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他就发誓,此生此世绝不离开我们母子,要永远守护着我们。
我终于明了,师父每每见到母亲时,眼中聚积的复杂情绪是从何而来的。还有母亲,总逃避着师傅的视线,既愧疚又无奈。
终究是回不去,那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童年。
当年认真严肃订下的誓言被无情嘲弄着,亦发显得悲凄与残忍。
景物依旧,人事全非。
故乡的莲花年年盛开香气逼人,童稚的身影与言语却被岁月的流逝模糊了印像形迹,空留惆怅追忆。
那夜是母亲的忌日,师父喝得大醉,我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至床上。
「莲儿,莲儿......」他低低唤着,眼泪伴随呼唤沿着脸颊滑落。
莲儿是母亲的名字。
那夜,我首次见到师父的悔恨泪水和他埋藏累积的层层思念。
搬到新处所的另一个优点,就是由于侍卫和下人的减少,可以比较不受拘束的出入宫廷。
所以师父常偷偷带着我去民间开开眼界、见见世面,拜访他在江湖闯荡时结交的豪杰侠客。
我才知道原来师父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许多人对他是极为敬重钦佩的。
母亲逝世的两年,师父无微不至的照顾抚慰了我受过伤的脆弱心灵。
我没有办法想象如果我失去他,会变成怎样。
不敢也不能去想。
你要如何让已经受创的心去承受另一次碎裂的痛楚?
会彻彻底底毁坏的。
但老天并没有眷顾我,它又再次残酷的对我微笑。
03
纷争不休的武林,还是有某些事物具备了不可动摇的地位与实力。
自诩为白道领袖、正义化身的名门正派;教义严明、出手狠辣绝情的魔教;以及行踪隐密杀人不眨眼的杀手集团。
尤以最后一个更要让人心生恐惧。
他们是群潜藏的危险份子,通常只要一现身就意味着生命的殒灭。
日月盟,则是杀手中的翘楚,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鼎鼎大名。
此盟向来神秘诡异,没有人知道它的正确地点和组成份子。让它出名的是被他们盯上的目标就绝无可能逃离,杀人从不曾失手过,以及他们挑选猎物的独特标准──钱财珠宝不是首要条件,最重要的是暗杀对象能否激起他们的兴趣。
层层茂密的树林围绕着一个占地不大的竹屋。
在这座不知名的深山、杳无人迹的山林里,便是日月盟的座落之处。
林外用阴阳五行之术设了重重严密的防护,若无人指点根本不可能进入一探究竟,就算真的被侵入,这古朴的竹屋也很难让人把它和声名远播、听者闻之色变的日月盟联想在一起。
屋里的摆设简单高贵,厅里挂了个匾额,上面用狂放不羁的草书飞舞地提了四字:日月争辉。
两张竹椅并排放置在离门最远的位置,被一层纯白的布幔隐藏在后面,迷迷蒙蒙地看不真切幔后的东西。另有五张竹椅及一个木桌摆设于帘幔前方,桌上五杯热茶正腾腾的冒出白烟,五个形貌态样各异的人安稳坐在椅上,商讨着事情。
「他已经三天没有回报了!」一位长相美艳的女子不满地开口抱怨。
「没必要这么激动吧?明璇,」坐在正中间、年纪不大的清秀少年一派轻松的把玩着指头,「他不会有事的啦。」
「你能肯定吗?」位在他左侧,儒生打扮的俊丽青年搧着纸扇,瞟了他一眼,「要是真发生什么事怎么办?」
「是阿,他从不会忘记回报的。」不比唤作明璇的女子娇媚,但别有一番清韵脱俗的姑娘皱了皱娟秀的眉。
「月盟主,您看这事......」最后开口的则是个续了长须,举止动作潇洒,态度最为沉稳的斯文男子。
「我知道了。」一道声音缓缓从布幔后面传来,音量不大却十分清晰,原先仍在说话争执的人立刻闭起嘴,替换上恭敬慎重的神色。
「再等几天,如果还没有收到,我会亲自出面调查的。」语调平稳起伏听不出一丝情绪,「你们先暂且退下。」
「是!」众人齐齐应了声,听到盟主的话着实让他们安心不少。
等到厅中只剩下一人的时候,微微沉重的叹息泄漏出来,回荡在寂静的大厅里。
「日瑶......希望我的预感不会成真......」
刚刚的从容镇静不翼而飞,青年的表情俱是焦躁与担心,他咬紧形状优美的朱红下唇,眉心深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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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下床走走?」捧着碗清凉的冰糖燕窝,才刚进门就瞧见他尝试着把脚移到地板上。
「嗯。」他点点头,一脸不好意思,「我已经窝在床上很多天了,总不能一直要你照料。」
「我可是很乐意的。」噙着笑,我移至床榻旁坐下,顺手将碗递给他,「快喝吧,冰冰凉凉的很沁人心脾。」
「谢谢。」接过碗,难为情地搔搔头,「这些天给你添麻烦了......」
呵呵。
要是从前的他,绝不可能露出这种表情吧。
每每见到他表现出我不曾见过的一面,我便高兴地飘飘然,不亦乐乎。
真不枉我费如此多心力。
「说这什么话,别跟我客气。」
就算要我照顾你一辈子、永生永世服侍你我都心甘情愿。
瞧你一口一口慢慢喝着燕窝的模样,可爱到我想狠狠抱住你......
