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享消遥----重婴

作者:  录入:12-26


我仍坐在马背上,看那身影绕过廊角,竟有些茫然。
风吹过承载泪水的衣料,一阵凉意涌上心头,然後,莫名地坐立难安。
我闯入御书房劫了韩杨的辞书,势态风风火火,万千磅礴,这是一种无法解释的诡异的疯了的冲动,很可能就是人家说的中邪。韩杨对我投注的「你这个疯子」的视线,果然就是一种诅咒。
「皇弟?」
紧捏著辞书,我脑筋空白,激动万分,然而皇兄一声讶然的呼唤将我打回了神,我看看皇兄,再看看手中皱巴巴的辞书,然後窘迫起来。片刻後我佯作镇定,将书信摊平,恭恭敬敬地还给皇兄,「无事,一时失常。」
「是麽?」皇兄起身绕过桌案,抱住我拍了拍,「如果累便回去歇下,环馨说给你做了酒酿梅子。」
不知道为什麽,我觉得不太舒坦。
而那个不舒坦在五天後我於校场上看见韩杨时转成不悦,并且放大了五倍。
「本王以为韩某人的家乡远在天涯海角,没想到近在京师就在皇城校场,真是--好奇妙的一件事,为了这麽近的距离,韩某人离情依依,来找本王哭诉,是否因为韩某人迷恋本王,已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般地步?」
韩某人停下手边正演练的兵阵,看著我不轻不重地回答:「陛下退回我的辞书,命我於皇城训练新兵。」
「哦?」
「反正有没有韩杨於王爷没有不同,不劳王爷费心。军务繁忙,王爷自便吧。」
我点点头,旋身就走,丝毫没有犹豫。也许是我太过冷酷绝决,太过没有犹豫,在我走出校场走过一个厅堂拐过两个廊角那一刻,放话说军务繁忙的某人赶了上来,一把扯住我的手腕。
我睨著他,「又如何?」
韩杨陷入天人交战,最终,把一件外衣披在我身上,叹气,「罢了,一切是韩杨自找......」
他放开我,回去他的校场,而我也走向我的院落。
韩杨的态度莫名其妙,我想了下不懂便不再去想,反正在他眼中本王就是个疯子,这疯子和正常人,哪儿还能有什麽交集?

是说在那之後的某天,我又开始怀疑天降红雨,二度落在我不知晓的处所,这事儿说来奇怪。
那天我带著环馨的酒酿梅子去找皇兄鬼扯,回来时,我的前厅端端正正地坐著一抹喝茶身影,正是韩杨......主人不在而登堂入室,我们什麽时候有了不必计较礼数的交情?
「韩杨啊韩杨,你当真礼数周到,谁允许你等在这里?」
「环馨姑娘说我可以在此处等你。」
环馨那个丫头!「......那你有何贵干?」
他塞给我一个小甕,「茶梅也很好吃,王爷,酒多伤身。」他说罢不等我发难,旋身迈步,走得彷若逃难。
我也不理他。
抱著小甕,我蹬蹬蹬地找到了环馨质问:「环馨丫头好大胆,谁让你给韩某人入内的?」
环馨水灵的眼睛霎时瞪了过来,「王爷可没有交代环馨说不许韩将军入内,啊,想是王爷诸事繁忙无閒交代,这样好了,不如王爷在院前立个牌子,牌上就写『韩杨与梁上君子非请勿入』,这样环馨就不会忘记了。」
嗯?这丫头怎地火气恁大?
「环馨你心情不好?大姨妈来了?」
她把取酒的木杓扔向我,气道:「说什麽浑话?!王爷你给我从实招来!是不是你偷换了我酿梅的酒?!」
「绝无此事。」我答得飞快。
「若无此事,怎麽几罈酿梅,你就知道挑上那罈换过酒底的去请皇上?不必摇头,方才皇上来抱怨,要环馨下回别用那麽烈的酒酿梅、」
「本王是好意帮你开发新口味。」
「哦?这样吧,既然王爷吃腻了环馨的手艺,那环馨从此不再做酒酿梅子!」
我大惊失色,「好环馨万万不可,这不是要了本王的命麽?环馨环馨莫要生气,我以後会乖乖听话,来来这个茶梅非常好吃,给你赔礼啦。」
「王爷,」环馨叹了口气,「你喝多了,大家都很担心你。」
「放心,」我笑,「本王一向有所节制。」
语落,她横了我一眼没再说话,而我把木杓还给她,快乐地数起自己将拥有几罈酒酿梅子,却不知环馨丫头当真狠心,自那天起再不做酒酿梅子。


