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酹山河----沈夜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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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廿六,林殷承嗣帝位,皇帝亲定帝号平泰。连下诏谕,尊母后为皇太后,册立段氏为皇后。颁布恩诏开科考试,大赦天下。中唐祖制,天子居丧,却不可荒误政务,须带丧理政。林殷白天照常处理朝政,每日三次到大行皇帝灵柩前哭灵,退回后命人将奏章搬到慎德堂,边批阅边守候林见秋。
林见秋病情仍不见好转,反倒有更严重的趋势,夜里常常要发病三四回。林殷批阅完奏章,便和衣斜卧于林见秋身畔。不敢深睡,轻轻被林见秋一碰便即惊醒,无论是否病痛发作,都要温柔安抚一番,然后再慢慢睡去。早上醒来,又要取鲜血半碗,扶着林见秋服下。
文武百官都已看出这个年轻的皇帝面容越来越憔悴,还道是心念父皇,劳累过度。段玉树及一些老臣不只一次温言劝解,林殷不过微笑而已。
十二月十七是遵从大行皇帝遗命殉葬之日,也是三七已过,将天景皇帝梓宫安奉陵寝之日。众大臣卯时便汇集太极殿,林殷林毅披麻戴孝亲扶灵柩,打着白幡奔赴奉陵。到了地宫,大臣左文右武跪立两旁,将大行皇帝梓宫安置正中,再将所有陪葬之人全部赶入地宫。
中唐陪葬之风极胜,但也没有此次人数众多。宫中所有五品以上太监尽皆殉葬,还有往日服侍皇帝林测的宫女太监也要随侍先皇于地下,加起来竟有近百人。按规矩,陪葬乃是极体面荣耀的事情,不能哭泣。这些人在带刀侍卫的引领下,进入地宫。个个面容呆滞,似乎还未从极度的恐惧中清醒过来。直到众侍卫和众大臣尽皆躬身退出,突然之间,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众人吓得一激灵。紧接着,便是震天的哭喊声。那些木胎泥塑一般的人,终于做出垂死的挣扎。
凄惨绝望的哭嚎在阴森寒冷的地宫下回响,像冲天海浪的咆哮,一阵阵刺入众人的耳膜。那些绳捆索绑的宫女太监,跪在地上扭动着身体,恐惧而悲哀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这些站在甬道上的衣冠楚楚的大臣们。每个人都在张口呼喊,喊的什么已然听不清。有几个烈性的奴仆,竟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奋进全力撞到石壁之上,顿时脑浆血液四溅。
所有人都被眼前惨绝人寰的场景惊呆了,个个脸色蜡黄。礼部尚书哆嗦着嘴唇,高声道:"闭宫!"他的声音完全淹没在殉葬之人的嚎啕大哭之中。两旁的侍卫,不知是听到了而有所举动,还是因为受不了这样的哭声而急于阻隔。终于,两扇石门慢慢地合起,将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身影和声音,严密地封闭在黑暗的地宫之中。
没有人说话,众大臣随着皇帝林殷和瑞王林毅,沿着砖砌踏步回到地面。只觉阳光异常地耀眼,恍若隔世。
待皇帝和诸大臣回到太极殿,已是午时。林殷端坐在当中虬龙盘螭的龙座上,似乎不胜唏嘘:"朕自幼秉承祖训,治天下者,无非‘仁孝'二字。圣人有云:以力服人,非心服也,力不瞻也;以德服人,中心悦而诚服也。这话真真至理名言。比如皇祖父在位时间虽短,却是深仁厚泽,与民生息,宽爱御下,朕心甚向往之,自当敬天法祖、以仁孝治天下。"
太极殿上咳声不闻,朝臣皆在心中默默品味皇帝话中之意。他只说圣祖元乾帝,半句不提父皇天景帝,显是别有含义。天景帝生性暴躁、刑法严苛,最是严厉刚烈的一个人。众人在他手下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尤其是最后几个月,残暴到了近乎疯狂的地步。到如今,皇帝要反过来学习圣祖,讲究宽厚慈和了,不由心中都舒了口气。
