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武帝求娶芄兰大长公主,表面上是讨要了齐国王室中不甚紧要的女眷,其实却是滞留了除宣明帝和桓王监国之外,齐国百姓心中最为尊崇的皇族。他还存了另一份心思,郑国太子若娶了芄兰大长公主,就同齐桓延平辈,也就成了宣明帝的长辈。在最重孝道的六国时代,这无疑是两国联盟的又一个有力维系。
齐桓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这声叹息使宁武帝觉得他不再是居高临下。他随后依旧以淡淡的语调问道:"郑国家事,本藩本不当过问。只是芄兰地位尊贵,婚姻屈就不得。郑国未曾立有太子,本藩愿闻,陛下欲为哪位王子求亲?"
宁武王清楚,这是齐桓延最后的条件。他一旦应承,齐郑两国的命运都将不可逆转。他的手心沁出粘稠的汗液,呼吸也开始急促。他不明白齐桓延也不过是个凡人,为何能够永远如此从容镇定。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努力用如常的语调回答:"朕即日下诏,立二子渊为太子。"
齐桓延微微一笑,眉宇之间看不出是喜是忧。宁武王心中的大石轰然落地。一个送出视若至宝的公主,一个册立叛魏逃匿的太子。至此之后,齐国不敢背信灭郑,郑国也断了退路,不可能出尔反尔再投魏国。
桓王监国同宁武王的这席长谈无论在齐史还是郑史中都寻不到详细记载。后世所知道是,齐宣明四年,桓王使郑,面见宁武帝。齐郑联盟由此确定,并由此拉开了六国史上最惨烈的吞并,使得战火连绵燃烧过了大半个中原。
齐宣明四年秋,在夹道百姓依依不舍的注视下,芄兰大长公主的凤辇车驾浩浩荡荡驶出了齐都瑶京。根据齐史记载,芄兰深明大义,对这场婚姻并无太多的抗拒。这个深味宫廷险恶的女子只在临行前单独求见了兄长桓王,执手说出最后的肺腑之言。
是日,碧空如洗,黄花满地。齐芄兰大长公主与郑太子的渊交杯合卺,嫁入璃歆。历史并没有留下她的真实姓名,只记载了她姓齐,封号芄兰。芄兰的智慧和她的淑美一样,被后人争相称颂百年之久。而数年之后,正是这个坚强聪敏的女子,单凭一人之力,将郑国的灭亡时间后推了数十年。
芄兰入郑后,宁武帝就逐渐淡出朝政,任命郑渊为太子监国。自十一岁离郑,辗转数年之后,郑渊最终被历史的大潮推往万众瞩目之巅。天生的细心敏感,以及后来反复历练而成的谨慎沉郁,使得郑渊成为乱世之中执政者的独特人选。
一年之前,他只想着围炉暖酒伴着那个人一世,其余种种尽皆抛得。而今阴差阳错,他却生生被魏离逼着走到了这一步,与魏国势成水火。
他从来也不明白魏离想的是什么。也许计划一经实行,便脱离了施计者的掌控,飞旋向无尽的虚空;又或者一切都还在魏离的预料之内,是他统一天下的必要一环。郑渊也不想再去明白。爱愈深者,其痛愈切,直到最后一片荒芜再也无处寻觅。
与郑国太子大婚的喜庆气氛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魏平乱王袁尹檀奉瑾鑫帝之命,率五万军,带着征讨檄文已向西进发。而在护送芄兰长公主的齐将之中,有个由宣明帝亲自委派的十六岁少年将领,也就是后来令诸侯闻名变色,齐郑灭魏的头号功臣,天下将军邵阳。
其时宣明帝尚未亲政,而邵阳已是少年皇帝最为宠爱的臣子。邵阳出生于齐国边境的平民家庭,他的入仕经历颇具传奇色彩。据说是宣明帝继位之初,在微服出游的途中同乡野少年一见如故,邀他同回瑶京。而桓王监国很快发现了邵阳在军事兵法上的过人天赋,留他在监国府亲自教授。邵阳十五岁起,便随军前往齐国周边巩固疆土,在短短一年内助主帅连夺陈国的十九座城池,以其用兵奇速,料敌如神而享誉军中,年仅十六就拜以少将军之职。正当他准备给予陈国最后致命一击的时候,却在桓王的授意下,被宣明帝的一纸文书召回瑶京,护送芄兰长公主入郑。
