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唯一----挽断罗衣

作者:  录入:12-26

渐渐的,眼前的人都消失了,却换了声响在脑子里炸开。不同於一般的声音都是外界传来,不想听就尽量堵起耳朵,这是从自己的脑海深处浮泛起来的声音,像是一锅沸腾的汤,不断在脑子里翻滚著吐出起泡。可是真的去听,用力地去听,偏偏又听不分明究竟是什麽声音,只是嗡嗡地乱响一气,李奶奶在梦里越来越著急,神智也渐渐清明起来,知道自己多半是魇住了,却浑身无力,挣脱不得。
猛然浑身如同被捆绑了许久後被蓦然松开地泄了劲,李奶奶心里一喜,却发觉还在梦里一般,竟看见了孙子的脸,本来虎头虎脑的一个小孩,忽然笑起来,可是渐渐地那笑容变了样子,愈加狰狞,浑如一只披著羊皮的狼。
李奶奶浑身一个激灵,彻底醒了过来。
院子里竟然一地的水,李奶奶抬抬眼,看著天上飘下来的雨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仿佛一颗心在水里浸泡得太久,起了皱,发了酸。
雨更大了,劈里啪啦地打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水泡破裂声。初夏的天气,原本清爽可爱宜人,究竟天气阴沈著,李奶奶站起来,有些没精打采地去择菜。
过一会儿,李质朴从屋里出来了,也不避雨,走到厨房里蹲在李奶奶身边帮著择菜。李家的传统是君子远庖厨──李质朴的父亲是教师,而且教的是语文,从来奉行这条古训,所以李奶奶见他这样,虽然老怀安慰,却还是推他出去:"不用你帮,去看著李刚。"
李质朴歪头看她,似乎从记忆以来从来没有和母亲这样亲昵过,父亲在世时都是父亲料理自己的生活,後来父亲病逝,才渐渐对一直互相忽略的母亲相依为命──只是母亲似乎并不喜欢孩子,总是沈浸在对於父亲的怀念之中。小学升初中和初中的几年,李质朴经常饿肚子,即便吃到饭,要麽是饭糊了,要麽是菜生了。
李质朴的父亲原本是高高的个头,轮到李质朴长身体的时候,却偏偏饥一顿饱一顿,总长不高,今年眼见过了十八岁,还是只有一米七的个头,白白瘦瘦像根豆芽菜。好在少年多历练,现在脱了衣服,也看得见结实匀称的肌肉。
此时李质朴蹲在妈妈身边,宛如一只大型宠物犬,歪著头,眨著微笑的眼睛:"不用看,傻小子睡的欢实著呢。"等了一会儿,见李奶奶不说话,只是把豆角一根一根地掐成小段,有些无奈地站起身,开了菜柜的门:"妈,还有花生米吗?中午炸一盘吧?"
李奶奶并不抬头:"上次剩的给李刚熬粥了,还有的──在壳里。"
李质朴就开了下面柜子的门,翻了一只蛇皮口袋出来,打开是半袋花生,就蹲在地上剥起来。
"你跟谁学的,小小年纪也开始喝酒?"李奶奶想起滴酒不沾的李父,又看看身边大剌剌蹲在地上,上衣敞了两个扣子,裤子依然卷起来的邋遢样子,颇为不满。
李质朴嘿嘿地笑,塞了一颗瘪的花生仁到嘴里咂摸:"他们都喝,每次都拉我去,总不能老被人灌倒吧?"
"你都跟什麽人喝酒啊?以前有个小孩,姓连的,他不跟你们一起干了?"李奶奶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梦,似乎冥冥中有什麽东西是自己已经知道的,却不能够点破,隔了一层糯米纸,看不分明却知道它一直亘在那儿,仿佛席面下的一粒米,硌。
李质朴低著头,花生仁儿剥出来却丢进了李奶奶面前择剩下的菜里。李奶奶就愣怔怔看著他心不在焉地不断把花生米当垃圾扔到自己脚下。
过了好一会儿,李质朴还是没回过神来,倒是屋子里猛然一声响动,接著,李刚憋足了劲儿的哭声传出来。
"不好,别是掉下床了!"李质朴把花生壳到乘花生米的篮子里,大步跑进屋去。
李奶奶颇有深意地看著他的背影,想了一想,终於颓然地叹一声,把一粒一粒的花生米都拣起来,又把花生壳都扔掉。

7

李奶奶第二天专门起了个大早,抱著睡眼惺忪的李刚破天荒头一遭去了住一条街的刘大奶奶家。这刘大奶奶是个话唠,家里四个子女个个有出息,在这条街上也算是好人家,刘大奶奶却还保留著从前在乡下的好传统:说媒。
这条街上的小青年都让刘奶奶给说过了,独独漏了李质朴──原因不疑有他,李质朴不到十八岁就早早领了个小媳妇儿过来,刘大奶奶还专门去看过,一眼瞧见小媳妇儿的肚子不平坦,就笑笑出来了,跟自己闺女嘀咕:这个质朴啊,真是个转头!
