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闭上眼,我宁愿没有醒。
凌千川果真来了,呵,还真像条摇尾巴的狗。
游澜报告了一些情况,多是我知道的事。我的肺病,我的声带,我的下身。
我的下身,撕裂。
我很不能理解,游澜竟然能平常的说我的后面撕裂严重,就像说我的声带受过重创。
游澜说,我的身体需要调养进补。
凌千川问,需要如何调养。
游澜说回去会详实写了方子,就告退了。
凌千川瞟了我一眼,也走了。
终于清净了。
我在床上趟了十来天,游澜的药多是精补气血的东西,我很不解他为什么不治治我的肺病。夜里,我还是常常咳醒。但也许我适应了白天睡觉,所以我晚上总是睁着眼睛咳嗽。
一次游澜来看诊,我便问他。
他说是药重,先养好身子才能下药。
我扯了嘴角回他一个笑,我知道重药无异酷刑。
但酷刑在下一个瞬间就来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凌千川会在这。我已经十来天没看到他了。我已经下床两天了,我已经不去想那晚身体上的耻辱了。
但他嘲笑着,讥讽着,说着污言秽语,让我不得不去面对又一次的耻辱。
身体被贯穿的那一刻,我想象清风里的竹林,涟漪微荡的湖边,两个少年的初遇。我扬起手腕,看上面褪了色的丝线,曾经它也如火一样耀眼。
我还有个镯子,但是被人强行夺走了。现在,我唯一剩下的就是这个坠了东西的暗红丝线了。我要看住它,因为我的爱。
是了,那是爱。
两个少年,一份纯真懵懂的爱。
错过了,才明了。
放弃了,才知晓早以痛入骨髓,痛彻心扉。
但,还是不能死。要活着。即使行尸走肉,也要活着!
6
秋天来的时候,我从老花匠那里要了一包芍药的种子。好脾气的花匠还给了我几个石蒜的球根。半年,我足不出户,所以,这些人不知道我的存在。他们当我一般仆妇的存在,因为我必须的宫髻和红妆。我拒绝了我可以拒绝的宫袍,穿戴宫女的衣装。
我喜欢他们这样,我打着手势与他们交谈,他们也打着意义不明的手势回答我。他们笑的认真,即使他们卑贱的活着。
回来,我拿了一个茶杯在院子里的东南角挖了两个坑,一个大点的,埋了那一只纸包芍药种子,小点的恰恰插上石蒜的球根。
小苑过来说,花种子应该用洒的。
我摇摇头,站起身来,回屋。
若想开花,有泥土雨露,足矣。
小苑又追着说,现在不是种花的时节。
我没有反应,适当的时节是个多么飘渺而玄幻的存在。害怕错过,就只有一直的等待,即使遥遥无期。
我的幸福,真的有存在吗?即使下辈子?
半年,我从小苑那里也听闻了一些人尽皆知的事。比方太后暴毙,皇后被废,在冷宫郁郁而终。比方大皇子翻案,说其母柳妃当年是被皇后陷害。再比方,那一日的荒唐戏码缘于一个本因存在的人,五年不曾露面。
这样特殊的存在,在后宫无主的妃嫔中,是惊心动魄的威胁。
我也知道,原来那一日从天牢被人拖出来,是要从身转到身心的折磨的。但不知为什么忽略了我,我也阴差阳错的苟活着。
这时候,我还不知道毓王爷死了。我以为凌书泽的出走,全然是因为对我的鄙夷和对朋友的歉疚。我也希望他走的远远的,有些东西我不清楚,有些事情我不能说,但我希望他平安。
那一夜,我本来要偷的是传国玉玺,但我心地良善了些。我想到了提前动乱的后果,于是我印了空白的圣旨。然后耽搁了预计的时间,被追杀。我知道,不会有人来接应我。奔命中,我咬牙拔了藏在发髻的金针,刺进了后颈。无论如何,我不能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这样披头散发的我,躲过了大内侍卫的追杀,却在天将明的时候,被晚归的醉鬼轻薄。去上早朝的毓王爷正好路过,阴差阳错让我躲过了京城封锁的全面搜索。
有些事,想来是可笑的。
命运的车轮滚滚的碾过每一个滑稽的生命,留下一连串旁观者的笑。
就像这半年,其实身体的耻辱不过是一场梦魇。我清醒着或是徘徊着,都不过是被一阵梦魇绊住了,缠住了,拖住了。
这些女人出现的时候,我在看小苑绣的蝶恋花。针针线线的纠缠,红红绿绿的明艳,情情意意的妖娆。蝴蝶与花的翩飞,是眷念,是依恋。
抬眼看着这些女人精描的脸,脑海中滑过凌千川傲气纵横的五官,再看蝶与花的缠绵,何尝不是一厢情愿,逢场作戏?
