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起身,将那刀递到了女子的面前。女子微微一笑,转身在前面引路,男子双手捧刀,恭敬地半低着头,默默跟在后面,两人渐渐行出了姚俊威的视线范围。
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背影,姚俊威这才觉得腿部没有了劲力,一下子坐到了地上。他用了很久才平复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鼓起勇气后手脚并用地爬到了方才从馐站立的地方。
地面上依稀还留着从馐浅淡的脚印,姚俊威伸出手,将掌心紧紧按在了被压弯的野草上,一股没由来的哀结盘踞了他的全身,那样的悲不自胜是姚俊威从未曾体会过,无助的感觉逼着他不得不仰天长吼,希望能将心中的悲怆全都呼喊出来......
"姚俊威,姚俊威,你醒醒,姚俊威......"因为一阵剧烈的摇晃,姚俊威被迫从梦魇中转醒。一睁眼他就看到从馐放大的脸孔近在咫尺,鼻尖差点都碰到他的面颊了,吓得他大声"啊"了一下。
从馐见他清醒,这才直起了腰一屁股坐到了茶几上,声音中透着疲惫地问道:"你是怎么了?半夜三更大喊大叫的,都快把邻居吵醒了?做噩梦了?"
姚俊威仍没有彻底摆脱方才梦中的情绪,他眨了眨有些泛酸的眼睛,好半天才轻轻"嗯"了一声。
"梦见什么了?与我有关?"可能是身体疲累,从馐的声音听上去低沉柔和,如同上好的绸缎,给人舒服体贴的感觉。
"我......"姚俊威本想将梦境中的事件和盘托出,可话到嘴边他又吞了回去,他有个感觉,从馐一定不会喜欢听到那些细节。所以姚俊威立刻转口道:"你怎么知道我梦到你了?"
从馐目不转睛地望了他一会,淡淡说道:"你刚才不断在叫着我的名字。"
听到这句话,姚俊威的脸上顿时一热,须臾片刻,他轻轻咳嗽了一下说:"我是梦见你了,梦见你,要我拿着牙刷清洗浴缸和马桶,还要在2小时内干完,所以我就......"姚俊威边说边观察着从馐的反应,他看到从馐的眼神越来越犀利,仿佛已经发现自己在撒谎,到最后那些腹稿都成为了说不出口的话。
从馐阖上眼,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不早了,休息吧。"
望着从馐的背影消失于门缝间,姚俊威突然觉得自己很混蛋。他不该对从馐撒谎,两个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人,应该坦诚相待,虽然从馐也有事瞒着他,但起码从馐没有用假话来哄骗,这让姚俊威感到自己亏欠了对方。可是有些话一旦错过了时机,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所以姚俊威只得瞪着天花板,直到东方大白。
从老家回来后的第六天下午,姚俊威突然接到主编的内线电话,说是有事找他。令姚俊威感到奇怪的是,主编把谈话地点定在了楼下的会议室。带着揣测和好奇,姚俊威推开了会议室的房门。
可容纳四十人的会议室内有三个人正在等待姚俊威,一个是自然是他的主编,而另两个陌生人的身份让姚俊威大吃了一惊,原来这次真正想要找他的并不是主编,而是两位公安局的便衣。
22
公安局的干警将来意一说,姚俊威当场就傻了眼。因为他们来找他的目的是为了了解刘金花。听对方字里行间透露的口气,似乎刘金花卷入了什么大的案件,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刘金花现在失踪了。警方通过盘查,找出了姚俊威,所以前来询问些情况。
姚俊威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当然那些无凭无证的,他还是有所保留,而且在不清楚案情的状态下,他不愿给刘金花带来更多的麻烦,所以姚俊威说的事情大都是警方已经了解过的。两位便衣见从姚俊威这里挖掘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便说了些带有普法性质的话后匆匆离去。
有些忐忑不安地忙完工作,姚俊威径自回到家中。原本他想把这事告诉从馐,顺便听听从馐的意见。奈何家中空无一人,连那蛮也不在。早已习惯了吃饭时有人相伴,姚俊威望着桌子上的一副碗筷,不觉感到有些凄凉,饭菜多出了一半没吃完。
晚上10点刚过,家里的电话突然响起。姚俊威拿起听筒后,一个带着惊恐、焦急以及低泣的声音从电话的那端传了过来。等到姚俊威听出对方是何人后,他的神经立刻紧绷了起来。
"小花,你别急,慢慢说。"
"俊威哥,我该怎么办?我真没想到老板把做假帐的事推给了我和财务总监......他还咬定我们曾经私吞公款,把公司的钱都外转到了私人账户上。我没有啊,我真的没有......那个账户还是当初老板让我去开的,那些钱我一分也没拿过。俊威哥,我是冤枉的......我不想坐牢啊,要是被爹妈知道,非打死我不可。俊威哥,我该怎么办......"