流言自此而起。所以虽然住一条街,李奶奶跟刘大奶奶偏偏不对盘,晚上凉风只要听见刘大奶奶的大嗓门在门外咋呼,李奶奶是铁定不会出门的,只在院子里泼了水,搬个小板凳和小孙子坐井观天而已。
可是今天她却去了。
惊得刘大奶奶把著门半天没敢认,过了许久才干干笑了一声:"他婶子啊,来来,什麽风把您吹来了?"让进们去,一双眼睛就盯住了李刚:"李刚,哟,几天不见都这麽大了,来,叫声儿我听听!"
李刚迷瞪了半天,陡然有个人牵住自己的手一通呱啦,这时瞪大了眼睛,含著笑看著眼前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半晌,听懂了刘大奶奶的话,小嘴儿一翘:"奶奶。"
刘大奶奶大儿子生的是个闺女,小儿子最小还没结婚,这时先有个胖小子喊自己奶奶,顿时心怀舒畅,眉开眼笑,拉著李奶奶坐下:"过一岁生日了吧?"又问了许多家常里短,终於凑近了问:"孩子妈......找不回来了?"
李奶奶淡淡地有些凄惨地笑了笑。
刘大奶奶心里仍是犯嘀咕,究竟挨著多年老街坊的脸面,做了好人:"那,质朴现在工地上,也挺不错的吧。眼看著再几年,李刚也上得学了。"说著又拉过李刚肉肉的手掌来看:"别说,李刚不到三个月就断奶了吧?还是你做奶奶的会照顾,看这长的,一点不比人家吃了足月的奶的孩子差!"
李奶奶清净的面容上此时才绽出一点光彩:"质朴不知道听谁说的,说小孩儿要从小喝牛奶,所以李刚从小就没断过,身子底子也好,一年到头也不害什麽病。"
"要不说你们质朴知道疼人呢!"刘大奶奶眼睛忽然一亮,"他婶子,质朴没想再找一个啊?"
"谁知道,就在工地上胡混,也不常回来......"李奶奶机警地瞧著刘大奶奶的脸色,生怕被瞧出什麽。可是她并不确定某些事,只是,李刚渐渐大了,家里有个操持家务的女人总不会错的。
刘大奶奶心里明白几分,乐得顺水推舟做好人:"质朴是个好孩子,看我老刘出马,给他找个漂亮媳妇儿来。"
"长相倒是其次,就是......"李奶奶低头看孙子,面有难色。
刘大奶奶笑得爽朗:"这也不怕,就是看你家质朴啥时候有时间,约来见一面?"
李奶奶受宠若惊:"这麽说,嫂子你有现成儿的人选?"
"那是,这个县城的闺女,老刘我心里有数!你当为什麽城里那些婚姻介绍所为啥开不下去,那是因为啊,有我这个老不要脸的给他们拉红线啊!"
李奶奶斯文一笑,低垂的眉眼间颇见凄凉。
她低著头,全然不知刘大奶奶看著她的时候,眼睛深处的嫉恨。
"那嫂子,这事儿就先托付给你,麻烦你了。要是有好的,你跟我说一声,我叫质朴跟人家见个面。"
"好!嫂子办事儿,你还不放心?"刘大奶奶豪爽无比地笑,送她出门,李刚却连眼皮也不抬一抬,满脸郁卒地被李奶奶抱著回家了。
李质朴傍晚时又回了一趟家,李刚依旧像条小狗一样,从他还在巷子口的地方就听见了一般,从屋里跌跌撞撞冲出来迎接。他抱住儿子,看他笑得咧开小嘴儿,两颗门牙已经崭露头角,衬著红红的嘴唇,显出幼儿的天然可爱来。
他刚要俯身抱住儿子,李奶奶也出来了,声音里不带一点悲喜:"我跟那边你刘大妈说了,给你找个人儿。"
李质朴一时蒙了:"找人?找什麽人?"
