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蝴蝶----月光夜叉

说罢，目光便扫上我的脸，我不敢抬头，只垂眼看鞋尖。我觉得背上一阵阵的发凉，却又被三人六道目光照得脸上烫。这面颊必是红彤彤的，那些被璟囫囵吞下的樱桃也就这颜色了吧......
"娘，菁当然同意了，他也爱我啊！"璟起身把我拉到近旁，被他握住的手微微发汗。
我该出声否认吗？
璟已是惹了众怒，若我此时叛他，令之腹背受敌，于心何忍......可，这么不说话，便是默认，这一认又怎能求娘救我？
我要的不是这样，上天啊，为何要造物弄人？若我是女子，又怎会有这番苦处，有一个这样的男子爱我，夫复何求！
沉默，既做不到出声否认，便沉默吧......

母亲和姑姑把我们丢在大厅里已近一个时辰，其间下人来扫了碎片，送了点心，掌了灯后，便没人搭理我们，我们也互不说话。
点心是厨房现制现烤的，金灿灿、黄澄澄，看卖相就好吃。可惜送得不是时候，倒是辜负了厨娘的一番心血，我是没胃口的，璟想来也食之无味。
安坐在正对厅门的红木椅上，凝对白纱灯帐内飘忽不定的烛火，随风跳跃的火光是舞蹈吧......朦胧背后的美，美过之后呢？烛泪流尽剩下的残骸不过是下人打扫时的一道讨厌的工序，谁能记得你身着红袍的娇媚？
璟，你爱的可是我这娇美的躯壳？这不过个废壳，一个不知疼痛的废壳，这样的我你也要吗？
美貌？曾被登徒子当街调戏的罪魁祸首便是这张脸，这张女人也会艳羡的俊俏粉面，柳眉隐怒，杏眼含春，朱唇带笑，天生美人胚子。
我的美自己是知道的，可璟，你爱的也是这浮华的外表吗？这虚无的躯体难道也是你所追求的？

菁，你在想什么？他爱什么都不重要不是吗？重要的是他不能爱你，你也不会爱他，你又何必苦心钻研他是否只爱这金玉外表呢？
娘，你们到底在做什么？该是在跟父亲和姑父商议，也用不了这许多时间，莫非你们也没了主意？若你们都失了主心骨，我又该依附于谁呢？

在等得月儿挂上树梢的时候，娘和姑姑出现了，父亲和姑父也出现了。
他们给了我们一个约定--
若石璟与木菁在今年恩科中同时中举，便允了你们，随你们喜欢怎样便怎样......

这定是姑姑的招数，明知我因为身子弱误了读书，早就放弃了考举，此时提出这样的要求，根本就是强人所难，让我们知难而退。
虽没有预期想的好，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结果。璟也该死心了吧......

"好，一言为定！请不要反悔。"璟的自信是有道理的，杰出如他，考中并非难事，书院早已将他列入重点栽培对象，等着他中举好一震"惊鸿书院"的名声。
"你可听清了，不止你，还有菁也要考中才算数。"姑父一板一眼，生怕璟没听明白。
"听清了。你们放心，从明日起我便专心辅导菁，绝对让他考上。"璟说罢，走到我面前，像给我信心一般，使劲握住我的手，也许别人会痛，可惜我只觉得紧。

 

 

爱欲
困，乏，累......
"璟，我想休息。"几个月的恶补早让我有些吃不消了。
"菁，乖，只要过了八月乡试，你想怎么休息我都依你。"疲惫的血丝布满双眼，憔悴的不只我一人。
璟每日在书院苦读，监督我苦读，回来之后关上书房门，看着我读书，比书院那帮师傅还尽职。
等到上灯后，还不放过我，非要我读书到三更。
不过我也不怪他，他自己也困的没法，谁叫我不争气呢。
唉......早知道要挨这样的苦日子，倒不如当初一口回绝了他，也免得生了这许多是非。
现在再出口，慢说璟不会放过我，母亲他们也不会轻饶了我。

