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人泪----天娜

作者:  录入:12-26

"是我"离秋依旧坚决。
那沈重万分的两字再次落地,
空气里除了云妃已哭到无力的硬咽声外,竟是悄无声息。
离秋看到了皇甫祺眼里深深的痛,是不是有东西,在那里碎开了?
文安,这次你会怎麽做?
你还能再抱紧我,继续说你爱我麽?
你可知就算你把我贴在身边紧拥著,就算你一遍遍在我耳边低语著你的深情,我都还是觉得那是如此缥缈而不踏实,你的爱为何总是让我不安?似乎下一秒就会失去?
好怕,怕如同梦里般,如同记忆里般,一挥手你就丢了我,不眷恋了,不重要了。
你是君王,你有天下,可我现在只有你了。
而如此一无所有的我,只能用这个绝然的方法,去测量一份爱的重量。
继续抱住我,说你爱我,说你不怪我,说我是最重要的。
我就留下,永远留在你身边,不在乎过去,不去管将来,只等在你身边。
离秋秉住呼吸,等待著,
皇甫祺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耳边,那得逞的女人正用无比喜悦的声音道,"离秋,你真是好狠,对这麽个小孩你都下得了手!来人,拖下去"
离秋仍然没有转头,一瞬不敢离开的望向皇甫祺,但见那人开口,终是抛下了几个字"先押入天牢"
离秋看著皇甫祺,死心的笑了。
嘴角荡漾开的弧度, 蔓延著,变成了淌入心里的血,淹死的,是最後一点,殷殷的幸福和美梦。
第二日,朝上又一一阵惊涛骇浪般的震动。
居然让一个戏子在後宫如此持宠猖狂,还因为争风吃醋竟向出生没多久的二皇子下毒手。
天下,起能容忍如此荒唐之事?
群臣终於怒了, 一干人等一次次固执的冒死晋见,一道又一道杀戏子的折子更是一天一堆的往御书房里送。
而皇後那边,也是追著这件事不松手,让皇甫祺里外同时都受逼,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
皇甫祺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皇帝,竟变得如此窝囊而无用。
而那个在天牢里的人,又为何要把他自己逼入死境呢?皇甫祺还是不懂。
就像不懂以前他为何要离开,又为何毫不关心一切,又为何还是要说恨。
他是真的不懂他的真心,还是根本不在乎他的真心?
"不,我不信,我不信你狠地下这心!"
皇甫祺抡手打翻那小山堆似的奏折,痛苦的抱头,重复又重复著。
"我不信,我不信,我知道不是你,我知道!"
可是,你怎麽狠得下心,就这麽离开我?
可是,你怎麽狠的下心,让我亲自下旨杀你?
离秋,告诉我,你为何唯独对我如此狠心!

二十六 求死
离秋没有想到第一个踏入这天牢来探他的,是云妃──慕容云熙。
才几日而已,云妃原本圆润的脸颊已经瘦下了好几圈,脸色苍白而憔悴,由於眼泪儿流的太多,眼睛都是红红肿肿得,明显还没从丧子之痛中缓过来。
云妃一身素服,踏进了天牢,支走了所有狱守和侍卫。
面对面的只剩下她和离秋两人,在阴冷的牢间里站立著,"我是来问你,我儿真的是你掐死的麽?"云妃直视著他,没有离秋所猜测的那种怨恨,反常的沈静。
"云妃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希望你能看在我儿那条小小的生命上,告诉我实话,至少,他死也得死的清楚明白"
"虽然我这麽想过,可是不是我"离秋望回那双明晰的双眼,坦然道。
"果然"云妃叹了口气,又问"那你为何要认?"