我不想跟她们有些什么瓜葛,所以我当作没看见她们。
小苑手上的金丝荷包被倏地刺了透彻,细如牛豪的薄针扎进了手指,血珠随即沁了出来。她急急的含了手指入口,起身端来了文房四宝。
这半年,我与游澜必要的医患沟通,就是这样的。我写他说。因为他也不赞成我开口说话。声带完好是不可能的了,但也不是不能说话。游澜说我张口不能言,是心理上的拒绝。他要我能自然的对待每一天了,就自然的会出声赞叹每一天的美。
小苑墨条捏的太紧,手指间微微发白。我拿住她的手,停了她的动作。我眼角看到一进门的星儿急急的转身又跑了出去,正如初见的小苑。
"大胆!见到本宫竟然未曾行礼!"
我实在无聊透了,这样清脆的音调,无疑是一个少年。再看,是一个十四岁模样的孩子。
"放肆!见到贵妃娘娘竟然不请安行礼!"
帮腔的女人挑着柳叶细眉,一脸得意。
贵妃?凌千川疯了吗?男子也做贵妃?
"你这是什么眼神?本宫知道皇上常来你这里,但是他来的最多的还是我这里!"
我提起笔,写了三个字:恭喜你。
那孩子被我这样漠不关心的样子弄的有些急躁,红着脸就喊出来:"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你根本承受不了龙恩,每次都晕过去!我就不会!"后半句,是十足的炫耀。
我好笑,这样的孩子实在太有意思了,被人挑唆着变成了小牛犊子。
于是我写:我不如你。
我知道这四个字怎么读怎么听,可以是我的挫败,更可以是我的挑衅。
但我绝没有挑衅的意思,我的身子还很难受,因为前天晚上的折磨。我就像这贵妃说的,每每都会晕倒过去。我的身子病弱的不允许。
"还不给本宫行礼!" 这孩子贵妃脸更红了,语气是羞愤。他果真理解成了挑衅。
我没有动,脸上的丝帛被窗口的风吹过,轻摇了摇。腿上盖着的小被有些下滑,我伸手拖上来些。我只要我的生活,不要争抢什么。
两个太监受了眼色,上来推开一边站着的小苑,接着掀了我身下的椅子。椅背压着我倒在了地上。神经比身体还迟钝,身体做出挣扎的反应,神经却还不知道疼痛。
"给本宫老实跪好!"抬脚踢在我的小腹上,我一个翻身,侧卧在地上,身下的小被皱了一团。
小曲和小何这两个太监立刻也跪了下来,跪行着到了贵妃脚边,拉的却是旁边一个女人的裙摆。两人哭腔放了出来:"求月娘娘饶了主子吧,主子身体不好,遭不得罪的!"
