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彩灯一处处熄灭,整个太和殿前只剩下殿上一点灯光,衬着众人或兴奋、或疑虑、或观望、或好奇各种神情,还有交头接耳切切私语,纷纷议论的声音。林殷不予理会,双目如炬只是紧紧盯着那团漆黑,似乎眨眼间林见秋便要从里面纵身跃出,站到自己面前。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细碎但有序,越来越逼近太和殿。众人竭力张大双眼。今日是初一,月亮暗淡得看不见踪影,只能就着璀璨的星光,看到场中人头攒动,影影幢幢竟似有成百上千。
这么多人在黑暗之中,潮水一样奔涌而出,在场诸人无不大惊失色,纷纷向皇帝看去。林殷唇边含笑,不为所动,镇定自若。欧得海一身冷汗,忙下令加强警戒,剑拔弩张。
突然,那上千人齐齐爆发出一声断喝:"嘿哈!"气势凛然而威,如开山劈石,霹雳一样刺穿黑幕般的苍穹。
众人被震得悚然而惊,还未等反应过来,眼前骤然一片大亮,慌忙闭上双目,却已是头昏眼花。耳边只听到阵阵鼓声,或紧或慢或轻或重,紧若流星闪电,慢若传花相娱,重时如暴风骤雨当头而扑,轻时如凤点鸟啄轻柔婉转。
这时众人方睁开眼睛,只见广场上竟站着上千中唐士兵,个个精神抖擞盔亮甲明。一半高举火把,一半腰绑大鼓,间杂交错而立。当中一面巨鼓,被五十个彪形大汉置肩抬出,鼓上一人,一身戎装,白衣银甲,手提长剑翘首站立。面容俊朗绝伦,目光清亮如秋水,正是安王林湛林见秋!
林殷不能自已,上前走了几步,到得丹陛前复又停住。林见秋微微一笑,长剑上撩,高声道:"起!"顿时鼓声大作,士兵提气呼喝相应,声慑天地,震耳欲聋。
就在这漫天的鼓声和呼喝声中,林见秋在巨鼓中央执剑而舞,曼声长吟:"圣朝用能将,破敌速如神。掉剑龙缠臂,开旗火满身。积尸川没岸,流血野无尘。"他用内力吐出,一字一句穿透重重音幕,清清楚楚传到众人耳中:"今日当场舞,应知是战人。"
林见秋宝剑舞动,如银蛇似长虹,身姿妙曼美不胜收。在场诸人无不心摇神驰、目眩神迷,只看见映天的火焰中,那一个潇洒飘逸、如仙如神的身影。
"昼渡黄河水,将军险用师。雪光偏著甲,风力不禁旗。阵变龙蛇活,车雄鼓角知,今朝重起舞,记得战酣时。"
郎引靖面容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变得阴沉。郎引望咬着牙,恨不能立刻冲下去踩死那个嚣张的仇人,最好是大火燃将起来,将林见秋吞噬个干干净净。
可惜,不从他愿。那来回穿梭的火龙,夺目耀眼,映得林见秋素白的铠甲上一片淡红的光芒。使得这个本是英姿飒飒、丰神俊朗的人,无形中增添了一抹胭脂的柔和。
林见秋腰肢灵动剑走游龙,口中续道:"破虏千里行,三军意气粗,展旗遮日黑,驱马饮河枯。邻境求兵略,皇恩索阵图。"
周围士兵前走回奔,立跪起动,井然有序。呼喝之声此起彼伏,于林见秋吟诵遥相辉映。直到最后一句"元和太平乐,自古恐应无。"林见秋手腕翻飞,挽出剑花无数。众人只见银光烁烁,围住林见秋,令人眼花缭乱、难以逼视。
林见秋一个"无"字出口,身形陡止,昂然而立。士兵鼓声齐喑,尽皆凝立不动。众人尚自沉迷其中不可自拔,耳边犹有回音,半晌方才发觉,四下已然又是寂静一片。
诺大的广场之上,只听得火把燃着,毕毕剥剥地响。
林见秋只手长剑后负,单膝跪下,朗声道:"恭祝皇上万寿无疆,中唐江山永固!"话音一落,身边众士兵齐齐下跪,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赫赫,响彻长空。
林殷面带微笑,狭长的凤目中闪着喜悦的光芒,一只手前伸虚抬,道:"平身。"士兵起身肃立,林见秋自鼓上一跃而下,只手后摆,众士兵后队变前队,悄然而退。转瞬间,广场上只剩下林见秋一人,走上丹陛,向皇帝下跪见礼。
林殷慢慢走到林见秋面前,低声道:"九叔千里赶来,定是很辛苦了。"他自己都发觉声音在轻微地发抖,忙顿住不再说下去。
林见秋不敢抬头,勉强摄定心神,道:"皇上请回殿中,容臣更换朝服,再来随侍左右。" 林殷道:"好。"想再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缓缓转身,走回太和殿中。