林殷抬起狭长的凤目,慢慢在这些低头沉吟的大臣头上扫视,口中道:"何为仁?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今日朕见殉葬之人悲泣哀号,实是心有不忍。殉葬乃是祖制,且先皇龙归大海,自当有人随侍,但活人身殉,与圣人之言相违,不是我等理应遵循。先帝遗命,不从及为不孝,因此,朕此次遵从遗命,聊以慰藉。但自朕始,废除中唐活人殉葬制度,改以陶俑。如此一来,彰显我朝拳拳仁爱之意,必将万民归心,天下一统。"
他娓娓而谈,有情有理,诸大臣又都是刚从那个悲怆如地狱一般的境况中返回,就算是最迂腐的硕儒,抱着"三年不改父制谓之孝"的宗旨,也无法说出个不字。
段玉树抢先上前道:"正所谓民之归仁,犹水之就下也。皇上宅心仁厚,体恤民情,正是中唐之福,百姓之福。我等定当殚精竭虑,保皇上成为一代令主,致中唐于极盛之世。"
林殷缓缓点了点头,甚为感动,眼圈微微发红,叹道:"此次以身殉者,皆是宫中有功之人,服侍先皇尽心尽力,细致周到。想必正是因为如此,才令先皇割舍不下,赐以随侍。他们代朕行孝,朕不能不有所赏赐。着所有身殉宫女太监,赐‘贞顺'二字,赏其亲属白银五百两。"宫女太监皆是内府衙门统一管理,张恩忙跪下领旨谢恩。
礼部侍郎左照勇上前奏道:"皇上,宫中五品以上太监宫女尽皆殉葬,如今宫中服侍之人骤然减少,臣请皇上下旨,恩诏民间选人入宫服侍。"
林殷目光流转,看见张恩正凝神细听,平静地道:"宫中用度实在太过奢靡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朕初登大宝,自当以身做则。嗯,这样吧,将内府衙门二十四局裁撤为十二局,重新编制现下宫中所有太监。至于增加人数,朕看就不必了。"
张恩抬起头,看着林殷柔和清秀的脸,心里一阵发寒。他心知肚明,林殷说是先皇遗命,其实就是矫诏,一句话便将数十心腹杀得干干净净。偏生自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如今,又是仁德、节俭两个大帽子扣上,自己的势力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度复起。这个少年表面上温吞得水一般,谁知心机竟深沉到了极点。就算明知道他借题发挥,但理由如此冠冕堂皇,想了半天,竟是半分反驳不了。
林殷费尽心力,步步为营,终于将二十四内府衙门所辖权力减到最低。心情大好,下了朝便径直回到慎德堂。
林见秋仍是昏迷不醒,林殷遣退了一众侍仆,轻轻扶起林见秋,靠在床头。他端来一碗燕窝,一边捏着银勺慢慢喂他,一边道:"今天你没去可真可惜,张恩那副尊容,恐怕你以后都见不到了。"当下笑着将朝廷上的事细细说了,最后道:"那个左照勇是张恩心腹,嗯,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咱们慢慢来,一个一个地除去,好不好?"
林见秋当然不能回答,长长的眼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墨扇一般的暗影。林殷放下碗,在他眼睑上吻了吻,低声道:"你再不醒来,好玩的事可都没了,到时候别冲我乱发脾气。"
林殷将林见秋拦在怀里,下颌抵在他的头顶,道:"你怎么不醒来呢?唉,内府衙门一除,外臣的势力大涨,尤其是内阁大臣段玉树他们。平安,你说我把林毅提到内阁里好不好?让他牵制段玉树,他虽然年纪轻,但到底是个王爷。这样一来,内阁权力互相制约,林毅也受到限制,是不是很好?这次开举考试,我要在新科进士里破格提拔些有才之士进内阁行走。他们感恩戴德,自然对我忠心耿耿。你一向看人最准,帮我端详端详不行吗?"
林殷絮絮而言,将自己心中所想逐条列出,似乎就如以前一样,和林见秋详加斟酌。他连问了几句好不好,却听不见一声回答。林殷长长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慢慢将林见秋放到床上躺好,仔细掖了被角。看着林见秋平静安详的睡颜,心中酸楚,险些落下泪来,忙一笑掩住了,点着他的唇道:"小懒虫,以前总怪我不爱说话,现在是不是报复我呢?"