郑渊明白桓王监国派遣邵阳的用意。邵阳是齐天子身边的第一信臣,手中亦有部分兵权。桓王此举,意在表明齐国助郑拒魏的决心,同时也方便郑渊安排调度。在大婚后的第二天,他就设法单独接见了邵阳。
这,便是最终敲响魏国丧钟的两个决定性人物的,首次相遇。
三
对于齐郑两国来说,齐宣明四年比任何一年都更为紧要。在这一年的秋天,新婚燕尔的郑太子监国渊同齐国联手,成功地将魏国五万大军阻拦在魏郑边境的重山之外,捍卫了齐郑据魏最有力的天然屏障。
郑魏两国的隔山僵持一直持续到齐宣明五年。正是依靠群山的阻隔,齐郑两国有了充分的时间整饬军队,筹集战备,为日后对魏国的大举反攻奠定了基础。
也由此开始,郑渊同齐国年少的将领邵阳一起,被卷入了更为波澜壮阔的洪流,成为那一时期的乱世中,吸引后世史学家全部注意力的焦点。
郑渊大婚之后,护送芄兰长公主的齐将陆续返国,邵阳则像郑渊预料的那样,留在了璃歆。郑渊试探地问邵阳,如何能够遏制魏国的攻势,邵阳只是说,"抢秋粮。"
以上,便是邵阳在云仪殿,在郑渊和一干争论地面红耳赤的郑国将领面前,所说的第一句话。
袁尹檀此次只带五万步军,并无车马相随,此刻已在魏郑边界。步军灵活却失缺行进速度。攻击力也不如车队。可见其目的不在一鼓作气夺下郑国,而只在分兵出袭,迅速抢占魏郑交界处的天险。
要想率军深入敌国腹地,最首要解决的问题莫过于粮草运输。魏郑两国之间横有丘陵,小道曲折迂回,运粮车易为敌方所劫,难以大批通过。因此,魏军势必要控制郑魏边境的山峦屏障,先保障后续粮草运输,才能为攻占齐郑提供最有力的条件。而在郑国方面,本就要凭借天险抵御魏军,更是绝不能让魏军控制边境丘陵。
这个道理谁都明白。郑国将领们所争论的,无非是怎样才能守住连绵丘陵。郑国兵力不足,若同魏军正面对抗,几乎毫无胜算。而齐国边境上,陈国又起叛乱,一时也分身乏术。桓王派人传信郑渊,一月之后,方可拨出五万齐军支援郑国。
也就是说,郑国要在无援军的情况下,撑过这三十天。
正当众将焦头烂额一筹莫展之际,十六岁的齐将邵阳,在回答郑太子询问的时候,说了这三个莫名其妙的字。
郑渊一笑,第二次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邵阳比他的年龄看来更为沉稳,丝毫没有通常武将的蛮横之气。他身量尚未完全长成,已经显出颀长挺拔,他眉宇间的稚气还未完全脱去,却能看出那将是一张俊逸非凡的脸,细致而棱角分明,仿佛每一道线条都经过精确的计算,不差分毫。最令郑渊惊讶的是他的一双眼睛。凡在宫内生活过的人,入朝为过官的人,或是在战场上见过断肢残臂的人,目睹过权术倾轧人世悲惨的人,眼中总或多或少带些阴冷。然而这个男子的眼睛却无比明亮,明亮到仿佛吸走了日月精华。
邵阳在齐国的地位,正与袁尹檀在魏国的地位相类。然而袁氏世代为侯,邵阳则是白衣入仕。他身上没有袁尹檀那种与生俱来的骄傲同自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驰骋沙场者特有的肃穆。同他明亮的眼睛互为反差的是,邵阳虽然能在商讨战略时候侃侃而谈,平日里却寡言少泄,很少主动开口。早在第一次会面之时,郑渊便知道邵阳并不是个心机深沉善于伪装的人,也正因如此,才选择用沉默隐藏自己的真正想法。
在郑渊仔细观察邵阳的时候,已有郑将高声问,何谓"抢秋粮"。邵将军莫不是想要先声夺人,翻山过去截住魏军粮草。可惜丘陵地形复杂,兵马无法大规模的行进。倘若率先越过丘陵与魏军正面冲突,只怕到时候战况不利,无法及时回撤军队而全军覆没。
邵阳摇头道:"我们兵力不足,不能过山。让他们过来。"
"那,邵将军是要将我国山地拱手相让?"