众王公大臣外邦使者,也随之回席,这才从极度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中唐官员个个笑容满面,被西苑两个亲王惹出的一肚子怨气一扫而空,频频举杯,笑语阵阵。
郎氏兄弟本想借献寿礼的机会搅乱寿宴,却被林见秋无意之中打断。现在寿礼还未奉上,又不能退下,晾在一旁,尴尬非常。鸿胪寺卿本应低声提醒皇帝,但他因郎引望肆意挑衅傲慢无礼,只做不见。林殷一颗心都在林见秋身上,这等外邦使节早见一会晚见一会却也无所谓。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门外太监高声唱诺:"安王林湛晋见。"林见秋躬身而入。
身上戎装已然褪下,换上亲王服饰。黑色四爪盘龙朝服,边缘绣着暗红藏金丝的曼夕花,宽袍大袖,玉带紧缚,更显得腰身纤细、闲雅风流。头上紫金金丝盘龙冠,当中一颗大珠微微轻颤,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映在林见秋的脸上,衬出双眉染黛,红唇涂丹,盈盈眼波清澈如寒泉。
刚才还似出鞘的宝剑,锋芒凌厉锐不可当;不过换了身服饰,却变得清丽俊秀,光彩照人。
郎引望只和林见秋战场厮杀,见惯了他倔强不屈、傲慢狂妄的模样,却从不知这个杀人如草芥、计谋百变诡计多端的安王竟也会有此情态。不禁一失神,盯着那张低眉敛目、恭谨温顺的脸看了好半晌,心里突然一阵莫名的焦躁。
林见秋上前跪倒,口称:"臣林湛参见皇上。"这才是真正的当庭见礼。林殷早已稳住心神,只笑道:"九叔平身,你这份大礼实在难得,费了不少心思吧。"林见秋起身道:"得悦圣心,于愿已足。"抬头直视,二人相对而笑。
一旁早有礼部官员上来为林见秋引领座位,林见秋却不坐,目光流转,看向郎引望,面上似笑非笑,道:"原来是故交好友,多日不见,倒还硬朗,真是可喜可贺。"二人是夙敌,在场诸人皆知,一听安王向对方首先发难,无不心底称快。
郎引望哈哈一笑,道:"敝国国君宽宏仁爱,自然不会罗织罪名构陷有功重臣。"这句话含沙射影,指摘先帝林测幽禁林见秋一事。林见秋傲然斜睨,道:"小人当道,颠倒黑白,或可有昭雪之日。但是国主见疑,赏爵封禄而暗收兵权,日后烛影斧声只怕更是难以自处吧。"
要说曲意狡辩,谁也比不得林见秋。一上来便把诬陷的罪名剥离皇帝林测,扣在臣子头上。又点出郎引望和西苑国君彼此相疑,最后更是暗示郎引望这个亲王心怀不满,说不定要逼宫造反。
林见秋和林殷心意相通,自然有恃无恐,但郎引望被收兵权,确是一大心病。此时被林见秋当众挑出,言下更是挑拨离间有意中伤,不由怒气上涌。刚要说话,却被郎引靖拉住,见他上前一步,对皇帝林殷施礼道:"小王奉国君之命特备薄礼,只求和中唐世代友好,互通往来。此番绝无轻慢之心,还望皇帝陛下明鉴。"
林殷道:"恩,尊使盛意拳拳,朕心甚慰。"略一摆手,鸿胪寺卿高声道:"请西苑使臣奉上贺礼。"
郎引靖命人抬上一幅巨大的紫檀木雕,道:"这是敝国能工巧匠连日赶制的‘山河地域图',献于皇帝陛下。"
曾经的敌国竟然奉上疆域图,不是诚心求合便是包藏祸心。林见秋和林殷对视一眼,林殷道:"既如此,请九叔代朕御览。"这是国家地图,理应皇帝亲览,他人替代便是犯上。皇帝却毫不犹豫,请安王先看,其中的信任不言自明。
林见秋不去理会郎氏兄弟转变的脸色,只细细观看那幅木雕。这是完全仿制中唐地域图所刻,中唐在正中央,周围边境小国历历在目。刻功极好,甚至河水流域、省州范围也有所涉及。林见秋一面看一面暗自揣测:"他刻这个干什么?显示对中唐地域形式了如指掌么?还是彰显仍要东侵的野心?"他看了半晌,无甚异处,就算是有什么目的,此时也不能揭露。
林见秋沉吟一阵,刚要说话,猛可里一抬头,忽然发现西苑与中唐边境竟似大有问题。他双眉紧锁,细细在交界之处看了又看。然后一转身,对林殷躬身道:"皇上,这地域图刻错了。"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郎引望涨红了脸,怒道:"你胡说什么?哪里刻错了?"