"你不会懂得"离秋苦笑著"云妃还请回吧"
"我来有两件事,刚问完第一件,还有第二件"云妃不但不离去,反而走上前坐在了那硬石床上,"云妃请讲"离秋看著面对丧子之痛却仍然如此冷静的云妃,心下蓦然有了些愿意亲近的好感。
"第二件事,是说一个故事"云妃指了指自己身边道"你坐下听我说吧"
离秋没有拒绝,两步上前坐了下来低头看著黑漆的地面。
"我在江南时家中只是经营些小本生意,日子过的也算平淡。然而一日父亲竟说要将我许配给别人做小妾。我这才知,对方是家中生意的大户,父亲只是用这个方法想保全家里那本来就可怜的产业,而且,父亲本来就重男轻女,对我这个迟早要嫁出去的女儿一项也不在意。成亲那日我逃婚了,正好遇上微服私访江南的皇上。当时我也不知道他是皇上,只是求著他能救我。皇上好心留下了我,我就成了他的随身丫环服侍他。那段时间,皇上总是半夜把自己灌醉,对著月色口口声声道‘江南,我要带秋儿下江南,江南 ,秋儿想看得江南啊' 那是我第一次从皇上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我以为那是他深爱的女子。後来,皇上习惯在喝醉後拉著我陪他聊天,他说很多很多,说你,说你们,说那些在离秋苑的日子。我才知道原来他口中的‘秋儿'是个男子。他总说,云熙,你可知,他唱戏时那举手投足间是何等的颠倒众生,看得我嫉妒,嫉妒那些和我一样盯著他看的所有人;他总说,云熙,你可知,我好几次想冲去把他抢回来,我恨,我恨所有碰过他摸过他的人;他总说,云熙,你可知,我心痛, 但如果不照计划进行下去,我会输,输了别的都不要紧 ,可我怕输了後会连保护他的能力都没有;他说,云熙,你可知,他第一次病倒在我怀里时我竟是如此害怕,我不敢相信自己已经爱他极深;他总说,云熙,你可知,那几日我命人把自己锁在房里,因为不如此我一定会冲出去不顾一切救他回来;他说。。。。。"
"够了!不要说了,不要说了!"离秋捂住耳朵尖叫道。
"我只想打开你的心结,我只想你知道,他的爱从未断过,他的心从来都是真的,只是你一直都在逃,一直都不愿去相信。"
"心结?那不是你,你不知道那种痛,你不知道被自己爱的人当作棋子是何等绝望!你不知道被一会温柔一会粗暴的对待是如何的提心吊胆!你不知道一个肮脏的戏子还有什麽信心去被爱!你不知道,不知道的。这个结早就是死结了,打不开的"
"所以,你要用这样的方式逼著他结束你们的牵绊麽?你要的是这样的结局麽?"
"我只知道我好累,这里,好累"离秋捂住心口,喃喃道"我走不下去了,没力气了"
云妃看著他,那眼神,和夏天时的一样。
离秋还记得,那会麻木的侍奉在皇甫祺身边时,云妃总是若有所思的看著他。
他总觉得奇怪,现在才明白,原来这女子是在为他,或者,是为他们悲伤著吧!
这段总在互相折磨的感情里,她是唯一的旁观者,急著焦著担心著却无能为力。
"云妃哀叹了一声,起身边走边道"人人都道云妃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可谁又会知道,皇上每次在重华宫里说的永远都是一个叫离秋的男子? 谁又会知道,那个不可一世雷厉风行的皇上曾为了一个叫离秋的男子在云妃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样无助?"
离秋的脸上闪过一丝温柔,看著云妃的背影说"谢谢告诉我这些,至少在死前,知道了自己被真正爱过,可以死而无憾了"
云妃停下脚步,冷冷说"离秋,他欠你很多,你欠他的又何尝少过?你何苦如此残忍对他 你们,何苦?"
"下辈子吧,如果真有来世,我会以一个全新的离秋,勇敢的去爱他的!"
"但愿如此"
云妃离开了,静悄悄的天牢在倒数的安详中迎来了一道划破尘世的声音,"圣旨到"
离秋平静的跪地,平静的聆听,平静的谢恩,平静的叩首,平静地接过了那美丽异常的匕首。
肩负著弑杀了皇子的罪名,扛著满朝群臣的怨埋,顶著皇後无比毒辣的嫉恨,没有被游街示众,没有被当众砍头,没有被五马分尸,没有被施以刨刑,而是被自己最爱的人赐予了那瓖著灿烂耀眼的珠宝,闪著银白色光芒,锋利到可以一刀封喉的匕首。
文安,你是怕我疼麽?
