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江陵城宜都王府内大火突起。
火光映透深沉黑夜,直逼正北方。
在王府内当差的护卫孙仲半夜被人推醒,他挣扎著抬起眼睛,还来不及看清楚周围的状况,一个重物朝著他的脸猛压下来。
"著火了!快去取水!"
孙仲摸著鼻子低下头,原来刚才砸中他的,是一只水桶。
"快点!"有人用力推著孙仲的肩膀把他拉起来,扯到了房门口。
一股热风迎面而来。
孙仲这才算是真正看清了面前的景象。
红色。满目的亮红。火焰燃烧在北面,已经窜到了半空,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掌,缓缓地朝著整个王府笼罩下来。
夜里的大风夹带著刺鼻的焦味,直灌进孙仲的嘴巴,他来不及束起的长发不断搔著脖子和脸颊。
王府著火了--意识到这一点的孙仲忍不住颤抖起来。与其说是害怕与慌张,不如说是期待与兴奋。
著火点靠近王府内的祠堂,里面供奉了先王先祖的牌位。很多人想著立功,所以都奋不顾身地往祠堂方向跑去。
孙仲也想。他融进大队救火的人群中,脚步趔趄。他来不及穿上外衣、扎起头发,甚至来不及揣上妻子给的平安符,在大堆人的推搡中往前跑去。
在宜都王府中,能够叫出孙仲名字的人绝对不会超过十个。他和大部分护卫一样,长著一张普通的,并不和善的脸。但他私底下很亲切,有时候会小声地哼著歌从街市买点心给孩子吃,他还准备在明年的春天再盖上一间房。
但是现在,孙仲这个人,已成了卷宗上的一个名字,它冰冷地滑过宜都王的手指。
"一场大火,为何死伤如此惨重?"
问话的正是端坐在乌木宽椅上的宜都王刘义隆--当今宋国皇帝刘义符的弟弟,时年二十,坐镇江陵,封宜都王。
下面有一人回话:"只因大火起势突然,又有大风助势,难以控制,再加上祠堂......"
刘义隆呼了口气。他有著一对英气逼人的眉毛,眼神锐利清明,眼角微微向上扬起,实实一个少年俊才,可惜嘴唇生得太薄,利刃般抿成一条线,看久了不免让人觉得暴戾。
祠堂被烧已是大祸,里面的东西一样都没有抢出来,则更为不祥。站立在两侧的官员都噤声不语,就连平时直性子大嗓门的将军王辛都垂著头,不敢抬起眼睛。
刘义隆冷冷地扫过堂下众多大臣,最後半带无奈半含笑的开了口:
"陶蔚,你今天怎麽不说话了?"
从伫列的尾端晃出一个人影。在一干大臣中,陶蔚官级最低,所做的也不过是神官一职,负责在祭祀庆典中攥写呈辞,或者在战争前求卦问神,属於文官中最轻松的位置。
"臣无话可说。"
"哦?"刘义隆挑起眉毛,"你平时不是很多话吗?"
"嗯--"陶蔚轻轻地拖了个长音,缓步走上前来。
他身穿浅色便服,暗绣金银丝蒿草花纹,静止的时候只看到素色的衣料,但走路的时候,随著人体的动作,衣服便会闪出微微的亮光,仿佛两汉星河尽笼袖中。知道这种衣服的妙处,且能够大大方方穿在众多浓色官服中的,也只有陶蔚一人。
"怎麽?"