少顷沉寂,众皆不语。忽有人恍然大悟似的叫道:"明白了。先让魏军过山,趁机在山中突袭,断其粮草辎重。魏军无粮,便依旧只能退回丘陵那边。"
郑渊心中暗笑。粮草乃行军之本,袁尹檀若是如此马虎大意,便也不是魏国的平乱王了。他却也不出言反驳,只等着邵阳来说。
韩非有云,君主唯有寡言,才能让臣下无从揣测,便也无从讨好,只能尽心办事不敢亏欠。也唯有如此,才能以一人治万人。这个道理,郑渊无师自通。
邵阳果然摇摇头:"袁尹檀率步军前来,又无车马相随,唯一的可能,就是魏军根本就没有随军押运粮草--袁尹檀亦深知魏郑边界山岭地形繁杂,粮车极易被劫,防不胜防。他不会冒这个险。"
"邵将军是说......"
"郑国边境山麓遍布良田,过得十数日便是秋收时分。魏军定然会迅速过山,抢占郑国山麓秋粮,以充军用。"邵阳说得不急不缓:"郑军兵力同魏军相去甚远,只怕守不住田地。而今之计,唯有抢在魏军到来之前收割秋粮,随军运入郑国腹地。魏军见到无粮,必然军心散漫萌生退意。太子可倾全国兵力在山麓守候,以逸待劳,挫其锐气。到时再留一退路,让袁尹檀撤军回魏。"
"若已绝魏军粮草,何不断其后路,将其一举歼灭?"
邵阳淡笑道:"魏人虎狼之师,骁勇彪悍。若当真被断来路,他们必然拼死力战,其势不可挡。郑国缺兵少卒,不能与之相抗。倘若留有退路,则魏军人人贪生,必定争相撤走,郑国暂可无忧。"
郑国将领们点头称是,然而略一思量,又面露难色。何时能够收割秋粮,是天时所定,非人力所能控制。现下要在秋收之前阻止魏军的到来,虽然时间短于等待齐国援军所需的一个月,也绝非易事。
郑渊这时才缓缓开口道:"要阻挠魏军过山,各位可有良策?"
"回殿下,而今之计,唯有派人埋伏小路骚扰魏军,或在周围燃烟鸣号扰其视听。山间小路繁多,四通八达,虽当地土人亦会迷失方向,魏军远来,恐有埋伏更不敢妄动。他们必然加倍小心仔细,行军速缓,--如此,拖得一日是一日。"
郑渊微微点头。这法子虽是粗陋,对袁尹檀却是有效。若换作是魏离,即便明知山中设有埋伏,他也会下令士兵全力冲击,以最少的损失翻山而过。而袁尹檀不同。他身为人臣,一贯谨慎,再加生性温和仁厚,决不至率军犯险,做无谓牺牲。哪怕猜到郑国有可能只是虚张声势,袁尹檀也不会拿五万军士的性命去赌输赢。
都道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最简单的法子能够阻得袁尹檀几时,也只有看上天的意思了。
议事既毕,郑渊长身而起,笑视邵阳:"将军年纪轻轻,想来定已读了不少兵书。化用百家之言,犹如己出,实在难得。"
邵阳的眸子在一瞬间收敛了锋芒,重又变得沉默冷静。这样浮华的夸赞对他似乎没有任何影响,只是低首谦道:"不曾读得许多书。策军根本,不过‘度敌之心'四字而已。"
"郑渊早听说将军自小便受桓王监国亲自指点,休得过谦。"
邵阳一笑,微微颔首算是承认,不再答话。
邵阳在郑国的初崭头角在郑史里被详细记录。史官评论说,齐将邵阳虽然有过人之能,洞敌先机,却并没能解决当时问题的根本。邵阳的分析,只不过是帮助郑国将独立抵抗魏军的时间由一个月缩短到十余天,并没有本质改变。真正拯救了郑国的,是提出如何延缓魏国进军的郑将王启。史学家们普遍认为郑国史官的评述虽然言之有理,却毕竟有失公允。在分秒必争的两国交战中,时间长短的差别,有时可以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事实上,袁尹檀的军队恰恰在郑军得以完成秋收的两天前,突破虚设障碍,在几乎未损一兵一卒的情况下到达了郑国。这个消息在魏军抵达的前一天就被前探禀告给了郑渊。尽管郑人已经日夜赶工,田中还是余下不少粮食,不及在魏军到达之前收割完毕。于是,在将领们的一片焦灼目光中,郑渊微微抬目,沉声下达了一个令他从此闻名诸侯后世的命令:"放火,烧余粮。"
诸将均是大惊失色。有道是民以食为天,而饱受战乱之苦,田园荒芜的郑国早已粮米不足。放火烧粮,就有如烧掉百姓们的命根,是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疯狂行为。