母亲现在不知受了什么邪，竟放心将我交给璟了。仿佛心中默认了这桩荒唐事，当初商量约定时的初衷也忘了，有时还喜盈盈的自言自语：若这两个孩子都考中了，也是一件美事。我这儿子身子天生缺陷，若不是璟，怕早就没了。要真找个媳妇也不知能不能照顾好他，倒是璟这孩子更令人放心啊......
苍天在上，我是造了什么孽，摊上如此不负责任的母亲？
若只说说也便罢了，她居然还抽空教我烧菜煮饭，甚至缝衣织补。
烧到、切到、刺到的伤处反倒落下璟的埋怨，却又不敢告诉他受伤的缘由，否则他一感动，怕更是深信我对他爱比海深了。

《四书》、《五经》、策问、八股文，这些破烂塞满了我的脑子，连打盹也不放过我。
好难得璟被姑父叫去陪客，终于可以小憩片刻，却一时睡不着了。
璟这几天逼得我更紧，离秋试还有两个月时间，好累......让我稍微闭下眼，就一小会儿，在璟回来之前我一定开始读书......

菁，快来--
璟，你不要跑那么快，等等我！
菁，你真慢，你要是总是这么慢，我就不和你玩了。
璟不要菁儿了，呜呜呜......
菁，你别哭啊，我和你闹着玩的。我怎么会不要你呢？看，这是我送给你的花，来，我给你戴上......
璟，你不会离开菁儿，是不是？
傻瓜，璟一辈子只喜欢菁一个，怎么会离开呢？你忘了吗，我还要娶你，和你成亲呢......
八岁的璟搂着我，噘起小嘴轻轻啄在我的脸颊上，痒痒的。为什么要长大呢？一辈子都是孩子该多好！

醒来，脸是湿的，梦中清泪何时流下？怎会一点知觉也没有？
好温暖，舒服的姿势，蜷在软垫上，一场好觉。
当当当，打更了。怎么璟还没回来，不如看书等等他吧。
翻身要起，却撞上璟的那对皓目，火辣辣的如这几日的骄阳......
璟早回来了，守着我恐怕已有几个时辰。
泪！我忙用衣袖胡乱拭泪，虽早被他瞧见，也不想满面泪痕示人，尤其是他。

菁，别擦--这样很美！梨花带雨莫过于此。
璟，别乱动......
菁，这话该我说。你别动，小心我弄伤了你......
璟，你这是要做什么？别，别--

衣衫如花瓣凋零飘落，碎成一地零星，散乱的发丝上挂着的是水？汗？还是泪？
夏热溢满书屋，内室一间单床叠复不下两条身形，热欲之气升腾在这斗室之中，烧得心儿发烫。推不开这剔透的人儿，印象中的黝黑早不复见，他的白皙交织在我的白皙中，分不清哪里是他，哪里是我，纤细地摸索，寻着热气攀延而上，如凌霄藤般蜿蜒盘旋，纠缠、纠缠、纠缠......
身体被撕裂的苦楚啊，像要被剥成两半，不是痛，是说不出的难过。若痛倒好了，至少能让我这空壳寻一丝做人的感觉，不至被人当作怪物。这撕心裂肺的不是痛啊，身体不痛，可这心中的不知名的可是--痛？
我突然讨厌自己，明明告诉自己不爱他，却又半推半就任他摆布，继而迎合。爱与欲，灵与肉，莫非真能分离开来？若是不能分离，那我这又算什么呢？
失了璟，我岂能活？从未想过没有他的日子是怎样，各自娶妻的说法不过是说法，未曾细想过当真发生是如何。
不爱璟，却又离不开璟。这是什么道理？一想到他可能娶妻生子，我的胸口便闷着一股火，烧得心伤。这又是何道理？

爱？抑或不爱？
谁能告诉我答案......

越想越闷，翻身撇开婴儿般睡熟的他，裸身赤足潜出内室，小掀轩窗，渺看天幕深落，星眸浅闭，月眉微戚，不知中秋月圆时可有答案？

 

 

