?曹家真当我不晓得他们本来存了什麽样的心思?"清狂愤然道。
"真要论起来,他们也只是疏於来往,顶多赔个不是也就过去了。可如果如今咱们无故退婚,理亏的可就全是咱们这边。更要紧的是,往後若传出去,再想找好人家的姑娘,可就困难了。"姑姑苦口婆心地劝道。此次她还特意让人请了青篁来陪座,又让他帮忙说项:"我家清狂虽比你长著几岁,行事却莽撞,远不如你稳重。我们老辈的人他是很难听得进去了,劳烦你替我多劝说劝说。"
青篁谦恭地点头应了。
姑姑走後,清狂埋怨青篁:"你不帮著我倒也罢了,怎麽还答应了姑姑要来劝我?"
青篁淡然道:"劝不劝是别人的事,主意到底是要你自己拿。"
清狂道:"我早已拿定了主意,断不会娶那曹家小姐。她家看我不起,我倒还未必稀罕她呢。"
青篁又说:"你姑姑说的话也在理。若毫无理由地退婚,倒成了你理亏。以後你再去求亲,谁人敢应?"
清狂抱住他说:"那我若向你求亲呢?你可敢应?"
他半真半假地这样说著,本想看青篁含羞带嗔的情态。不料青篁只倚在清狂怀中闲闲地道:"也好。不过你若真娶了我,只怕这里是容你不下,那你可得跟我走。"
清狂吻他的眉眼:"好。走哪里去?上刀山还是下火海?"
"倒不至於赴汤蹈火,只是要去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日日只有你我二人相对,餐风露宿。你可愿意?"
清狂此时情动,唇已经移到了青篁的喉结处,无瑕回答。冷不防被青篁推开尺余,定定地望向他问:"你可愿意?"
清狂含糊著答声"愿意",用力将青篁的身子揽过来。此时他恍惚听见有人叹了口气,极悲凉落寞的样子。睁眼细看青篁,却仍是那幅闲淡的模样。
又隔了数日,姑姑再次来访,把旧事重提。她说曹家催得紧,叫清狂无论如何到曹家去一趟,是同意还是拒绝都由得他去。否则现在这样的情形传出去,於双方的声名都大为不利。
清狂实在却不过,便寻思著好歹去一趟,随便找出点什麽由头把此事了结了罢。
临去时,他立於门口,将衣衫整理一番,然後回头对青篁道:"等我回来。"青篁微眯了眼,似笑非笑地望他:"退婚而已,何必作荆轲状?"
清狂干笑一声,昂首去了。
5 治病
清狂出门不久,天就飘起雨来。快到家时,看见青篁撑著油纸伞立在巷口。他略带惊讶地出声招呼:"青弟,你怎麽在这儿?"青篁扬扬手中的伞:"本想去接你。不过看来不用了。"清狂仰头看看自己手中的伞──那是一把湖蓝色的绢伞,上面手绘著淡雅的水墨图画。临别时曹家小姐亲手赠与的,绢面上犹存一缕淡香。
两人各撑一顶伞,在雨中一前一後地行著。
清狂忍不住叫一声:"青弟!"青篁闻声回过头来,神情清雅平和:"何事?"
清狂欲言又止地摆摆手:"无事。"
青篁突然道:"曹家小姐很美吧。"清狂用力点头,转念又觉不妥,连忙改成摇头。青篁静静地笑:"你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怕不是神魂颠倒了吧?"
清狂没来由地心虚,打量青篁面上神情,斟酌著道:"倒不至於。"想想又忍不住说:"相貌生得的确很美,最出人意料的性情居然也很好,并不如传闻中那样刁蛮。而且识文断字,还弹得一手好筝......"
青篁只安静听著,并不答话。
虽青篁素来沈默,但清狂今日尤其觉得忐忑,思量再三後问道:"青弟,你不生气?"
青篁面上现出奇异笑容:"我为何要生气?"
清狂察其脸色道:"我说过......喜欢你的。"他思量再三,还是不敢再提当日说过的"娶"字。
"你我都是男子,纵使喜欢,也无从嫁娶。此事便不要再提了罢。"青篁敛了笑容,正色道。
清狂听了这话,一颗悬了半日的心方算慢慢地放下来。转而又觉得当初求欢的是自己,如今不安的也是自己,青篁反倒一直是淡淡的似毫不介怀,心中不禁隐隐生出一丝幽怨,起初的那份歉疚便慢慢地淡了。
这日过後,一切都恢复如常。
整个正月里都没有什麽好日子,直等到二月初六,庄清狂到曹府落了定,算是把两家的婚事定下来了。两家都颇有资财,曹家又总共这麽一个女儿,自然要办得特别的堂皇些。而且多筹备些时日,也显得彼此慎重,於是选了四月十六成礼。
一日,青篁来向清狂告辞,说想到山东去拜访几位故旧。清狂问道:"你是姑苏人氏,如何有山东的故旧?"
青篁低头不语。
清狂情急之下紧握住他的手:"青弟,你此时提出要走,可是对我心存怨恨麽?"
青篁摇头道:"你情我愿的事,何来怨恨一说?只是嫂子过门後,我再闲居於此,著实不太方便。"
"有什麽不方便的?你我早已结为异姓兄弟,难道我便不能有一个尚未成亲的兄弟麽?"