"不烧,难道还等着魏军前来收割不成?"郑渊看向惊骇万状的百姓们:"所有耕民随军西退,日后补以军粮。"说罢郑渊看向邵阳,知道他也想着同样的决策。只是以邵阳的身份,无论如何说不出让郑人烧粮的话。
最终,迎接袁尹檀和五万魏军的,是万顷良田之上,霍霍杂杂一片灼人烈焰。郑渊如此决断狠心,令袁尹檀始料未及,也在魏军中掀起了隐隐不安。他们开始意识到,所将要面对的,并不是想象中唇红齿白、温弱无能的魏宫禁脔,而是同瑾鑫帝一般,坚定果决,弹指之间可定万人生死的乱世英主。
隔着冲天火光,袁尹檀隐约望见白衣素马的郑渊立于军前,凝视着他的目光安详明媚。宛若抵死痴缠的两个人再世相逢,心性长存,此身已易。前尘往事历历在目,追寻不得,更无从堪破。
郑渊也看到袁尹檀望着他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将他带回到璘霄江隆隆的震天涛声里,袁尹檀温和地拍着他的手背。
郑渊忽又觉得头痛欲裂。
《肇论》有云,昔物不至今。常而不住,去而不迁。尹檀,你怎会参不透。
正如邵阳所期望的那样,魏军在粮草不济的情况下,与郑军发生小规模冲突之后,很快撤军返回。一个月之后,齐军如约而至。失去了兵力上的优势,魏军也便失去了抢占边境丘陵的最好时机。随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袁尹檀安营扎寨伺机而动,齐军也盘踞山麓,不敢轻易撤离郑国。
这种胶着状态,一直持续到齐宣明五年。那一年,齐宣明帝年届十五,即将亲政。邵阳也在那个时候转手兵权,向郑渊要求返回齐国。
此时已近夏至,接连而来的几场大雨使郑国令人烦躁难耐的潮热得以稍稍消减。东宫屋内,宫装云鬓的太子妃芄兰细细剪去快燃尽的烛芯。暗哑的烛火顿时有了些许雀跃,忽明忽灭的映照着芄兰的脸,也映着旁边太子郑渊的表情阴晴不定。
芄兰柔声道:"殿下还不休息?"
郑渊向她转过头来。他同所有见过太子妃的人一样,惊叹于这个女子不同寻常的吸引力。芄兰的美丽很精致,虽算不得让人惊艳,却是一见之下决不会忘记的娴雅。烛光脉脉倒映在她眼睛里,清而不妖,媚而不艳,让人顿起亲近之心,却丝毫不敢轻薄僭越。郑渊对她笑笑道:"不睡了,邵将军寅时就启程回齐,我想送他一程。"
芄兰微微一笑:"好在边境上局势已定,殿下也不用担心什么。"
郑渊也不答话。此次联手据魏,邵阳功不可没,他若能在郑国多留些时日自然最好。然而宣明帝年满十五,桓王监国近日就要还政于天子。比起当年的新帝继位,监国还政更让对齐国居心叵测的诸侯们翘首期待。桓王在齐国广有民心,亦掌握着主要兵权,在军中素有威望。甚至有人推测,当年昭和帝之所以传位给懦弱的三子显扬,就是想用这种迂回的方式,让自己最宠爱的皇弟桓延在树立威望之后真正得到齐国。
这种猜测引起了齐宫中保皇大臣们的不安。桓王再是英明,若要夺宫篡位总是大逆不道。而对于另一部分齐臣来说,桓王本是皇族,而且无疑是比宣明帝更好的君主人选。齐国如今正是危急存亡之秋,当循权宜之计,不再拘泥古法俗礼。桓王监国对宣明帝一直恭敬谦让,全无自揽大权之意,然而在众多朝臣的推波助澜之下,事态的发展就变得难以逆料。
对于郑国而言,齐国皇帝是谁并不重要。抗拒魏国,郑国最缺少的便是充足的兵力,而据目前形势看来,邵阳必定会成为日后齐军的主要统帅。无论宣明帝或是桓王,只要能够给与邵阳足够的信任和权力,就能维持郑国所最期望的,齐国君臣同心联郑抗魏的局面。齐国诸臣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邵阳的态度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那些骑墙者的投靠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