眼光贪婪地紧紧盯着不放。
真的是你,活生生在我面前、对我笑对我说话的你。
他猛地抬头,吓得我赶紧转移视线,害怕被他撞见我满脸的痴傻。
「你既然认识我兄长,怎不带他来见我,说不定我会想起些什么。」他兴奋地说道,为能想到这招得意不已。
怎么可能的事。那全都是我编的故事。
而且......既然得到朝思暮想的你,我就绝不会放手的。
「呃,你兄长已经......亡故了。」
他的脸暗沉下来,随即又一亮,「那我有没有亲人?」
「他们......都去世了。你是和你哥哥相依为命长大的。」脸不红气不喘地继续扯着谎,我还真是越来越佩服自己了。
「是吗......」他瘪瘪嘴,开始的期待欢欣早消失无踪,替换上满满的失望无奈。
我的心隐隐抽痛。
「别这样,」赶紧好言安慰,「有我在,我会照顾你。」
他充耳不闻郁闷地把头埋进棉被里。
怎么办?
抚着头苦思对策。
隐约间却听见有细微的抽泣声传来。
莫非──
急忙伸手想掀开被子,蒙在被里的人却任性地不肯就范,死命拉着。
真是孩子气。
不禁泛起苦笑。
他的身体毕竟是重伤初愈的状态,哪能敌的过我,一眨眼那条精致的丝被就被我夺过来扔到旁边去。
没了被子的遮掩,他索性就将脸埋入枕头里,不断起伏的后背和未曾间断的啜泣,强烈击打着我的视觉与惊觉。
「不要哭......」轻拍他剧烈颤动的身体,我满腹疼惜地温柔说道。
你每流一滴泪,我的心就像被重重划上一刀,被砍得无一块完好之处。
如果可以让你不再悲伤,我愿代你流泪;如果可以让你开怀大笑,我不在乎牺牲我的所有。
据说古代曾有君王为博美人一笑,不惜倾全国财力人力大肆搜括各地珠宝,想来也是这种心情吧?
他眼中仅存美人发自内心的笑容,天下百姓、外敌内患全都能弃之不顾、视如敝屣。
而我则是只看着他的全部,一心一意想着我最爱的、最重要的、最独一无二的日瑶。
04
正自斟酌用词以劝劝他时,不意瞥见他紧紧握住的双手,竟有点点殷红渗出。
难道!
心霎时漏跳一拍,我慌张地抓起他的手查看。
他稍稍挣动了下,我没去理会,加重禁锢的力道。
待扳开双手瞧个仔细,我的脸可说是整个扭曲在一起。
何苦这样伤害自己?
他的指甲深深嵌进手掌里,伤口泊泊流出艳红的液体,让人见了心惊。
「看着我!」我怒极,奋力将他一扯,面对面瞬也不瞬地直直盯着他。
犹未干的泪痕爬满脸颊,他无辜地睁着双水雾袅绕的美目,脆弱无助的神情像只遭到遗弃的小动物。
「我好怕......」畏颤颤的语调,「这种什么都不记得、被所有人拋弃的感觉,我真的好怕......」
真难为他了。
从清醒的那刻起,就被强迫接受自己失去记忆的事实,身边都是陌生的人事物。
不论再怎么坚强的人也无法抵抗如此煎熬吧。
二话不说地抱住他。
「你还有我,我会陪着你的,永远。」认真诚挚的缓缓道出,坚定地立下天荒地老的山盟海誓。
「真的?」
「真的。」
苍天为证,我上官玉翔绝不违背今日此誓,否则天打雷劈,永不得超生,绝无怨言。
「你身上好香。」他安静躺在我怀里,等渐渐平复后,开口就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喜欢这味道?」我紧搂着他,冀望能传递给他更多温暖。
见他点头,我开怀的笑,双臂把两人间的距离再缩短几分。
「喜欢就多闻点。」将头枕在他肩上低低说道,同时狂恋地嗅着他发丝的香气。
被我轻轻吹出的气息骚得极痒,他终于漾出些微笑意。
「玉翔,」也许是第一次叫我,他的话声中夹杂些许犹豫,「我们......以前很熟吗?要不你怎对我这么好。」
真好听。
边沉醉地听着那魅惑人心的声音初次叫出我的名字,边思索他的问题。
傻问题。
我会对你好,无关乎相处的长短、熟识的程度,仅仅是因为我爱你。
「我们......其实才见过几次面而已。可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
「喜欢我?」
「嗯,喜欢。非常喜欢。」
见他露出困惑的模样,我不禁闷笑几声。
现下不懂没关系,总有一天会让你懂的。
「你再多休养几天,再领你出去透透气。」故意忽略他抗议的眼神,「我立刻帮你处理手上的伤口。」
说完起身依依不舍地下床离去。
虽然还想多抱他一会呢,不过伤口不能放着不管。
找来了药膏,小心谨慎地替他擦药、裹上层层纱布。
瞧他眉头紧紧蹙起,一方面为他疼,一方面不由得想消遣他几句。
「知道痛?下次别再这么冲动了。」轻轻抚上他的眉心按揉,「别皱眉,不好看哪。」