"臣怕死。"陶蔚抬起脸。他有著一张眉目明晰、乾净的脸,看起来像是一般爱花爱草爱研究文学的纨絝子弟,并没有什麽特别的地方,倒是一双眼睛细长柔软,浅褐色的眼眸总喜欢盯著人看,美则美矣,就是让人没由来的心慌。
"这怎麽说?"刘义隆笑起来。
陶蔚今天突然正经,肯定肚里已经打好了算盘,刘义隆也不去点破,顺著他的话说下去:"我饶你不死,有什麽话尽管说。"
"嗯,"又是一声软软的鼻音,陶蔚这才笼了笼宽大的衣袖说到:
"大火起势正北,祠堂被烧,此乃不详之兆,臣恐怕--建康有难。"
建康--宋国都城,当今皇帝刘义符生活起居、料理朝政的地方。刘义符十七岁登基上位,承下了祖宗基业,可惜他自小没有什麽雄心壮志,只晓得在宫内摆起夜市,和狎妓同玩。
在政局混乱的南北朝,子弑父、弟弑兄、臣弑君这样的现象层出不穷,宋朝的开国皇帝,也就是刘义隆的父亲就是以将领的身份杀了前朝皇帝而得天下的。像刘义符这样的玩乐皇帝在历史上总是不会长命,若建康果真有难,十有八九便是这皇帝出了事。
经过了最初的吃惊以後,现在每个人脸上都显出了然的表情。杀刘义符而让宜都王取而代之--恭恭敬敬站在堂下的大臣们谁没有想过?
陶蔚眼睛一转,看到刘义隆唇边的微笑,当下作一个揖,继续说:"建康方面的消息在三天内肯定会送达殿下耳中,所以殿下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依你说,该做什麽准备呢?"刘义隆把胳膊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换
了个更为轻松的坐姿。
"有三点,"陶蔚伸出手指,"准备精兵强将以防战事,准备美酒美
食美人迎接贵客,准备高手,暗杀。"
刘义隆点了点头,不说话。
倒是陶蔚身边的王辛粗著嗓子问起来:"陶大人的三点准备是个什麽说法?"
陶蔚扭过脸,轻轻一笑:"将军这是在向下官讨教?"
"我......"王辛多年都在行军打仗,性格耿直,他粗著脖子回答道,
"对,是讨教。"
"哦--"陶蔚声音清亮,这一声百转千折,软软地钻进大家的耳里,尽是嘲讽取笑之意。
陶蔚和王辛素来不合,一个认为对方只有匹夫之勇,粗粗愣愣没有学识,一个则看不惯对方白白净净的富家公子样,两个人一旦对上,就会明刀暗枪的来上几次。
刘义隆也知道陶蔚爱占口头便宜,只得开口调停:"陶蔚你就说来听听吧!"
"建康有难,必群起而乱,准备精兵或为捍守江陵,或为直取建康......"
话音未落,陶蔚突然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陶大人!此话可是大不韪啊!"
陶蔚揉著膝盖往身後看去,刚才冷不丁踢他一脚的正是刘义隆手下第一文臣司马极。对方下巴一点,分明是奸计得逞的样子。
司马极蹲下身,把陶蔚脱落的连齿木屐递过去:"还是小心说话的好。"
陶蔚不以为然地笑笑,起身拍了拍衣服。
明明心里都存著同样的想法,但是被说出来却还要正色否定,这官总是难当的。
"陶蔚,你继续说。"刘义隆掏了掏耳朵。
"好酒好菜为的是等待从建康来传消息的人,至於杀手,则是为了--"陶蔚向前两步,避免再被踹到地上,"为了防止庐陵王占得先机,在紧要关头不得不出下策。"
如果皇帝出了什麽意外,能和刘义隆对抗的就只有庐陵王。陶蔚的三个准备可谓是有守有攻有软有硬,在此之上,也想不出什麽其他办法了。
"陶大人,你就这麽肯定建康出事了?"问话的还是王辛。
"王将军,下官夜夜观测星象,日日占卜求神,这可是上天给与的指示呀!"
"真的吗?"
看著王辛这个巨人半信半疑的样子,陶蔚还没笑,司马极倒是先笑出了声。
"王将军,陶大人虽然是神官,但他却是个半吊子,不要说观测星象,就连投爻问卜他也不行,这些消息,大概是陶大人在建安放置的棋子传消息给他的吧!"
