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样人生——隐去的冬天

电梯一节一节地升，因为是专用的电梯，一梯就载两户人家，人相对地少。肖放望着玻璃电梯外边的江景，叹了口气："这么黄的水市政府还当宝供着，真没意思。你们这些房子把景色都挡完了。"林陵提着行李漫不经心地一望："说是江景，那不是因为这里离海远个十万八千里嘛！有水就行了，我们做事情是要讲好兆头的。"
出了电梯，往家门口一站稳，林陵就神气了："我这儿地方不算太大，也空了个单间--"
"谢谢，免了。今天你说给我接风我才跟你走的，再说有个免费劳力挺好。我住一晚就走，明天公寓的房子就空出来了。"
林陵还没说句话呢，门突然开了，屋里的女主人一愣，脸上露出些莫名的表情。肖放一看也有点紧张。这两人见面无数次了，情形还是没变。
"我就说阿陵去接你吧，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嗯，比较顺利，难得没晚点。呵呵，小筱儿在么。"门口噔噔跑来个粉团儿，不仔细瞧就像一团容貌似的。一张口"爸爸爸爸"叫得挺欢，奔到门口才看见陌生人，吓得头一缩，躲在妈妈的裙子后边。
肖放一张脸笑得比花还灿烂："筱儿不认识叔叔了，上次还抓着我不让我走呢。"
林筱一副"居然有这种事情"的表情，一双大眼睛瞪得老圆，在肖放身上扫了几眼，突然咧嘴一笑："嘿嘿！"肖放一看直起身来，瞪着林陵冷然一喝："你这做父亲的要做个榜样，看吧，把你的傻笑学个十足，可惜了这么漂亮的美人胎子！"
"我--"
小孩子听不懂肖放说什么，总算把"漂亮"听清楚了，知道有人说自己漂亮，一张脸笑得灿烂，扑啦站出来，张着双手去拉肖放的裤子："哥哥抱抱~"
孩子的话总是最真的，这哥哥和爸爸是同年的同学，她当然不知道，所以她也大概没想到，自己一语给了林陵多大的打击。
好不容易宾客主人寒暄了一阵子，林筱拉肖放玩游戏去了。
赵静轻轻回头看了看林陵："我说释怀了，你还真信个十足十，人都领回来了。"这句话难免有点调侃的成分，林陵连忙摆手："老婆大人可别乱动猜疑，我可是正儿八经地把人接回来的。"
"你有什么心思也没门道啊，我是看他对你一点留恋都没有，才放了心的。"
林陵被妻子一瞪，一米八几的男人立时委屈了："你老公就这么不招人待见。"赵静垫着脚尖拍了一下他的头："这么大的人了还装模作样，不害臊！"
远远地肖放瞄到了这一幕，轻轻地笑了一下。
林陵也好，赵静也好，生活终于上了轨道，不需要再去留恋了。每个人对错过的东西总是特别执着呢，可是希望总是在前方，怎么能强求不可能回返的时光为自己而改写呢。顺其自然，遵循这么简单的历史法则就行了。
上天在关上了一扇门的同时，总会打开一扇窗。与其死命地寻找着门的钥匙，不如推开窗户去看美丽的风景，死守着有什么好结果呢？
夜深的时候，城市的星空特别完美。趁着妻子哄林筱入睡的当儿，林陵转到客厅，看见肖放站在窗台望着远方的游船，心想："你还嫌弃江水黄呢，不是挺喜欢的么。"
在他旁边站定了，想找些话摆脱这个人无可奈何的死寂。原来那个活蹦乱跳得像猴子一样的肖放不见了，站在身边的是一个没什么感情的冷清的王子。
不，或许说是公主来得更贴近心里的感觉。
"在那边的访问学习结束了？怎么不回父母那儿就继续这边的学习了？太拼命了不行，身体受不了。"
"想回，又不想回去。呆在那边也很没意思，不如直接过来参加实习。"
"......曹睿......我听他们说，他的情况不太好。"
"嗯。"
"小齐说三天两头就得提着往医院送呢......"