她做了茶梅补偿我,我一面吃一面严正抗议,环馨却视我为无物,只顾著同不知哪儿冒出来的韩杨做心得交流。自环馨开始做茶梅,韩某人便开始频繁拜访我的地盘,并且和环馨成为同一阵线--茶梅疯子战线。原本这没什麽,可有天我灵光乍现,惊觉大事不妙。
我将韩杨一路拖进房里,关门上锁,叉腰质问,气势直逼泼妇骂街,「你喜欢环馨对不对?!我就知道!你怎麽可以?!」
韩杨似乎是觉得好笑,眼底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愉悦,「王爷、」
我并不想听他辩解,「停!你很可恶,本王警告你,要是你让环馨从此不为本王唱歌,或不只为本王唱歌,我跟你没完!」
霎时愉悦尽退,韩某人黑了一张脸,「环馨不是你的所有物,你无权限制她只能为你唱歌。」
「她是我的丫环别人凭什麽听她唱歌?」我叫,「你还说你不喜欢她?!」
「是,」韩杨也叫,「我是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环馨姑娘心仪的明明就是御前带刀侍卫唐海,又与我何干?!」
我跳脚,「唐海?那个白面馒头真是大胆,我要去逼他辞官回乡!」
他把我抓回来,觉得我不可理喻,「你要是如此,环馨会怨你一辈子。」
「她不会知道,除非你多嘴。」
「王爷敢做,就不要怕我多嘴。」
......凭他这个韩杨,也来论本王爷敢与不敢?
我冷笑,「你想说便去,也要你手有证据,不然你想环馨信我还信你?」
他不说话,只是深深看我一眼,旋身离开。
七年著实太久,久到让我忘记曾经韩杨如何神通广大,该死的七年。
他开始在我身边频繁而充满恰巧地出现,像个若即若离的跟监好手,刻意让你知道有个人时时都在监视你。
那日我正挂在御花园那不高不矮的树上,捅著一个鸟巢。
那鸟巢位子非常刁钻,人上不去,手勾不著。
韩杨不知什麽时候站到了树下,用不大不小带了点鄙视的声音说:造孽。
我差点掉下树,於是甩去一个白眼,嗤笑:假道学。
又那日,我在市集上看到一对竹编喜鹊,很是喜欢,於是跟卖家姑娘问了价钱。
三十钱一对,小姑娘脆生生地说。
我在身上翻来掏去,却只摸出一锭银子。
「大爷,找不开啊。」
「那你便全收了吧。」
「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
无奈那姑娘太有商家良心,死活不肯接受,推让半天,我正不耐,一个人影悠悠踱到我身边,正是韩杨。
「不如这样吧,姑娘,这两银子买喜鹊,另外再跟你订做一个专门安这喜鹊的方形竹提箱,我家大人今日看见这对喜鹊喜欢得紧,还请莫要拒绝我家大人的美意,姑娘收下吧。」
不知韩杨给人下了什麽迷汤,一番话後,那姑娘感激地接受了。
然後我捧著喜鹊拐过街角开始不甘,凭什麽那韩某人说几句就搞定,本王讲到口乾那姑娘全当耳边风?当真可恶。
再那日,我同皇兄用过午膳正要回转自己的院落,唐海迎面而来,左右无人,我大喜,心想如此机会必不能失,於是唤他。
「唐海你来。」
语方落,唐海恭恭敬敬向我走来,我的视线却掉到了他身後。
几乎是我「来」字刚说完,韩杨就从那个廊角转了出来,直直盯著我。我一阵不自在,将手中茶梅塞给唐海人就跑了。
终於有天,我放弃了与韩杨的神通广大对抗。
那日我正缩在树丛里偷看御花园里皇兄孤单的背影,丝毫不惊讶韩杨蓦地蹭了出来。
我说:「皇兄今日心情不好,我已听他叹过三声,韩杨,你去讨皇兄开心。」
「无能为力。」