门外响起张贵的声音:"皇上,太后派人传话来,请您去慈宁宫。"
林殷皱了皱眉头,眼睛都不抬,随口道:"就说朕忙于政事,今天不行,明日一大早就去请安。"张贵领命走了。
林殷只手支头,斜躺在林见秋身畔,另一只手在他肩头轻轻拍哄。这是自幼便习惯做的事情,早已根深蒂固,纯出自然,过了这么多年,仍是改不了。
林殷将朝中事情细细过了一遍,渐渐困倦。刚有些睡意,忽听门外有人道:"哀家看看,在忙些什么。"
他心中一凛,脸上恢复平和淡然,徐徐坐起,转眼间又是那个统御四方、身尊体贵的皇帝。


我爱深如你
太后一进门,便见林殷刚从房里走出来,恭恭敬敬地行礼。太后见他身后床上影影绰绰似有个人影,脸色登时沉了下来,径直走到中间坐下。
林殷直起身子,垂手侍立。太后挥手,摒退了下人,殿阁之中只剩他们两个。过了好半晌,方听太后道:"皇上不在御书房处理政务,到这偏殿来做什么?"林殷淡淡地道:"御书房、乾清宫等处一砖一石皆是父皇在世时旧物,儿臣怕睹物思人,心绪不宁。便擅自做主,到慎德堂披阅奏章,到文华殿和大臣商议政事。"
太后冷笑道:"皇帝如此费心劳力,倒是我多虑了。就不知这里除了皇帝,还有没有旁人。"林殷眼睛看着地上,道:"有。儿子见层染阁阴湿寒冷,那些奴才怠慢无礼,便将九叔也请来了。他身受酷刑,体虚血弱,正好在这里静养。"
太后压着心头怒火,道:"林湛大逆不道,犯上作乱,是先帝亲自定的罪名。我知道你和小九自幼要好,当初碍于太子身份,不便多说。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现在身为皇帝,当世之表率,更应谨言慎行,岂可为一己私情,致国家法度于不顾?"
林殷抬头,平静地看着太后,道:"母亲这么说,儿子可不敢承过。当初九叔被判监禁于宫中,未指定哪座殿阁。慎德堂地处宫内东角,与层染阁位置相当,并无特别抬举之意。儿子将九叔幽禁在此,不曾有违先皇意愿。九叔纵然再是罪大恶极,毕竟是儿子的长辈。儿子就近命人细心照料服侍,正是彰显我朝宽容大度,仁爱慈和,又有何不可?"
"一派胡言!"太后见林殷一本正经,却是巧言令色,遮掩邪念,终于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厉声道:"你以为我不清楚你在想什么?摆出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给谁听?明明就是你心怀私欲,与小九......小九......"她忍了又忍,没有说出"做出苟且之事",喘了口气,续道:"当初你欣然接受段芙,喜结连理,连孩子都有了。我还以为,还以为......"
"母亲。"林殷仍是极平和,并不为太后挑明真相而紧张,道:"母亲明察秋毫,正是如此。"反倒是太后,听他竟然直接承认,再无半点隐瞒,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你怎么会昏聩至此?他是你的亲叔叔!"
"他还是父皇的亲弟弟。"林殷不为所动,盯着太后的眼睛道:"可父皇百般逼迫他之时,母亲在做什么?不闻不问,顺其自然而已。既然如此,请母后继续不闻不问,顺其自然吧。"
"你......你......"太后张口结舌,半句接不下去。她见林殷凤目微敛,温和柔顺,语气也是缓慢悠长,却字字如刀,显见是早有准备,只待一触即发。一瞬间,太后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这个儿子,他从来没有,和自己说过一句实话。
太后缓缓坐下,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林殷淡然而笑,道:"有此父斯有此子,母亲不必感到奇怪。"太后定了定神,刚要开口再说,忽见林殷笑容微敛,躬身道:"母亲,儿子先失陪一下。"也不理太后,快步进了殿内。
太后正感诧异,耳边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呻吟,然后是低低的轻柔的哄劝。太后站起身,慢慢走到门前,只见林殷偏身坐在床畔,将林见秋揽在怀里,不知在说些什么。脸上的宠溺和怜惜,是她从未见过的。林殷一向安静内敛,就算是对自己这个亲生母亲,也没有流露出如此直白的情绪。