"哦。"
"......"
林陵有点受不了这么冷淡的对白，随即想到，是自己不识趣提到这个人的，算起来是自己的问题吧。他沮丧地甩甩头，拍拍肖放的肩膀。"早点睡，把生物钟调回来，啊。"
好像听见肖放说了什么，他侧过头"啊？"了一声。
"游船上的烟花灿烂过头了，就不好看了。"他知道他说的是江面上，可总听着话里有话，一种闷在心脏里的感觉涌了上来，林陵悄悄离开了。
你想说，太浓烈的情感过头了，就失去美好了吗？可这论断不公平呀。
对我不公平。对曹睿，也不公平呢。

19
如果你做不到宽容，那么你得学会忘记，如果你学不会忘记，那就只能够逃离。
那个明亮的女孩在后排窜上来的时候，肖放完全摸不着头脑。直到她在自己面前站定，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从一种恍惚中回过神来。
"哈哈，给我逮住你了，我为了赶这堂课没吃饭呢！你要请我一顿！"^_^
面对一点印象也没有的大学生，肖放第一个反应是拒绝。原因有二：一，他不喜欢女人- -！；二，他不习惯师生恋，尽管自己只是个座客讲师。
"抱歉，我还要安顿一下--"
这女学生一点预防针都没给肖放打，挽着他的手大叫："我对饭堂过敏！= =你得请我到外边搓一顿。"身边散会的同学纷纷侧目，就算是下半时段的选修课，这个阶梯教室还是座无虚席。肖放盯着放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暗自思考怎样才能把它抖下来，就听见那张漂亮的娃娃脸瞪大了眼睛。
"你真不认识我啦？！方谊--方谊！"0 0
遥远的记忆瞬间回转了过来，似乎自己刚读大学的那两年的确和这支持同志的姑娘来往过。大概是太想忘记那段时间的记忆了，身体也遵循自己的意志，记忆慢慢变得空白。回忆不会使他愤怒或是难过了。就好似生活在真空的世界里，是没有致病细菌的。
"啊，原来是你。"
对方黑线一条条划下来。"哼！我看这一顿要敲得狠些才行了！"
是不是女大十八变呢？眼前的人很难和那个拿着相机到处找帅哥的小女生相比，完全是个有能力迷倒不少男生的校花了。甚至连性格也变得更加男子气，是挺讨人喜欢的脾气。直到跟她走在街上，她叽叽喳喳四处寻找帅哥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一会儿"哇！这个好受！""哟，挺像鬼畜攻的说！"的时候，肖放才终于确定。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走火入魔的人，不疯魔不成活了。
交换了联络方式，约定了要时常为她提供"生活情报"。在人不多的小猴子坐下，点了女生应该喜欢的蛋糕和奶昔。已经是接近9点的时间了，要想请吃饭不太恰当。方谊皱着眉头望着奶昔，挣扎了很久要了客刨冰。"嘿嘿，减肥减肥！"
肖放望着她标准的瓜子脸，心想这减肥从何说起，减肥还要吵着吃饭，女生怎么这么矛盾。
"唉，我看人的眼光真的好，当初一眼就觉得你是温柔类型的男生，虽然平常挺孩子气的。现在一看，简直就是白马王子级别！"方谊亮晶晶地闪着眼睛，那种眼神倒像是个母亲望着儿子，肖放瞬间地汗毛倒竖起来。-0-！
"可惜可惜，白马王子没有白雪公主，而有黑马王子--你们怎么样？我听到你出国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了。"这时候肖放才想起来，这女娃的另一不良爱好就是喜欢打听他和他的故事，仿佛这样平常得乱七八糟的东西能带给她多少快乐和能量。
或许打听另一个人的私生活是件挺冒昧的事情，可是方谊有种魔力，她能让你觉得她不知是好奇，更加入了一份真挚的关心，让人没办法忽略过去的感动。
"还行，目前单身。"