李奶奶垂著眼睛看李刚拽著爸爸的手撒欢儿,心里像是被谁揪了一下又一下:"你工作忙,李刚以後上学,总要有个人照料。我年纪大了,忙不动了。"
李质朴一时沈默。
李奶奶见他不说话,只当是默然的抵抗,声音也变得严厉而又充满悲伤:"我已经五十多岁,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了,你难道想让我为了你们李家累死麽?李刚也大了,你也该找个女人,老是这麽单著,邻居看著也不是个事儿。"
李刚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两只手伸上来拽住爸爸的手左右摇晃,见李质朴低下头,就用黑亮的眸子看进爸爸的眼睛里,小嘴儿嘀咕著不知什麽东西,咿咿呀呀地向爸爸诉说著什麽秘密一般。
李质朴心里一酸,讲李刚抱起来,并不敢看李奶奶:"妈,你帮我选吧,只要能对李刚好,不生事儿就行了,我......没什麽意见的。"他浑身经绷,背对母亲站在檐下,西下的阳光从头顶掠过去了,他还是一身的汗水。
李刚抱住他,还是在他耳边咿咿呀呀地说著什麽,焦急而愤怒的神色让他也觉得的确应该有一个人,像自己梦想中的母亲一般,爱著李刚,给他一个健全的人生。他把脸转向李刚:"李刚,爸爸,再给你找个妈妈好不好?"
李刚竟似听懂,颇静了一会儿,拧著浓浓的眉盯著爸爸的眼睛,发觉那聚满了无奈的眼神如此悲伤,忽然伸出小小的手掌,盖住了李质朴的眼睛。李质朴放纵自己在儿子幼小的手掌里流下眼泪来,却在心里自责著不知何处而来的悲伤,竟然让儿子发觉。
过了许久,李刚忽然展开手臂,用小小的怀抱讲李质朴的头抱住了,从嗓子深处里发出了类似於"不要"的低沈声音,以示抗议。

8

李质朴匆忙赶路,从工地到家大概要穿过整个县城,要是平时他就不愿意坐车,不愿意把自己累了一天的钱分给三轮车夫一两块,可是今天母亲在电话里一再催促,只得坐到巷子口下车,紧赶慢赶地回到家。
还没走近,就听见李刚特有的嘹亮高亢的哭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李质朴心里发紧,几乎迈错了腿,冲到家门口却看见一条街上住的邓小秀,含著笑倚门站著,正看著自己。
"怎麽了?"李质朴觉得自己脚步一点没停,直接越过邓小秀身边冲进了院子,身後,邓小秀发出了轻蔑的一声嗤笑。
院子里一堆人,却莫名地都在笑,尤其看到李质朴,脸上的笑容更深。
李质朴心里七上八下,这时候几乎一蹦到嗓子眼儿,悬得他不敢走快。只是李刚的哭声依然从嘈杂的屋子里传出来,让他心焦不已,三步并作两步推开几个站在门口的人,进了客厅大门。
屋里热火朝天说话的人一时都静下来,扭著头看他,连角落里被李奶奶抱著的李刚都暂时止住了哭,一脸泪痕地看著他。
"质朴......"李奶奶刚开口,李刚迅速抢占先机,连滚带爬地冲向爸爸的怀抱:"呜......"哭声从惊天动地变成了哀哀啜泣,却都揪紧了李质朴的心,他无暇顾及客厅里都盯著自己看的人,抱著李刚转身就走。
"质朴回来!"李奶奶追出来,"这个女孩子是......"
"妈,你做主吧,我没意见。"李质朴摸著李刚的後脑勺,将儿子抱得更紧。
"胡说!走,回去见见人家!"
母子纠缠著的功夫,刘大奶奶出来了,脸上仍是掩不住的喜色:"他婶子,你也别著急。我刚才问了,那姑娘家里说,看质朴是个好孩子,还怪害羞的。要不然,让他们处一处看看?"