林见秋似乎很难受,身子向后拗过去,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露出瘦白的脸,和深蹙的眉。一滴泪沿着眼角滑落,便要隐没发迹之中。却被林殷低头,轻轻吻去。
太后脑中"轰"地一声,她纵然已知真相,但亲眼目睹,还是无法承受。她愤恨地盯住那个依靠在林殷怀中的荏弱的身影,早知今天,当初在他幼年之时,就应该将他掐死。
妖孽!太后紧紧咬住牙,才没有脱口而出,狠狠地看了林见秋一眼,转身离开。
林殷放下林见秋,取过湿润的布巾为他拭去冷汗。待林见秋睡安稳了,才轻脚踱了出来。唤过张贵道:"传朕的旨意,御前侍卫统领欧德海亲守此地。无论是谁,没有朕的口谕不能擅入这座慎德堂。从今天起,九王爷所有膳食汤药,必须由朕亲自送服,任何人不许插手。"
转眼间半个月过去,林见秋似乎有好转的迹象。蔓夕花毒发作次数越来越少,夜里也能睡个安稳觉。已不再像初始时那般沉睡,渐渐对周围有了反应。开始躲避身边人的碰触,轻微的扭动,脸上露出惧怕的神情。
林殷不去理会,无论林见秋挣扎也罢,恐惧也罢,只是揽在怀中不放手,抚摸安慰;或是将他压制在被褥间,涂上伤药。林见秋挣脱不开,迷迷糊糊地低泣呻吟,林殷只作不见,不过是将他拥得更紧些。
如此又过了十数日,也不知是林见秋认出林殷,还是发觉身边这个人没有恶意,慢慢安稳下来,偶尔还会不自觉地靠向林殷怀里,只是还不肯醒。
这一下,连应长歌也受不了了。几乎天天跟着林毅往宫里跑,忧心忡忡地看着昏迷的林见秋。一般来说,只要下了偏心蛊,就是死症,也能救得活,这么长时间不能醒转,实在少见。难道是蛊下的不对?或者并不只中了蔓夕花毒?应长歌心里忐忑不安,翻来覆去胡思乱想。
林殷却笃定得很,一副淡漠的模样,似乎根本不把林见秋的不寻常放在眼里。照常升朝议事,接见外臣,披阅奏章。得空便抱着林见秋赏书品画,读诗弹曲,与平常无异。
应长歌对这个男人实在琢磨不透,说对林见秋不在意吧,又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事无巨细皆亲自打点。说在意吧,自从上次下了蛊之后,一句病情都不再问,似乎林见秋醒来也好不醒也罢,都无所谓。
自过了腊八,家家户户忙着扫房、请香、祭社,准备过年。但国丧刚过,宫里却是寂静得很,一点活络气氛也无。直到腊月二十六,皇帝封笔封玺,开始放假,宫里忙着收贡品,置办年货,打赏下人,这才热闹了些。
腊月二十七午后,下了一场大雪,雪花云片也似,洋洋洒洒直下到次日凌晨,整个天地一片银白。这一年是暖冬,冬至之后,像这样的鹅毛大雪还是第一次。依着林毅的意思,便要拉着应长歌去京城外踏雪寻梅。谁知应长歌一瞪眼,道:"光秃秃几根枯枝,开的花还没有碗底大,有什么好看?"非要到宫里瞧瞧林见秋不可。这等小事,林毅一向不拗着他,只好跟来。
到了慎德堂院子里,却见林殷抱着林见秋正从暖阁里出来。林毅跪下行礼,应长歌大咧咧地站着,睁大眼睛看向林殷道:"你带湛哥哥干什么去?"林殷先让弟弟平身,道:"去涵虚朗鉴阁赏雪。"说着,抬腿上了乘舆。
应长歌见他一脸极自然的模样,不假思索开口道:"赏什么雪啊,他又......"忽觉身后被掐了一下,总算他反应快,知情识趣,将"看不见"三个字吞回肚子里。一回头,见林毅没事人似的垂手侍立。等林殷去得远了,林毅道:"以后和他说话小心些,他是给九叔面子,不愿为难你。"
应长歌皱眉道:"你这个哥哥太奇怪,莫名其妙。"林毅扫了他一眼,道:"你呆头呆脑地,懂什么?"
涵虚朗鉴阁就在平鉴湖畔,因殿阁院内种着大片梅林,因此是赏梅的好去处。又因水波荡漾,台榭雅致,为林见秋所最爱,每到夏天必来避暑。
太监宫女们早将地龙烧得热热的,温暖如春,将殿阁窗子都挑开,又轩敞又暖和。窗下摆了宽大的暖榻,一旁备下茶水点心。

推书 20234-12-26 :反攻----佐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