之前掀我椅子的两个太监,一边一个甩了小曲小何的耳刮子,响亮的刺耳,两人皆被抽的倒在了一边,但仍被继续甩了七八个大耳光。
我生气了。
7
我不要再欠什么人的了。
欠的债是灾。
我不要欠小曲小何的。
我伸出手拽住了那女人裙摆,艰难的用力的向下扯,似乎这样就能把她拽倒在地上。我的上半身因为用力,已经高高的抬起。也因为这样,男孩贵妃的一个耳光抽的我耳朵轰鸣,眼冒金星。是个孩子,但也是天生的男人力气。
我扑到在地上,再没有爬起来的力气。之前过大的用力,后庭似乎受到了牵引,抽痛起来,隐隐的怕是又裂开了。
又一个太监上来,把我半拖半抱的弄的跪齐整,我也没力气反抗什么。任他像摆弄布娃娃一样,我有些自暴自弃的快意。
就这样,众人俯视着我的卑微。就这样,我告诉自己,撑住,下辈子就不会有这样的罪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笃信因果善恶,笃信有得必有失,失得有序。我相信失去一样东西,是为了以后得到另一样东西。
现在,我又一次失了人的自尊,以后,我将会得到什么呢?我希望是下辈子的幸福。我一直这么希望,这么活着。
凌千川来的时候,我还跪得笔直。
他像是散步般的悠闲,迈着轻松的步子跨了进来。身后是战战兢兢的星儿,和一个随侍大太监。
喝茶吃点心谈笑的众嫔妃一致的起身行礼请安,凌千川挥挥手让她们起来。那个贵妃当先就扑到了凌千川怀里,猫咪似的在凌千川胸口蹭起来,扬起精心描画的脸,乌溜的眼珠子水润润的蔑视着我。
我嘴角抽了一下,难得我有冷笑的欲望。
其实,我一直明白,无论我多淡定,我的骨子里的叛逆是根深蒂固的存在,寂寞,责难,只是遏止它的爆发,但不能遏制它时不时的出现。
我现在嘲笑起这个孩子的天真。这样的天真是自取灭亡的导火索。
我很明白一件事,就是凌千川对我的这半年。他没有杀我,除了残酷的性爱,没有折磨我,是因为什么。因为征服欲,因为我对他永远的不屑一顾。
凌千川要我的屈服,他要我从心底变成丑恶的奴隶。
这是他折辱我的手段,自然我可以如常的利用。不用愧疚什么,我只是为了活着。
但是,运气似乎一直不曾站在我这边,我还没有付之于行动。那贵妃先开了腔:"皇上,方儿本来领了圣恩要与众家姐姐分享的,哪晓得这个姐姐厉害了,他欺负方儿!"
凌千川揉着这装腔作势的小孩,扫了我一眼,转而安慰他:"方儿别生气,朕让他给你道歉,陪不是。"
我的头一直低着,因为面上的丝绢掉落了。我知道要是给这个贵妃看我的脸,我肯定又会多一条罪:吓坏脆弱的方儿了。
我这样想着,就又有点想笑了。凌千川的龙靴尖这时正挑起我的下颚,我的笑正滑过嘴角。
气氛诡异起来。我的第六感竟然感觉到了动荡不安的杀意!
我愕然的怔住,这杀意奔涌开来,我想要夺门而出,远远的离开这个地方。到一个只有自己的地方,听鸟鸣看繁花。
凌千川低沉着嗓子眯着细长的眼睛问我:"谁打的?"
我倏然站了起来,不知是跪的太久站的太快,还是我一开始的想法,我晕着头就扑到了凌千川身上,凑了脸,唇贴上了他冰凉半启的唇。
混乱。但压制住了奔腾的杀意。那样汹涌的杀意绝不是我能承受的,我害怕我就这样去到下一世。我应该还有很多罪没有偿还。
我应该把下辈子所有的不幸、苦难、折磨都透支在这一世,我应该会有个幸福的来世。和约定的一样,相遇。 我们要畅谈最快乐的事,享受最大的幸福。
凌书泽,我知道,我中了你的毒。我还知道,这一世,我无法与你相爱。但我,爱你。
岁月将人生淘尽,留下的像是海边的巨石,会被冲刷的更为深刻,更暴露出最原始的内心。就是,这一辈子剩下的日子,都用来爱你!
那个贵妃最先反应过来,他还在凌千川的怀里,这幕近距离的冲击,直击了他。他短暂的错愕之后,抬臂来推我。但凌千川更快的推开了我。这样在两个人的合力下,我连连退了几步,在狼狈的后倒,背正撞上高高的花凳,上面一盆婀娜的兰花,哗啦碎了一地。
我定定神,只听见那个大太监尖利的声音:"胆敢当众触犯龙颜,来人,拖出去击仗二十。"
先前掌掴小何小曲的两个太监赶忙过来拉我,我仰起头,是凌千川和方儿忘情的激吻。我朝他们身后的大太监抿唇笑了笑,我知道,他这是在帮我。
被拖着路过星儿旁边的时候,看见她湿润润的大眼睛和两行无声的泪,我挣扎着抬手捏了她圆嘟嘟的脸颊,我沙哑的声音竟然我听来都觉得生疏,我说:"少吃点甜食,看你胖的,小肥猪。"
门外的一角天空,湛蓝湛蓝。院中一株玉兰,留了一地青黄的阔叶。深秋的萧瑟,是肃穆的美。
星儿立刻哇一声哭了出来,拽住我的衣角就跪了下去。
小苑小何小曲也跪正了捣蒜似的磕头,一声接一声的哀求着:"皇上,饶了娘娘吧,娘娘身子不好,经不起啊!"