「你真没用。」
拧著矮枝,我正想著下一步怎麽著,韩杨又说:「王爷,我发现一件事,你想听吗?」
「说来。」
「陛下喜欢鸟儿,尤其喜鹊。」
「所以?」
「陛下喜欢梅子,不管酒酿或茶制。」
「所以?」
「陛下偶尔会同唐海聊心事。」
「这些算什麽新发现?」我嗤笑,「讲重点。」
「王爷做这些事,都是为著陛下,你想陛下不寂寞,却忘记要先告诉陛下你希望他开心。王爷要的,应当就是个不寂寞的陛下,那王爷何不直接去问陛下想要什麽?」
这种做法听来很蠢,所以我看著他,极度地怀疑。
他也望著我,视线温温润润,认真而专注,「我希望王爷开心,所以我总想问你想要什麽。」韩杨移开视线,看著树丛外旋身走入书房的皇兄,喃喃自道:「京城繁华如梦,宫廷荒凉寂寞......」
语落,我惊跳起身,撞入御书房,皇兄才愕然,我已不顾一切地抱住他大叫:「皇兄、皇兄,告诉我你想要什麽?不管什麽我都替你拿来,只要你开心!」
皇兄愣了许久许久,最终反手搂住我,轻轻笑了。
「你笑什麽?」我不满,「本王是认真的!」
「是,朕想你多陪朕用膳、陪朕散心,或许,悄悄帮朕批一些奏章。」
「那有什麽问题!」
「朕想,你现在应该去追韩杨,他麽,又递了一回辞书。」
「又来?」我鬼叫一声,想也不想就往外冲。
可那韩某人半点面子也不给本王,看见本王活像是看见有人追杀他,跳上马逃得飞快。
一路追到东门,我怒极,几乎想在马上跳脚。
「韩杨给本王站住!违抗本王命令的都要人头落地,你小子好生思量......还不站住!」可韩某人当真吃了秤驼铁了心,不理就是不理,坐下马匹越催越快,看得我越来越火大,我扯开嗓子,像是要吼给全世界听:「韩杨,再不停本王就要去告诉陈明峰,说某年某月某夜里,大漠树下,你趁他醉倒的时候轻薄--」
「给我停!」他勒马回头,气红了两颊,「王爷到底有何贵干?!」
这招真有效。
我缓下马步,走近他问:「你三番两回想著辞官回乡,皇兄哪里待你不好?」
「皇恩深重,韩杨无以回报。」
「无以回报仍要有心去报,留在皇城,才有机会为皇兄尽力。」
他将头埋得很深,「是韩杨无用。」
「你不要尽讲些托辞,我看你新兵领得不错,突生去意,莫非有什麽不能明说的委屈?」
「......我疲倦於每日每日的患得患失,是我自己不能死心。」
「那是什麽意思?」
「王爷,」他抬头,温润的眼神认真而专注,「我辞官回乡後,你还会记得我麽?」
我当真觉得他不可理喻,「韩杨,你为什麽要坚持回乡?我调查过,你的故乡早就没有你的亲友,那你回去干什麽?」
「距离可以帮助我忘却一些不该有的执念。」
「本王不明白你的执念,也不想明白。」我驾马走离他,在三尺外停步回身,直要看到他眼里去,「回来吧韩杨,如果你认识的人都在京城,那为什麽京城不可以是你的故乡?」
他静静望著我,默不作声。
「回来吧,」我说:「不想本王忘记你,你就不要自己离开。」
那对眉眼对著我波光流转,似喜似叹,彷佛有千言万语必须倾诉,否则将要炸裂而死。
他还没有开口,而我正在等待。
清风抚面,草木沙沙,我忆起了曾经那人抬眸一笑,面容彷若一滩春水,漾开了轻浅温润的波澜。
柔柔软软,像一张缠绵的网。

那时那刻那瞬间,没有人知道,我心口雷鸣鼓动,一声又一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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