文安,你是让我保著完美的容颜去轮回里等你麽?
离秋把匕首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那原本冰凉的东西瞬间被温热感化。
於是,
离秋想,师哥的那句[ 你还是不懂啊 ] 他终於懂了。
还有夏天蝉鸣的[ 知了 ] 他也终於知了。
尾声 枫红
离秋说:文安,若我不主动说要见你,是不是我死前你都不会再来看我了?
皇甫祺说:是的。
离秋说:文安,若我说死前我想你再陪我回趟离秋苑,就我们两个,你会不会答应?
皇甫祺说:好的。
离秋听著他用的还是‘我' 而不是‘朕',开心的咧嘴笑了,嫣然的盛开,醉了皇甫祺伤痕累累的心。
离秋说:文安,你对我真好!
皇甫祺说:傻子 你今天才知道麽?
他故作哀怨的拍了拍他脑袋,又不甘心的揉乱了他长长的秀发。
於是手心沾染上了那清新的味道,淡淡的、熟悉的,放入鼻下一闻,就直闯入心了。
离秋说:是啊,我今天才知道呢。
皇甫祺说:那我们回家吧。
离秋说:好,回家 。不知道那满园的枫树是不是都变红了。
皇甫祺说:急什麽,回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他转过身,走在他前面,头也不回的向後伸出了右手。
他跟著他的步子,向前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两只手掌十指相扣著紧握在了一起,牢牢地,仿佛这样就能相伴著走进荒洪里,几千年都可以一起渡过。
离秋苑里,枫叶火红著,比那夕阳下的彩霞还要热烈的红。
大队人马停驻在了大门外,只有两个人的身影一起溶入了满满枫叶的世界。
秋风袭袭,绕起几片掉落的枫叶,在空中打著转儿,又飘乎著掉在离秋的脚下。
离秋拽了拽皇甫祺的手,道:文安,不想走了,抱抱我吧。
皇甫祺转过头,大眼睛弯成月牙,眼缝边都起了几道细纹,说:我真是宠坏你了。
说罢,手已环上他的腰。
皇甫祺拉著他坐到了石凳上,让他坐在自己腿上,身子靠在自己怀里下巴抵著他瘦瘦的肩膀。
一手从前搂住,一手覆在他的背脊,有一下没一下的撩拨著他的发梢。
秋天呐。
离秋说著,张开手掌想接下再次被吹往自己的枫叶。
那叶子歪向了一边,离秋的手,空空的,平摊著。
凉风吹过手心,冷冷的,
可随即马上被一股温暖包裹住,
那是皇甫祺的手。
不发一语的钻紧, 麻利的往他的怀里揣去。 那里,是他心口的位置。
有东西在跳动,扑通扑通的,那震波从手心传了过来。
於是自己的心也跟著一个节奏的收缩著,
两颗心,一个起伏,在这凉凉的秋里,滚烫。
凝视,彼此,深深的,直看进眼底黑色珠光下的透明波动。
离秋低下头,嘴唇扫过皇甫祺的眉间,然後是鼻离秋、然後是脸颊、最後停靠在唇间,嘴对嘴摩擦著,之後是被惊扰起的骇浪,狂颠著掩盖了彼此,贪婪的索求。
直到津液流过唇际,涨红的两张脸才依依不舍地分离,大口大口的喘著气。
离秋说:快断气了。
皇甫祺说:好像是。
一阵冷风吹过,离秋打了个颤。
皇甫祺说:秋末了,快到入冬的时候了。
离秋说:对啊。
皇甫祺说:那你还穿那麽少?三天两头生病,总让我担心。
离秋说:以後不会了。
皇甫祺沈默了,盯著他泛著血红色光泽的嘴唇又狠狠地咬了下去,带著点惩罚的意味。
离秋轻手推开皇甫祺,说道:文安 想听我唱戏麽?很久没唱给你听了。
皇甫祺说:好。
离秋继续问:你想听哪段折子?
刚认识那年在将军府的席宴上,
他也曾问他 [ 不知殿下想点哪段折子?]