裂痕
抚着碧玉簪上巧夺天工的蝴蝶纹样，十几日未曾出门一步的我，身披青杉，踩一对绣鞋，靠上窗棱倚望。
那夜令璟自责不已，不知疼痛的我，身子受不得他那般折腾，却又无法预知。便造成了第二日的高烧不止，恼得他满脸愧疚。
母亲也似乎感觉到什么，虽不言明，却仿佛湛蓝夜色里藏着的猫眼，明了一切。
璟来得好少，每日只看我一次，停顿不到半个时辰。几句老话问了就一直沉默，撇过头不看我，胡乱翻着圆桌上的《四书》，颠倒了也未察觉。
前日开始突然找了话题，提到姑父那夜让他陪客去见的客人。说是回乡定居的京官，此次回乡携了家眷，这居所各种置办想找姑父操持，算是个大主顾了。

菁，你知道吗？那人的孙子也到咱们书院来了，叫朱潆。我问了他好多关于京城的事，等我们考过乡试，说不准还要去京师殿试呢。
菁，等你好了，我带你去见见他，我们一起问问京城的情况。
菁，今天潆给老师出了个难题，搞得书堂没法进行讲学，可又拿他没办法，你说好不好笑......
菁，潆今天......

之后，璟每天都会带来潆的消息，从他的口中我看到了一个带着邪邪笑容的大男孩，我从没听到过璟如此多提到一个人，我恨不能马上好起来，去看看这个朱潆是何方神圣。
璟，为什么你不问问我心里的想法？为什么你不提那个夜晚的风花雪月？为什么你不看看我的眼中烟花般的落寞？
璟，一夜心痛比身痛还要撕裂残忍。满足后熟睡的你可有想过一夜未眠的珠泪连成娇颜上凄美水痕，口口声声的爱人在你心底算什么呢？
空洞，我的眼，我的心，在终于明白我情属谁的时候，你却弃我于不顾，只一味谈那珠潆的一举一动。
璟，莫非你要的不过是我这副皮囊......

绝美！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朱潆脑中浮现的两个字。
这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你就是木菁？璟跟我天天提起你，今日得见，真是应了那句:闻名不如见面啊！"朱潆笑着拱手施礼。
好亲热的称呼，哼，好一只媚狐，心中的不悦顿时写在脸上，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我拂袖而去，丢下两个面面相觑的男人。

"菁，今天怎么一言不发就走了，是身子不适吗？"璟撵着我前后脚进门，关切溢于言表。
趴在藤床上抱着方枕不理会他......
"菁，身子还难受？"一只大手抚上额头，"菁，真的那么难过？我知道自己鲁莽，那夜不该不顾你的身体状况任意妄为......菁，我想着你不会疼痛，才那么用力，我真的很后悔，很懊恼啊！"
璟温柔的言语萦绕耳畔，每每面对他似水柔情，我都迈不开脚。
我不要看那月夜寂静下湖光粼粼的眼眸，深邃地像没有底的玄潭，弥漫着诱人的吸力，要把我的魂魄收走。
我不要听这紫丁香带笑的耳语，夏日晚风掠过花蕾，响起一阵催魂花音......

璟，放过我吧，这几日心痛早补上了十六年来无知无绝无痛的日子，原来痛就是会把人扎穿的刺，割破的刀，碾碎的磨......别再给我伤，更别给我爱，否则最后只能是两败俱伤。
菁，你在胡言些什么？我承认自己有错，不该冒然亵渎你的身子。但，爱也不能让你原谅我吗？我知道这几日慢待了你，那也是怕自己多见了你，会忍不住再次冒犯啊！
璟，何苦呢？爱上我这么个活死人，就算有现在拥有的美貌也只是过眼云烟，风一吹就散。再说，说到美，我怎及得上朱潆呢？
菁，原来我在你心中竟是如此不堪！再没什么比你的话语更厉的尖刺，根根深扎在我漫溢爱意的心上，千疮百孔中流出的全是爱你的血......原来我对你的情在你眼中只是对美貌的垂涎，原来我独一的爱竟还被怀疑有了二心，原来我笃定的爱情是这么不牢固，脆弱到不需要别人破坏，自己崩溃......

"算了，既然你这般怀疑，我也无话可说。菁，让我们都静静，给自己一点时间思考，也许是我操之过急，一厢情愿地以为你跟我想的一样。是我唐突了，我道歉！"璟很快从激奋中恢复过来，一如什么事都没发生，向我问安道别，似乎一切都回到了从前。
可是我知道，我们早就回不去了......