刘金花一边说,一边哭得呜呜咽咽,姚俊威恨不得直接通过电话线钻到那一方,好听清楚刘金花说的究竟是什么。
"小花,你先不要哭了。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我来找你,等我们见面再说,好不好?"
"嗯。"刘金花哽咽着报出了一个地址。姚俊威飞速挂上了电话,往楼下冲了出去。就在电梯门打开的一霎那,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跃入了姚俊威的视线。
看到这人,姚俊威顿时觉得情绪稳定了不少。对他而言,只要有对方在,就没有不能解决的事件。于是他也顾不上考虑什么,一把上前抓住了那人的手腕说:"从馐,算我求你,跟我去个地方好吗?"
从馐见他神色慌张,连外套都没穿就跑了出来,不由就是一挑眉:"原因?"
姚俊威急急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能不能在路上告诉你?现在我真的赶时间。"
"很重要?"
姚俊威用力点了点头,试图传递着他急迫的心情。从馐没有再多言,转身先一步走出了楼房大门。在出租车上,姚俊威压低了声音,言简意赅地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从馐听完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姚俊威没料到从馐会如此平静,不免有些失望,但很快他的这种情绪又被对刘金花的担忧所替代。
刘金花说的地方是个城乡结合部,那里龙蛇混杂,环境恶劣,是出了名的盲流聚集地。即便是白天,很多人都不敢孤身前来。所以当姚俊威听到刘金花报出了那个地名后,心里真是替她捏了把汗。
按着刘金花给出的地址,姚俊威摸到了一家连柜台都没有的旅店。旅店门口有个身材干瘪的老头正坐在躺椅上听收音机,见到姚俊威和从馐进门后,那老头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露出了一口残缺的大黄牙问道:"两位老板,住店啊?我们这里环境整洁......"
姚俊威打断了对方的自吹自擂,将刘金花的相貌描绘了一遍,想询问她的情况。那老头见他们不是来住店的,立刻翻了翻白眼,说:"我这里每天进进出出这么多人,谁会特别去注意一个女孩子是不是住我店里,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自己店里的住客,你怎么会不知道?大爷,麻烦你帮我想想。"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这个小伙子怎么这么罗嗦,走走走,不要防碍我做生意。"老头一瞪蛤蟆眼,挥舞着两只覆盖着枯树皮的手,开始往外赶人。
就在这时,从馐从口袋里拿出张五十元的人民币,在那老头的眼前晃了晃:"现在能记得了吗?"