林见秋冷冷一笑,道:"敢问尊使,当年贵国突犯敝国边境,擅自引发战火,侵占我中唐西部领土,此事可是有的?"这事无人不知,自不须隐瞒。郎引望道:"是,那又怎样?"林见秋道:"先帝亲点征西兵马元帅,与贵国鏖战三年,小王也幸逢其事。最终中唐收复失地,贵国大败而回,可是有的?"
郎引望道:"你,你到底想说什么?"林见秋不去理他,转身面向林殷,朗声道:"皇上,当年我国失地早已收回,两国止干戈定边境,彼此不再侵犯。但这地域图,刻的却是入侵之后,占领我中唐大片疆域的地图!"
在场中唐王公大臣闻言顿时群情激愤。献贺礼竟献来入侵地图,这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吏部尚书、工部尚书、次辅尽皆上前详查,果然如此。兵部尚书拍案而起,道:"皇上,西苑贼子用心险恶、心怀不轨,理应重重处罚,方显我中唐君威。"众人立刻群起相和。
郎引望郎引靖慌忙去看,脸色登时苍白,跪拜匍匐于地。郎引靖颤声道:"陛下,陛下明鉴。小王等真的不知啊。这一定是工匠弄错了,敝国国君断无挑衅寻事之意。陛下,敝国上下期盼和平之心,与贵国无异。定是有人从中作梗,妄图引发两国战乱,陛下千万不要上当啊。"
众人听他说得言辞恳切语意诚挚,似乎并非作伪。林见秋离得近,却发觉郎引望那么暴躁的人,一句话也没有。郎引靖嘴上说得漂亮,目光却闪烁不定,绝对是在撒谎。这个老狐狸,看样子比郎引望难对付多了。
郎引靖磕了几个头,道:"陛下,小王情知此番却是敝国之过,请陛下恩准,容小王收回贺礼,送归敝国。改日定当奉上双倍礼物,已偿今日之失。"
众人不语,抬头看向正中龙案后的那个皇帝。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让他们带回去,就这么算了,未免有些窝囊;可若是大张旗鼓地追究,要真中了哪些心怀鬼胎之人的计谋,挑起两国战乱,又有些得不偿失;但若要留下,便是大失国体,万万不能。
林殷沉吟了半晌,温和地道:"既是贵国国主一番心意,再送回去恐怕不敬,还是留下吧。"中唐文武大臣皆惊,只有林见秋最知林殷秉性,但笑不语。
林殷扫视一眼焦急溢于言表的诸位大臣,又看了看暗自窃喜的郎氏兄弟,缓缓续道:"不过是区区木制地域图而已。朕的江山,朕自己掌控,不必假手他人。"言罢起身,走到那幅地域图前,偏头对林见秋问道:"九叔亲自参与战事,想必还记得当年收复失地的详情吧?"
林见秋已猜出其意,躬身道:"臣隐约还记得。"
林殷道:"嗯。"伸手摸索那凸凹的山脉河流,修长的手指沿着中唐边疆一寸寸地划过,转眼便至中唐与西苑边境之处。两个国家土壤相接,占据整个西侧,面积着实不小。
林殷手指甫一抚至边境,林见秋便朗声道:"天景九年,中唐元帅韩林山,大败西苑于荡云山,歼敌一万五千余人。"他话音刚落,林殷"朝日神功"力达指尖,在木制地域图的荡云山处,深深划下。
林见秋续道:"天景九年,中唐元帅宋梓,大败西苑于定波河,歼敌七万八千余人。""天景十年,中唐元帅罗是真,大败西苑于塔尔塔大漠,歼敌十一万三千余人。""天景十年,中唐元帅韩林山,大败西苑于可木凡大漠,歼敌十万四千余人" ......