 

 

血色
血是红色，天是红色，地呢？地是什么颜色？
呵，地也是红色。
如果不是我会让它是......
纱衣是红色的，如果不是我会让它是。
别上玉簪，着一件白袍，镜中的哪里是我？惨白的粉脸多少脂粉怕也遮不住，就像那纱帐遮不住的春色，就在这初秋时节的春色......

秋试已过，当初从被逼到自愿，其间辛酸自知。把握不敢说，却已尽了全力，无愧于心。

从那日争吵起，我们便很少说话，若说也是互相客气，像对着外人。
身为导火线的朱潆反倒对我甚是关心，嘘寒问暖，令我也不好意思对他板脸。聪明如他，美貌如他，谁又能对这般妙人儿动气呢？
"菁，若你我考中，一同去京城可好？"潆眉眼含笑，纤手轻挑发线。若有前世，这厮必是狐精！
"和我一同？你不和璟一起吗？"这人也怪，整日黏着我是作什么嘛......
潆不说话，意味深长的看着我，忽得嫣然一笑，笑得我的心头一荡。好可怕的眼神，男女通吃，难怪连白家那两姊妹也会对他痴迷，璟也要甘拜下风呵！

乡试，过几日就是乡试了。
一个多月的静心思考，足够理清如麻情丝。
我爱璟，这是我第一次正式承认自己的心声，虽不和伦理，不和道德，却是人性真实的呼唤，是我早就听见的呼声，只是一直不敢面对罢了。
所有对璟的别扭，不过是没自信的表现，潆只是个借口，一个不会痛的怪物怎会不自卑呢？
但现在我决定了，我要告诉璟，我爱他，不管他怎么想，我也要把心赤裸裸放在他面前，给他一个选择。
就在秋试之后的中秋夜，我把一切告诉他，让他来选择，不论结果如何，我不要再躲，蜗牛不能一辈子背着壳过。
璟，等我，再过几日就有结果了......

为什么是我？
那么多人，白桃为什么偏找上我？说什么重要书柬，必须马上取来送给院长，也不顾我刚刚考完试归家，几天劳累还没舒散，这些小姐真难侍候！
书院后花园直通院长书房，没错，白桃就是这样说的。
从没去过院长的书房，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

我情愿一辈子都不知道院长书房的模样，只要能换取对那件事的无知......

我从没这样讨厌纱帐，撕裂，统统撕裂，既然挡不住春光外泄，何苦造这劳什子？
已经酒醒的璟慌乱的看着我发疯，却不敢上前阻止，不要脸的畜生有什么脸？
白梅，你遮什么？能做还怕人看见？
你脱呀，都脱了吧，别遮遮掩掩，装什么蒜！
多美的剪，刀尖的锋利划过锦被，好一只喜鹊，你给谁报喜呢？真是恭喜石府喜事临门，我的哥哥，你可要弟弟为你作这报喜的雀儿，姑姑怕是也盼着呢......

菁，我求你了，求你别说了。我知道我是混蛋，我不敢为自己的行为乞求你的原谅。菁，只求你别伤了自己，不为我，看在舅母的份上，请你别这样了，好吗？
哈哈哈，伤自己？别抬举你了，我会伤自己？璟，我的好哥哥，我这是为你高兴呢，恭喜你找了个好嫂子，你们慢慢享受，抱歉打扰了二位春梦。小弟告辞！

说完我便转身离去，飞也似的，仿佛身后有一群猛兽张着大嘴追将过来！
恍惚间听到璟的声音，像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好远......好远......

白衣是母亲的，死亡的颜色多不吉利，让我帮你换个颜色吧......
红色够吉祥了吧？
染吧，让我染红了你......
红的地，红的衣，红的血......

璟，我的爱，连我将心掏给你看得机会也不给我吗？
痛，好痛，心搅得痛极了，十六年的痛都还给我吧，就是死了也作回完整的人。
血色好美，连月亮都是血色的，惨淡的笑我痴，笑我狂，笑我傻。你这月儿笑什么？一年有你不圆的时候！

天，我的傻菁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潆，这就是你要的？还不快找大夫......
菁，别闭眼，听我说--
我和白梅根本没事，真的，你信我。都是，都是潆搞得鬼，刚才他也承认了，求你了，别闭眼，你听见了吗？我爱你，我只爱你一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