老头一看那钱,脸上立刻乐开了花,连霜白的头发都显得精神了许多。他装模作样地想了半分钟后,立刻"恍然大悟"地记起了他店里的确住了一个和刘金花差不多容貌的女人。不过大概就在半小时之前,有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来找她,然后那女人就跟着对方出去了,至今未归。
姚俊威听完后,心里直纳闷,按道理刘金花已经和自己约定要见面,她就不会到处乱跑。难道说是出现了什么重大的变故?正想着,就听身旁的从馐问道:"那女人住哪间房?我们想进去看看。"
"这个,恐怕不方便吧。我们不能随便让陌生人进入客人的房间,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可担当不起,我......"老头的絮叨在从馐掏出的另一张五十元的纸币面前全都偃旗息鼓。他从墙上去下一把钥匙,交到了从馐的手中,然后一指走廊说:"从这里走到底,110房间。"
小心翼翼地穿过没有灯光照射的走廊,姚俊威和从馐好容易才将钥匙插入了锁孔,打开了刘金花的房门。在这间号称是旅馆里最豪华的单人房里面,除了一张单人床,一个方桌之外连把凳子都找不到。
桌子上有堆散乱的行李,大都是些换洗的衣物,以及一些还没拆封的速食食品,地上有不少空的食品包装袋,甚至还能找到穿过的内衣。姚俊威看了一眼就别开了头。床上的被褥很凌乱,显然是有人睡完后还没有整理。敞开着门的厕所不断飘出一股类似于沤肥的恶臭,让人闻了直想呕吐。
从馐从踏入房间的第一秒起,眉宇就没有松开过。其实这也不能怪他,这房间与其说是客房,不如说是猪圈更为贴切。他看了看同样不适应的姚俊威问道:"住这间的是不是你同乡?"
姚俊威看了看那堆衣服,里面有一些挺眼熟,他曾看见刘金花穿过,可见投宿在这里的正是刘金花本人。于是他对着从馐点点头,说:"嗯,肯定是她。从馐,我想在这里等她回来,不见到她本人,我实在不放心。要不,你先回去吧。这里,太脏了。"
从馐看了看四周,转身打开了房门。姚俊威见他真要离开,不觉有些沮丧。虽然劝从馐离开的话也是他自己说出口的,但其实在姚俊威的内心深处,很希望能有人在这样的时刻陪伴着他。因为对于不可预知的未来,姚俊威有着不可名状的恐惧感。
从馐走出房门,站在过道里回望着姚俊威:"还不走,你想被熏死吗?"
"我,我想等......"
"出去等,我陪你!"撂下这句话,从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旅馆。姚俊威见从馐没打算离开,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他生怕从馐改主意,连忙紧随其后出了旅店。
房外的温度并不比房内低多少,倒是呼啸而过的夜风吹到脸上后,生辣辣的痛。姚俊威出门时只穿了件衬衣,时间一久就有些抵挡不住风刀的侵袭。等到他打完第4个喷嚏后,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毫无预兆地挂在了他的头上。
姚俊威笨手笨脚地将外套从头上取了下来,用力吸了吸鼻子后,对着此刻同样身着单衣的从馐说道:"不用,不用,你穿着,不然你也会感冒的。"
从馐抿了抿唇,冷冷瞪了他一眼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根香烟点上。姚俊威见他不愿收回外套,便将衣服穿在了自己的身上。顿时一股暖意将姚俊威觉得全身包围住,连方才有些僵硬的手脚都回复了平时的知觉。衣服上附着的味道伴着淡淡的烟草香同时钻入了姚俊威的鼻中,让他有些昏昏欲睡。
等到12点,老头将旅店的大门从内反锁并好心地给了姚俊威他们两把椅子。姚俊威此刻又冷又乏,早已顾不得椅子是否干净,将有些宽大的外套裹紧后,坐下休息。从馐则一直站在他的附近,慢慢抽烟。
等到东方露白,姚俊威实在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只好放弃回家。等到天色大亮之后,姚俊威直接给上次来报社找他的两位便衣打了电话,把昨晚刘金花找自己的事情说了一遍。便衣得知这一情况后,立刻派人将那个旅店附近搜查了一番,却仍没有刘金花的下落。
姚俊威当下觉得,刘金花十之八九凶多吉少。四天之后,一通公安局打来的电话证实了姚俊威的猜测。西城城郊的排水沟里发现一具无名女尸,经过法医查证,正是失踪的刘金花。因为这是个凶杀案件,经办的干警和当初查办经济案的便衣不属于同一个部门,而且姚俊威又是最后一个和刘金花有联系的人,于是他又一次成为了警方盘问的对象。
23