林见秋每说一句,林殷便在该处划上一道深深的指痕,渐渐连成一条边境线。众人只见木屑簌簌而落,神乎其技,尽皆瞠目结舌。只听林见秋又道:"天景十一年,中唐元帅林湛,大败西苑于呼呼达山,歼敌九万八千余人。""天景十一年,中唐元帅林湛,大败西苑于过庭山,歼敌二十万七千余人。"
他一说完,林殷便已划完,数条深痕清晰地刻画于紫檀木之上,恰恰划出西苑与中唐的边境。林见秋一偏头,望向郎引望,道:"过庭山之役,西苑端亲王也在场,小王可记错了没有?"
那实是西苑一场惨败,几乎全军覆没无一生还,只有主帅郎引望逃了出去。郎引望闻言,羞愤难当,重重哼了一声。
这次郎引靖郎引望兄弟二人出使中唐,其实并未安什么好心。一年之前,探报忽然探听到中唐天景帝林测,幽禁安王林见秋,永不叙用。西苑中唐征战了三年多,诸将最怕的就是这个林湛。此人年龄虽小,却是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偏又智谋层出不穷,狡猾奸诈。一听他被囚禁,中唐边境将士皆有怨言,挂印辞去的武将着实不少,军心动荡。西苑大喜过望,以为时机已到,厉兵秣马准备出击。
谁知还没等出兵,中唐新君即位,第一件事便是为安王林湛平反。可是不让掌兵权,反而给了个差事去地方巡视。西苑国主认为是新君对这个叔叔仍有疑虑,并不信任。但不敢妄自揣摩,便趁此机会,让郎引靖兄弟二人前来打探消息。
一是打听新君和这个安王的关系如何,二是看看林殷秉性怎样,三是探探目前中唐的实力。
木制地图这个主意,却是郎引靖出的,这一招十分恶毒。若是皇帝没有看出问题所在,那么这个皇帝就是个酒囊饭袋,不必放在心上,日后还可以此地图为借口,继续东侵;若是被他看出,那就看他怎么解决,由此可知其秉性气度;若是他大发雷霆,怪罪下来,只把责任推到工匠身上,大不了杀几个以谢中唐。
兄弟二人没想到的是,林见秋这个叔叔,圣眷如此恩隆;而这个年轻的皇帝,心机如此深沉。更没有想到的是,林殷武功这么高,而且轻而易举便化解两国危机,同时回顾往昔战事,达到震慑及羞辱的目的。
林见秋一番话说下来,木制地图已换了另一翻模样。林殷笑道:"这还罢了。"命人抬下。郎引靖老谋深算,见机甚快,知道这次讨不了好去,忙曲膝跪下,道:"皇帝陛下英明神武,小王衷心佩服。愿两国永世交好,休戚与共。"郎引望也随之跪下叩头。
林殷回到龙椅上坐下,道:"停战止戈,民之夙愿。贵国国君若能衷心与中唐交好,自是两国之福。"郎引靖郎引望又磕了个头,转身退下。
林殷看着默然肃立的林见秋,缓缓地道:"时才回忆战事,朕甚有感触。九叔身先士卒,英勇无畏,歼敌无数。不但不曾朝堂受赏,反而因为些许小人,蒙受不白之冤。朕一想到此事,便觉愧对九叔。而如今,九叔不计前嫌,忠心事主,屡获奇功,朕岂能负他?"林殷顿了顿,淡然的目光扫视一遍群臣,提高声音道:"安王军功显著,奉职唯谨,着进封‘并肩王'。"
一众王公大臣,包括林见秋自己,无不震惊,抬头看向那个温和儒雅的皇帝。
中唐历史上,只有一个并肩王。那便是开国皇帝林永驻的嫡亲弟弟林永祥。当年二人为反抗庆晖朝暴政,率领五万兵马揭竿而起。就算中唐建国之后,二人仍手足情深。卧则同榻,起则同席。林永驻大病之时,还曾一度将皇位传于弟弟,后来病体康复,方才罢了。但自此对皇位无甚眷恋,将朝中诸事托付林永祥,封他为"并肩王",其意便是与皇帝等同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