"司马大人,话不要说的这麽难听,哪有什麽棋子不棋子的,只是陶蔚我人缘比较好,消息比较灵通而已。"
"嗯?陶大人的消息网还不错嘛,和我的相比,倒也很是迅速。"
"哦是吗?这麽说司马大人早就知道建康有所骚动?那为什麽不早说呀!弄得下官在这里献丑。"
刘义隆垂著眼睛,好整以暇地观赏著庭下两个聪明人言来语去的样子,旁边还有一个傻乎乎的将军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
不到三天,建康果然来了人,来的还是大人物--辅政大臣徐羡之。
徐羡之来到江陵,刘义隆盛装在王府门口迎接。
远远见徐羡之走来,刘义隆刚抬起脚步要迎上去,突然徐羡之猛得跪在了地上。
他说了一句话:"皇上。"
只这一句,已是万事明了。
少帝被木棒猛击至死、庐陵王被暗杀--这些都是四位在朝辅政大臣
的杰作。皇帝没了,候选人死了一个,裁判团一致偏向刘义隆,文武百官在建康备驾--还有什麽好说的?摆酒设宴足矣。
宜都王府内很久没这麽热闹了。司马极主持宴会,带著大队美女进来,丝竹歌舞一通,案上美酒醇香,大鱼大肉倒少,用司马极的话解释就是"秀色可餐何须其他"。
徐羡之穿著朱红色的袍子坐在地上,正向刘义隆说明建康发生的事情。提到少帝被害那段,两只眼睛里哗哗地流著水,嘴角抽搐几乎无法言语。
"伶人无轻无重,举棒便打,本是嬉笑却过了头,可怜官家年少体弱--"因为少帝已死,又来不及封谥号,徐羡之便模棱两可地称其为"官家"。
"徐大人莫再伤心,来,下官敬你。"司马极举了杯子。
徐羡之擦了擦脸,立刻堆上笑容:"请请请。"
刘义隆正在一边为兄弟的凄惨身世唏嘘不已,转过身用袖子蒙著脸。既然徐羡之演的肝肠寸断,自己又怎能无动於衷?况且手足惨死,说没有感觉是骗人的,只是这种感觉远非眼泪可以洗掉。
"徐大人好酒量啊好酒量!"司马极又去倒酒,一边拿眼睛瞟著对方的神色,"那庐陵王他......"
"唉!"徐羡之一拍大腿,差点把司马极吓得洒出酒来,"庐陵王真是、真是、真是--孽缘孽果啊!"
司马极赶紧把头低下去,心想这麽有趣的一位徐大人可惜陶蔚却不在才真是"孽缘孽果啊"。
"唉!谢大人千里迢迢去往庐陵王府,没想到几乎丧命,那庐陵王一听建康出事变生了变心,竟想要将谢大人......唉,幸亏谢大人身边的护卫英勇非常,拔剑便刺向庐陵王,一剑封喉。"徐羡之转了转手中的杯子,似乎在想像当时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可怜那护卫,自觉有罪,当场自刎了。"
"真是可叹......"司马极又往杯子里倒酒。
小皇帝好好的在玩耍,却被暗插进来的伶人乱棒打死。庐陵王好好在家里,却被暗杀致死--这四位辅政臣在先帝死去三年後做了会被史官口诛笔伐一万年的事情。刘义隆用拇指抵住下齶,食指在眼睛旁边轻轻打著转,他的手指很长,指甲闪著淡淡的珍珠色。
也就是说,手握实权的大臣们选择了自己......因为自己宽仁无能?或者易於控制?不,现在不是讨论原因的时候。
"徐大人,我四弟可有消息?"
徐羡之立刻抬起头,不解地瞪著刘义隆温柔的微笑。
四弟刘义空。先帝的第四子,比刘义隆小了五岁,但是在先帝驾崩的那天夜里突然不见了踪影,倾尽全国之力却一直没有找回来。刘义隆只在一次宴会上看到过那个弟弟,圆圆小小的脸,长了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很是讨喜。
仿佛一夜之间被上天召唤回去似的,刘义空消失了。什麽都没有带走,只有他这个人不见了。也许这孩子根本就是观音娘娘座下的善财童子,起码他那双眼睛就不像是先帝的血统。
徐羡之的脑袋飞快地转动著。他虽然不聪明,某个方面来讲甚至愚笨,但在朝廷摸爬滚打这麽多年不是白来的,重要的不是智慧,而是官场适应度。
"唉--"徐羡之搓著手叹气,"说到小殿下,至今仍杳无音讯呀!这小殿下年幼无知,恐怕已经......不在了......"