李质朴听了一愣,李刚在他怀里乱拱,揪头发咬耳朵地不得安生,把眼泪鼻涕都糊了李质朴一头一脸地表示不满。
李奶奶暗暗在儿子手臂上捏了一把,转身进去,留下李质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正巧那家人也借故告辞,李质朴站在门边,忽地感觉一道柔柔的目光看过来,不由得好奇地迎上目光,却是个温婉的女孩子,脸面清秀,矮矮的个头,见自己看她,就低头一笑,随著家人出去了。
李质朴心里顿时怪怪的。
李刚伏在他肩头,可恶地拿胖胖的小手指捻著他头上的几根头发,越捻越紧,终於揪成了一个小辫子,便抓在手里拽。李质朴吃痛,伸手来解,李刚狠狠一口咬上去。
"怎麽了?"李质朴方才被他的哭声吓得不轻,又被那些人一搅,心里烦乱不已,就把李刚发下来,坐在院子里跟李刚对峙。
李刚哭完的眼睛,贼亮,站在李质朴面前,想说什麽,却苦於无法让李质朴听懂,反倒急出一身的汗。
李质朴被他逗笑了,伸手揉揉他扎手的头发:"你今天被吓著了?那麽多人?"
李刚走近一些,把手放在李质朴的膝盖上,捏住了爸爸的两根手指──他的手还太小,却不肯安分地把手让人捏著,只喜欢用全部的手指去丈量李质朴一根手指的长度。他的眼睛,仍是黑黑的,亮亮的,仿佛经了一场雨水被冲洗得干干净净的葡萄,嘴巴里呼哧呼哧地喘著气,明显是方才费了很大的劲来哭。
被一个还说不明白话的孩子这样看著,似乎一直看进了心里,看见了那些丑陋的伤疤,横亘在心底。
李质朴慌乱地一把将李刚抱进怀里,近乎疯狂地在孩子的耳边呢喃:"对不起,吓著你了。别生气了好不好?"
李刚乖乖让他抱著,长著手臂努力地贴近他的身体,似乎也想模仿爸爸的动作把爸爸抱进怀里,无奈手臂太短,李质朴听见儿子在怀里发出了一声与年龄全然不符的叹息。
迫於李奶奶的压力,李质朴还是找了时间单独和相亲对象见了几次面。那是个乡下姑娘,对於从父亲那一辈就搬进了城的李质朴来说,多少有些土气,可是他想一想总是板著一张脸的母亲和时不时被忘记在院子里的李刚,开始觉得自己的生活里,理所应当有个女人。
只是交谈的过程非常艰难。
他们虽然都早早辍学出来打工,一个做的是建筑,一个做的是纺织,八竿子打不著的行业,加上两个人都不善言辞,一场约会下来除了对望、笑之外,就没有了什麽内容。
晚上顶著星光回到家,李质朴看著天想一想,竟然记不起那个女孩的样子,不免觉得浪费时间,还不如早早回家和李刚洗完澡在竹席上看星星,打扇子哄他睡觉来的舒心自在。
这麽想著,他的脚步越发轻快起来。
只是为进家门,却又听见李刚的哭声,一边哭还一边呜里哇啦地叫著什麽,恍如口齿不清的人在吵架。
一院月光,被水冲洗过的水泥地透出些微凉意,院子里摆了一张竹床,李刚抱著一个小枕头坐在床上哭。
李质朴蹑手蹑脚摸到门边,本来想吓吓李刚,却听见李刚猛地止住了哭声,眨巴著一双眼往门外张望。李质朴躲在门外,心里却软软的,李刚隔了这麽远,竟然能知道自己回来?
门里忽然响起李奶奶的声音:"你就哭吧,哭死了你妈也不会心疼你!"
这样刻薄怨毒的语气,让李质朴的手脚瞬时冰凉,如遭雷击一般地定在门外。
"小王八蛋,整天就想著吃,你那黑心的娘怎麽生你的时候没一起死了呢!留下来害我们娘俩,为了个野种忙东忙西!"
"小野种!不知好歹,今天要不是你爸护著你,看我不揭你一层皮下来!你有本事叫你亲妈别走了啊,就知道赖在这儿吃我们的穿我们的!别在这儿碍眼了,等你後妈来了我就走的远远的,不跟你们爷俩混,一辈子孤孤单单没个好报应,叫我一个死老太婆养个小野种!你爹也是狗屎糊住眼了,不知哪里领了个骚婆娘回来,还带个野种!你还有脸哭......"
门外,风一阵阵吹,李质朴背靠著粗粝的砖墙慢慢滑坐下去。
一切的肉体上的痛,都变得疏离而陌生,仿佛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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