方谊哽了一口冰，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半晌才喃喃："这样啊......"从她脸上，倒是能看出痛苦的感觉。她很快一笑："单身贵族更有看头~我看好你~"
Faint!那一瞬间，没有比这个单词更快地跳入脑海里的词汇了。肖放惊讶得笑起来："现在你还觉得那些东西很美好吗？其时我们没什么不同，都是有交集，也有分手的。现在说这些也没关系，都过去了。"
"这样说不太好，但你们在一起很配啦，他或许没有你那么帅，可是至少给人安全感嘛。从一见到你们开始，我就把我所认识到的同志境界又推高了一层。我见过很娘的啦，不过你们两个完全没这方面的感觉啊。"肖放侧头想了想："你好像没见过他啊？"
"咦？！他不是拉着你的手吗？"这时候的肖放才明白，方谊说的"他"，根本指的是曹睿而不是林陵。如果说关于林陵的记忆他已经做到了失忆，那么曹睿，那时刻在骨子里的痛苦，除非是磨掉了骨头里的划痕才洗得掉。
或许林陵只是不够勇敢，也不够专一。可是曹睿让肖放第一次觉得害怕，那平静无波却最终排山倒海的情感几乎让他溺死。依赖旁人已经让自己很颓废了，而全心依赖着的这个人，却有着无数次背叛的过往。就好像将自己的心脏毫无保留地剥开了看，他却只是让你听听他时有时无的心跳，琢磨不透这个人，看不透他。最可怕的是自己最终喜欢上了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任他从中作梗，哪怕用尽手段拆散他和林陵。
可是面对方谊，肖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说出来的不过是个故事，是个普普通通关于爱情的烂俗剧本，那样的回忆只要有一次就好了。终身难忘，永远谨记的教训，只要有一次就好了。肖放庆幸自己有那个能力逃开，在渔人收网的最后一刻，他游开了他的身边，跑到安全的地方去舔着伤口。
和林陵的死缠烂打不同，曹睿是完全的平静，从他喜欢了自己将近十年一步步拉他下水来看，是自己太笨呢，还是他太聪明。他完全感觉不到那种情感，直到爆发为止。
"你觉得我们很配吗？我看起来很喜欢他么？"他轻声问。那时候的曹睿和肖放，不过是两个普通朋友，或许，有比普通朋友更来得敏感的友谊。
"如果不喜欢他，就不会让他牵着手了吧？而且我觉得，只要你有什么小动作，他的眼睛就紧紧追随着你呢，看得我觉得好露骨。当时很脸红呢！哎呀又扯到这个话题了，该打该打！"
"咦？我怎么不知道......"顺着她的话问下去，是不想停止呢，还是自己终于对"曹睿"二字也免疫了。不是厌恶而是好奇，有这么明显吗？难道只有自己一个人是傻瓜吗？
"别说你啦--"方谊小心观察着肖放的神情，确定不是愤怒或者不悦之后，笑开了："他有时候跟我聊得比较开心，你就很不高兴。我生日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游乐场，结果你不敢坐跳楼机，曹睿陪我上去坐，一下来你就发他脾气，还丢下我们一个人走了......真是个小气包，嘿嘿--我又不抢你男朋友，真是的。"
那是因为，因为你们聊得很开我完全插不上话啊，这只不过是朋友间的互动有问题吧。我不高兴他跟别人多说话是因为--
因为。
因为什么呢？
当这个念头在脑海里慢慢成形，肖放微微愤怒的情感好像浇了一盆冷水。曹睿之所以喜欢自己了那么久，是因为自己暧昧的态度吗？是因为自己明明没有意思还是给了他期望吗？
还是，自己大概有那种心思，却连自己的这点感觉都没发现呢？
三年了，甚至更久。从来把曹睿当作哥们这句话，难道是自欺欺人的么？如果真是如此，自己还真是混蛋了啊。
怪不得林陵对曹睿那么敏感，怪不得曹睿一直呆在自己身边。是我太贪心了？还是他们都看得很清楚的事情我却只看到了一面呢？一语道醒梦中人，那悬着的答案，终于渐渐靠岸了么？