"的确。"刘义隆摆了摆手,示意徐羡之停口。只要名义上的一个"处死"就可以了,虽然做皇帝的道路已经被清理乾净,但刘义隆还是需要一个"自己是理所当然毫无选择"的幌子。
司马极在一边伺候徐羡之到腰酸,便悄悄地挪到了刘义隆身边。
"怎麽了?"刘义隆偏著头低声问他。
"司马大人我累了。"
"受累。"
司马极看著自己的主子舒舒服服地坐在软椅上,嘴角还挂著一丝笑
容,不由怒由心生,转身想走。
"唉?怎麽?"
"我走了,不伺候了。"
"今天陶蔚不在,司马大人您多担待点。"刘义隆歪著脑袋,声音里带著笑。
"陶蔚在的话我恐怕会更忙!"
刘义隆忍不住轻笑出声,突然又皱了眉:"陶蔚今天怎麽没来?"
"说是昨天和王辛吵架过後感觉太累,所以就不来了。"
"累的是王将军吧?"
正在家里摩搓爱刀的王将军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陶蔚正在家中的庭院里品著茶。让他去参加宴会,和徐羡之那个一步步爬到辅政大臣的老头子一起喝酒,加之奉承迎合--这种事情会要掉他半条命。所以还是留给长袖善舞的司马极去做好了。虽然同是狡诈型的文官,但是一个在神官的位置半死不活,一个却官阶显赫,虽说都是刘义隆的近臣,但却有实质的区别。仔细想来,也只是因为自己不习惯官场而已。
唉,真是便宜了司马极这个家伙。
陶蔚悠悠的叹口气,继续喝茶。
"大人。"沙哑的声音从身後传来。
"啊,是管家啊!"陶蔚没回头,"什麽事?"
"有位小公子说要来向您学习阴阳之术。"
陶蔚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整个江陵都知道他陶蔚顶著"神官"的称号,实际的工作却是"谋臣"。
陶蔚回过头去。他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少年垂手站在管家身边。这个
少年穿著褐色的衣服,像是平民出身,一向礼数过头的管家却称其为"小公子"。
"你叫什麽名字?"
"大人可以叫我雨墨。"少年抬起头来,用朗月般的声音重复了一遍,"雨墨,雨天的‘雨',墨宝的‘墨'。"
"真是好名字。"陶蔚站起身,朝少年走去。
雨墨的眼睛在陶蔚身体投下的阴影中闪著流动的光。这个少年有一双非常美丽的眼睛,好像是拿了竹叶轻轻划开眼皮,然後现出里面深潭沉玉般的眸子,黑如墨色,眨一眨便会浮出湿润的光。
和名字恰如其分的眼睛。
"如果只是个学生--"陶蔚蹲下来,用手指绞著雨墨的头发,"那我不要。"
"我可以干活!"雨墨转头向管家求救,"可以吧?"
"可以。"管家报以不变的微笑。
"为何来找我?"
"大家都说陶大人是个好人,是江陵最好的神官。"雨墨说谎的时候,眼睛里还闪著纯洁的光。
"哦哈哈?是吗是吗?"
"嗯!"
"那你父母呢?"
"我的父母都去世了,也没有留下多少钱,我家本来不是江陵人,因为水灾才迁移过来了,我一个小孩子找不到亲戚朋友,也没有人肯收养我。邻人家的老婆婆看我可怜,就让我来找大人学习阴阳爻术,以後说不定能求个一官半职,也不用担心生活了。"
"哦。"陶蔚听著少年的话,倒没什麽反应。全国上下像雨墨这样的小孩不计其数,没什麽好特别可怜的。来投奔自己,也算是一条活路。
"今年几岁?"
"十五。"雨墨的额头被陶蔚出其不意地用手指点了一下,他愣了愣,才伸手去捂那块皮肤,一边就咧著嘴巴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