青篁一时也找不到话反驳,便不再说什麽。
清狂心下仍觉有几分歉然,便盘算等自己成亲後也托人为青篁置办一头好亲事。但他不敢向青篁提起,只是私底下存了这个念头。
眼见时日临近,一日曹府忽派人将清狂急召而去。清狂不刻返回後,即独坐於房中。青篁前去探视,见他正将那枝竹笛握在手上细细抚摩,神色中充满眷恋不舍之意。
原来是曹家小姐前几日突发奇病,心痛如绞,遍寻名医也未有良方。昨日有位游方的郎中写了个方子,上面说要用竹茹入药,而且必须是这枝竹笛的竹茹。今日叫庄清狂去,就是为了讨这枝笛子的。
青篁听了之後瞠目道:"怎会有这等事?竹茹可治心痛,实是前所未闻。"
清狂叹息道:"事到如今,也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那你是准备把这笛子送出去了?"青篁问。
清狂闻言很是疑惑:"那是自然。"
"你不是非常珍爱这支笛子麽?"
"笛子再珍贵,也不过是件死物。若能救得小姐的命,便是无限功德。"
"若那郎中只是胡言乱语,根本没这回事呢?"青篁问道。
清狂觉得今日的青篁很是奇怪,皱眉道:"人命关天,即使希望不足万一,总要试过方知。"
"不如你将笛子交给我,由我去替曹家小姐治病,如何?"
清狂摇头道:"青篁,你我二人相交至今,从未听你提过懂医术,怎麽此时忽地就会了?"
青篁立即噤声。沈吟片刻之後,他复对清狂道:"实话对你说了吧。你我二人结缘,全因此笛而起。如今你若将此笛送人,你我的缘分便尽了,此生再不得相见。"
清狂见青篁面上是前所未见的严肃模样,语气中还隐隐流露出一丝凄然,虽觉不解却仍温言相劝:"青弟你这是说什麽气话?此笛虽好,却也不是什麽绝无仅有的稀罕物事。你若实在喜欢,此事停当了,我便再去原处采了竹枝来做几支给你。"
青篁更加面现凄惶:"若它的确是绝无仅有的呢?"
清狂本就心情烦乱,见青篁纠缠不休,既无法劝说,又不忍训斥,只得转身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青篁寻到清狂道歉:"我实在是喜欢那支笛子,以至於说话失了轻重,还望见谅。"继而他又问:"你今日便要把笛子拿过去吗?"
清狂长叹一声,轻揉青篁的头发:"我也舍不得啊!不过总是要有所取舍。据说那郎中定了个明日的时辰,说那时取出竹茹煎服,药效才是最好。只要之前送去就可以了。"
"那请你再为我吹奏一曲《姑苏行》好吗?"青篁抬头问清狂。
清狂依言为他吹奏了一遍。只是到底心里有事,曲声微颤,不如往日清亮。
是夜,青篁又问清狂借了笛子,说想好好看看它一阵。清狂虽觉不解,仍拿给他了。
这一夜清狂睡得颇不安稳,噩梦一个接著一个──一会儿看见曹小姐心痛而亡,一会儿又看见青篁捧心倒地。
第二日一早,清狂起身时看见笛子已经放在自己房间的桌子上,不及多想便取过来出了门。
到曹府後将笛子递上,下人却无论如何也剖不开。等第三个人的手被弹开的刀刃划伤後,曹员外的脸色已经沈到了极致。
清狂在众人的怪异目光注视下出了一身冷汗,硬著头发接过笛子和刀,轻轻一划,笛子便裂成了两半。他擦著汗将将笛子递过去,曹员外却道:"看来还真是个宝贝。你顺便将竹茹也取了吧。"
清狂只得抖著手将笛子的中间一层细细刮下。一时只觉双眼刺痛,险些落下泪来。又恐曹员外误以为自己不舍,终於忍住了。
照郎中指定的时辰将竹茹配了药去煎了,清狂又等了一阵,直到听说曹小姐心痛缓和之後才略微放心,告辞离开。
进门时听家人报说青篁出门了,心中一紧。可一来实在疲惫不堪,二来想著青篁只是赌气,也许过後就会回来,便一头栽到床上睡死了过去。
这一觉睡了不知多久,隐约听见外面有人吵闹。勉力撑起身,叫了下人来问,回说有官兵在外面嚷嚷著要捉人。
6 缘起
正说话间,只听人声越发鼎沸起来。清狂出门一看,官兵已经冲到了院子里。清狂板著脸问:"不知各位所来何事?"
为首的一人上前施了个礼:"庄公子,今日出了点事,需请公子去衙门去认人。"他说的是"请",神情也很恭谨,一幅"先礼後兵"的样子。
庄清狂虽觉疑惑,还是跟他去了。行至衙门口,远远地就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上。虽因为隔得远看不清,但那青绿色衫子却是再熟悉不过的。清狂骇然奔过去一看,果然是青篁。他惶恐著问:"青弟你怎麽了?"毫无回应。他惊惶不能自己,茫然发问:"他怎麽了?"
一人答道:"他突然仆倒於街市中,气息全无。有人说是你朋友......"
庄清狂俯下身去一探,果然全无鼻息。再视之,面色却如常,仿若熟睡。
确定了青篁身份後,县官便让庄清狂回去了。临走时交代他:"事出蹊跷,可能还有事需要问你,请不要自行离去。"
庄清狂应了,恍惚著回到家中。他走到青篁的房间里,见所有摆设都和平时一样别无二致,一本没看完的书还摊开著放在书桌上。念及前日青篁所言"你我缘分便尽了",心中恍然有所悟。他轻抚著书页,先是怔怔落泪,後来终於忍不住嚎啕大哭,口中直呼:"青篁,是我负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