他回答说[ 随便唱吧 ]
随便唱吧,
皇甫祺脱口道。
离秋踮脚立起 离开皇甫祺的怀抱,用手指弹了弹衣服的下摆,又拉了拉,没有凤冠霞衣,没有油彩盖脸,没有锣鼓胡琴的辅衬烘托,只有片片被爱烧得红到惨烈的枫叶,伴随著一起飞舞一起吟唱。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心忧闷舞婆娑。
嬴秦无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皇甫祺晶亮的双眸闪起了泪花,离秋的身影忽然模糊起来。
他第一次见他,是在那大红帘幕高挂著的戏台上。
那时,他唱的也是这出‘霸王别姬',
他听人说,他是有名的旦角,他听人说,他是别人宠幸著的戏子。
可是他的眼已经离不开了他,他对自己说,就选他吧,自己的计划里总需要这麽个人的。
多自以为是的藉口呀 !
那时的自己,可曾明白,就那一眼,已经注定将为他葬了这颗心。
大王啊!
此番与敌人交战
若能闯出重围
且往江东
再图复兴楚国
拯救黎民
妾妃若是同行
岂不牵累大王
也罢
离秋深深望向皇甫祺,牢牢地记著他的容颜。
他第一见他,是在那黑压压坐满人的台下。
那时,他在台上唱的是这出‘霸王别姬',
他没见过他,眼生的很,所以留意的偷偷多瞄了几眼,他注意到他嘴角勾起的笑,差点失神的忘记了下面的唱词。
那次没留下多大得印象,却唯独记得那抹看似玩味的笑容。
直到将军府的再度相遇,才恍然记得原来是他。
那时的自己,可曾明白,就那一抹笑,已经注定了将随著他沈沦。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妾妃何聊生。
皇甫祺立起身,想走上前说,秋儿,别唱了。
却见离秋抬手指向他身後道:文安,怎麽有人闯进来了。
皇甫祺想著是谁居然敢抗旨进入离秋苑?
於是回头望向苑门,空荡荡,只有一地枫叶,像祭祀时铺落的红道。
哪有半个人影?
心脏忽然漏跳了几拍,脑中闪过虞姬和霸王,那时的虞姬该是唱道:
大王 汉兵他~~~杀进来了。
然後呢?然後楚霸王闻言回头,就这麽一瞬间,他失去了虞姬。
皇甫祺猛然转回头来,看到的是离秋取下绑在小腿上的匕首,匕首脱鞘,白闪闪的光芒刺眼而可怕,一瞬间就晃到了离秋的颈间。
这次,他演的是别霸王的虞姬,同时,也是别皇甫祺的离秋。
秋儿。
皇甫祺扑身上前,接住的是离秋飘然而落的身子,软软的,轻如羽毛,却又仿佛重若泰山。
离秋的颈项间已有道深深的刀痕,惨白著,在皇甫祺还没回过神时,开始渗出了殷红的液体。
离秋不觉得疼,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轻。
他看到了皇甫祺的笑,温柔的、明媚的、宠溺的、孩子气的、傻乎乎的、痴痴的、放任的、心疼的。
将军府,他的文安说 [ 跟著我吧,我给你赎了 ]
离秋苑里,他的文安说 [ 我要你真心喜欢我,因为我真心喜欢你 ]
被大皇子送回时,他的文安说 [ 对不起 ]
第一次幸福著疼痛时,他的文安说 [ 秋儿,我爱你 ]
在皇後殿中重逢後,他的文安说 [ 做我的随身侍从可好?]
冬天开满梅花的御花园里,他的文安说 [ 冷不冷?]
大病一场的噩梦後,他的文安说[ 秋儿 ,你是我的秋儿,是我皇甫祺这辈子最爱的人 ]
离秋想伸手,去抱住那埋在他肩窝哭得泪痕满面的人,微微抬起,不过一点点,又无力的捶了下来。
皇甫祺一声声的‘秋儿' 远了,远了,越来越远了,仿佛被古墓上的尘沙卷翻掩埋 ,听不到了。
只有那人的泪,滑落到他颈间,浸入他的心脏。
他张口,想叫,文安,声音终是散在了风里,那人听不到了。
只有让那人的泪混合了如枫叶般红豔的液体,陪著自己,一同砸入了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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