我们不能忽略掉方谊的一番话，旁观者清，或许她看见的是最真实的东西。从前的肖放一直把自己当作一个阴谋的受害者，但当他第一次发觉自己也是这场阴谋的助推器时，那种因被喜欢而生出的感动和优越感，渐渐能让他好好想想不堪回首的过往。
是曹睿不甘心看到这一切也好，是林陵放弃得太早也好，关键是，事实是，或许很久之前，他就把那个人放在了心上。在自己的神经还没领会过来的时候，自己的态度和行为让自身受到了更大的冲击。
"方谊，如果某个人因为喜欢你，做了很多极端的事情。你会原谅他吗？"
"一般情况是会退避啊，当然，要看那个人在你心中的分量有多重咯。如果他也后悔了，再看看自己能不能接受他了。"
像是无法停止的思绪，渐渐流泻到了外边；像是难以控制的情感，慢慢溢出了水面。对着那女孩，轻轻说了声谢谢，在她还没领会过来的时候，把一张银行卡从钱包里抽出来，塞在她手里："我请客，你随便......有急事要走了！"
奔到门口的瞬间，女孩的声音明亮清脆地回荡在小猴子的店面里，不顾周围所有人的眼光，那个女孩大叫起来："肖放！加油哦！"
嗯，会的。
或许，自己需要的，不仅是一声加油呢。
那个人，会像十年前那样，一直等待着自己吗？
会吗？
20
我猜不中过程，也猜不中结局。可我从没想过，不会和你相遇。
记忆中的那个地址已经很模糊了，就好像被雨水刷过的毛笔字一样，都染成了一片墨黑。前边有个公共汽车站吗？旁边是个士多店吗？真的是这个小区吗？那房子还在吗？
......那个人，还在吗？
这几年换了好多次手机了，原本的号码早就不用了，连同那个手机号，也抹杀掉了。孤身一人凭着一时的冲动跑到这里来。就像当年一样，买不到机票就硬座坐回来，疲惫的精神被清晨的风一吹，整个人都清醒了。
不太可能了吧，在三年之后。人能有多少个年头，我凭什么能占用他十几年的时光呢？
大概是那种错过的感觉又回来了，错过林陵已经是一次失败了，是要再失败第二次吗？肖放抬头望着那栋长出了青苔的房子，即使面对的会是多残酷的现实，他现在还是一如20岁那年一般天真呢。
反复的敲门都没有人答应，这么早就上班了？
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把钥匙，张开手，倒转过来。
本要掉在地上的钥匙轻轻一晃，在半空中停了下来，原来在手指尖上，还缠着近乎透明的细线。像玩木偶一样晃着挂在线上的钥匙。如果生活的结局能够操纵，大概就会用玩弄于股掌之中来形容了罢。
想决定自己的命运，这样的情感很迫切。
肖放苦笑了一下，要追回从前的东西，不容易呢。
似乎是四楼？这南方的城市特别的迷信风水，对谐音"死"的楼层特别敏感。曹睿说这层的屋子月供都比其他房子少些呢，幸好自己是记住了他的话。
钥匙伸进钥匙孔里，往右一转，可是转不动！肖放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他迅速把钥匙拔出来，望着孔看了一会儿。是锁门了？还是根本就换锁了？
想看时间，立即就从右腕上看见了那只已经停了的表，根本就不知道现在的时间嘛，是在火车上套进手腕的。伤口已经好得只剩下一条细线，不仔细看看不出来，肖放也很少在外边戴表了，重重的手腕上的表，感觉真不习惯。
或许是那停在10点20分的表给了肖放一点力量，他重新把钥匙插进去，这回用了一点力气去转它。啪沙一声，厚重的大铁门开了，苍白的走廊飘散着一股发了霉的味道。肖放望着客厅，一瞬间动弹不得了。
眼前的地方不再是三年前的毛胚房了，清爽干净的欧式装修，简单的沙发，干净的茶几上放了两份不同的报纸。沙发边上立着高过半墙的装饰植物，木地板的尽头是个打通的阳台，阳光正从浅蓝色的百叶窗中打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