在警察局呆了3个多小时,姚俊威带着一身疲惫和些许的自责回到了家中。虽然那些警察没有明说,但姚俊威能听出他们话语间的弦外之音--他应该在接到刘金花电话之后,第一时间通知警方,而不是私自前往。以警方的行动速度以及对意外事件的应变能力,说不定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或许真是祸不单行,姚俊威刚踏进家门,便被一通老家来的电话骂得狗血淋头。原来警方在确定了尸体身份后就和刘金花的父母联系,要求他们过来认领遗体。刘金花的双亲得知自己家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竟至客死他乡,顿时哭得悲痛欲绝。村里人闻讯后,纷纷前往劝慰,其中也包括了姚俊威的父母。
看见了姚俊威的父母后,刘金花的母亲在倒枕捶床之际居然开始叱骂姚俊威,口口声声责怪他没好好照顾自家闺女,以致于让刘金花惨遭毒手。自古以来,白发人送黑发人正是人间最为悲惨之事,自然也最能赢得众人的同情,再加上很多村民根本不清楚事情的原委,闹到最后有不少人开始帮腔,对着姚俊威的父母说了很多阴阳怪气,绵里藏针的话。
农村人最讲究互相帮助。在他们眼里,出门在外打拼时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同乡人,所以就连姚俊威的父亲也觉得,在这件事上姚俊威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在老家受了闲气之后,立刻打电话将姚俊威劈头盖脑地训斥了一通,连一丝解释的机会也不留,直把姚俊威气得浑身发抖。最后还是那蛮看不过眼,一用力把电话线从插槽里咬了出来。
"从馐,我是不是做错了?"姚俊威面露羸色地坐在沙发的一边。望着电视机里正在轮番播放的化妆品广告,他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
坐在另一边的从馐抬起了头,将视线从书本转落到姚俊威的身上。姚俊威的眼睛中虽然闪动着电视画面,但他的眼神涣弛,明显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从接完电话后,姚俊威一直无声地保持着这个动作近两个小时,脸上的表情也鲜有变化,更别提喝水进食。
坐在两人间的那蛮左右看了几眼,没等从馐答话,它便用遥控器关掉电视,走出了家门。与此同时从馐去厨房倒了杯牛奶,加热后递到了姚俊威的手边。姚俊威被热气一熏,这才觉得自己身上有些发麻,胃里也隐隐泛痛。他双手捧过玻璃杯,捂在掌中暖着。
"如果我说一句你没做错,你心里会好受些?如果我说了,对这事又能起什么作用?"
姚俊威皱了皱眉,抬起脸来望着从馐,认真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从馐轻叹一声,在姚俊威的身边比肩坐下。姚俊威的视线也随着他的动作下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从馐的身影。
坐定之后,从馐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没错!"
"真的?可我总觉得这件事我确实有责任,就像大家认为的那样。"
"你这根本就是在庸人自扰。说得不好听,这件事完全是你同乡咎由自取。你们有句古话,叫做‘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如果当初她不是自愿和那些人同流合污的话,也不至于会有这些下场。而且你又不是为别人活着,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难道说单是因为‘他们觉得',你就要自动担负上帮凶的罪名?"
听完从馐的话,姚俊威有些茫然地点点头。虽然他心里觉得从馐说得在理,但他却自认为没有如此豁达的勇气。说到底自己终究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想要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实在有些困难。
从馐见他仍然愁颜不展,便说道:"还记得几个月前曾经攻击过你的那个红衣女鬼吗?她生前因为长相出众招人嫉妒,结果就有人开始捕风捉影,说她不守妇道,趁着当水手的丈夫出航的时候和别的男人勾三搭四。最终那女人因为忍受不住旁人的闲言碎语,吞药自尽了。"
说到此处,从馐故意将话题顿了顿,果不其然看见姚俊威捧着的那杯牛奶轻微晃了晃。于是从馐接着说道:"有道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这世上不可能所有人都会真正了解一个人或一件事。所以我一直认为只要做到问心无愧,这就足够。当然,要选择怎样的方式活着,完全在你的一念之间,你自己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