月贵妃见皇上和方贵妃还在拥吻,便站出来,提了当先的小苑一脚,正中了胸口,小苑疼的倒在地上,泪糊了满脸。"大胆奴才,主子的事也敢过问!"
月贵妃的一声呵斥似乎扰了凌千川的兴致,他松开紧拥住的方儿,因为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他冻出三尺厚冰的口气说:"给朕滚的远远的,别让朕再看见你这张嘴脸!"
8
很好的结果。
我独自走出添香斋的时候,天仿佛更蓝了,连空气都透着甜丝丝的芬芳。我想到了东南角落的芍药种子,于是我走过去。泥土很松软,只几下,我就抠出了那个有些腐烂的小纸包。
如果还有什么是属于我的,那么就是这个。一包种子,我决定从今天开始,好好的种它们,等它们开出绚丽的花朵,看蜂飞碟绕!
我回到了洗衣房,见钱公公。
钱公公很讶异了一会儿,忙着要给我行礼。
我说:"我只是个下人。"
我还是回到了那个肮臭的小院,钱公公打发走了一个老太监和两个老嬷嬷。
他们很开心离开这里,我很开心回到这里。
我找出一把生锈的铁锹,细细的松了向阳的一小片土,撒了芍药种子,再细细的拨匀了盖土。等春天,发芽长叶。等春天,繁花似锦。
我们一起等春天。
又是一场早雪。
十月初的天气,阴沉沉的飘着雪。不冷,但天空压抑着大地,喘不过气。
我披了宫里发的御寒衣物,带了斗笠出了小院。这样白天出门,都是为了去找游澜拿药的。他很开心我能开口讲话了,见我提出的药材又是极其平常的,便与我约好了时间地点,每隔五天给我一次药材。
我从一个侍卫手里接了药材,抬眼看地上薄薄的一层积雪,稀松柔软。
扬州很少见到大雪,儿时的我见多了这样的薄雪,极其轻盈的铺上一层,再不知不觉的化散成水。
这样的雪,踩上去不会咯吱咯吱的响,但能感觉到脚下的塌陷,微微的,很舒服。
我现在不喜欢这样的雪,飘散着儿时记忆的雪,是苦涩的。
我抗拒回忆,伤痛寂寞像一张漫天的网,我拒绝愚蠢的自投罗网。
但这是实实在在的奢望,我会忍不住回忆。回忆竹林,湖边,少年,银镯,红线。
美丽已经在痛苦中更美丽了。所以,我要更好的活下去。
心态一旦变了,我就变了。唯一不变的是,我爱你,凌书泽。
见到这样一群人的时候,我是错愕的。
我愣了足足半炷香时间,我被漫天风雪冻迟钝的神智才开始晃动: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在这越飘越大的风雪中,被扒光了衣物,赤溜溜的在积雪的地上翻滚。几个小太监抖着小小的衣袍在一旁笑的张牙舞爪。
我明白这是小太监在寻乐子,一如开始的我也是这乐子。
但,这孩子是谁?
还有,我想着走着,这是倒了哪里?
孩子在大哭,我不知道怎么办。
只是这样不知所措的我,其实已经扑身抱住了孩子。小小的身体,在我的怀里瑟瑟发抖。我迟钝的神经真的觉得,我变了。
三个小太监没有见过我,看我装扮也是个太监。就问是哪个公公手里的。
一张口,冷风隔着掩面的布料钻进嘴里,声带痒痒的痛。但我清晰的说:"钱公公。"
钱公公是个出名厉害的大太监,他惩治人的手段,能把刚进来的小太监吓尿裤子。所以,拿来吓人,很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