他的脸立时晕起两抹红霞,更显得娇艳欲滴。
心情大好。
两手也更加轻巧地包扎着。
卷起衣袖显出的一截白玉手腕内侧,有个极浅但极长的旧伤疤。
我看着它几近痴迷,彷如那是个绝美的艺术品般。
「怎么了?」见我突然停下动作,他狐疑地问。
「没事。」故作镇静的摇摇头,我在他腕上打了个结。
大功告成。
又闲聊叮咛几句后才踏出房门。
直到走出房间,我的心还不受控制地砰砰作响。
那道伤痕,那段既血腥又甜蜜的时光。
是只属于我的印记,是代表了我的所有物的标志。
就在我俩相遇的那天,我亲手刻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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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煦的午后微风轻拂过脸颊,熏得人一阵快意舒服。
我悠闲地漫步在长廊上,心情愉悦。
迎着风闭起眼,慢慢沉淀犹动荡不已的思绪。
所有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不断叫嚣喧闹着。
那道伤痕,那段既甜蜜又血腥的时光......
05
今天是个大日子。
师父慈爱地摸摸我的头,笑着说。
他牵起我的手,往目的地前进。
今天,他江湖上的好友,赫赫有名的前武林盟主独生子要娶媳妇。
大红灯笼高高挂,一派喜气洋洋。
川流不息的山珍海味,浓醇香郁的陈年老酒,划酒吆喝的嘻闹笑声。
虽然一开始觉得十分有趣,但我到底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没多久便坐不住,偷偷跑出筵席四处游荡。
晃着晃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湖边,月光点点洒落在澄澈的湖面上,闪映着虚幻的柔光。
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开遍湖畔,清新的花草香窜入鼻中,说不出的舒畅。
和远方的喧闹形成强烈对比,这里悠静地让人心安愉快。
正自享受如斯美景时,不经意间瞥到前方有抹黑影,直挺挺的立于湖旁。
「你也是无聊出来透气的吗?」好奇的问了一句,却只有无边的沉默回答。
顿时升起小小的不悦。
「喂,我在跟你说话呢。」或许是身于王家自小潜藏的骄纵发作,我的口气开始跋扈起来。
仍旧是没有响应。
我恼了,被彻底忽视的感觉并不好受。气势十足地冲了过去,不由分说的扯着他的衣袖。
「看着我!」
那人终于有了些许动静。
微侧过头,定定注视我。
是个看来年纪跟我差不多的漂亮少年,他独特强烈的气质与隐隐成形的威势震撼着我。
还有身上那淡淡的香味,不会过于甜腻过于浓郁,一如他的形象,清雅的不落凡俗、高傲的绝世独立。
「有事吗?」冷漠排拒的语气。
我惊异地发现他的眼里有不符合年龄的沧桑和成熟,一时竟答不出话来。
「没事的话我先告辞了。」他冷漠地甩开我的手,翩然离去。
哼。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
瞪了越行越远的背影一眼,我也起身准备回到筵席,免得师父担心。
刚回到厅里,就发现几乎厅里的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目光时不时的瞄到特定一桌上。
还没搞懂发生什么事,师父便立刻拉我坐下,满腹兴奋的神情让我更是一头雾水。
「翔儿,你看那桌,」他指指离我们不远的一桌,低声说道,「他才刚进来贺喜没多久呢。」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意外地看到尚未褪去印象的身影。
那个伴着月光湖水的绝美身影。
「他是谁?」这下倒是彻底引发我的兴趣,我兴致勃勃的打听。
「他啊,是向来行事神秘的日月盟下任继位者喔。前武林盟主的面子果然够大,连他们都派人来庆贺。」
「日月盟?」
「他们是很有名的杀手集团。」
什么嘛,我还以为多了不起勒,原来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杀手。
师父仍旧口沫横飞的说着,我却无心再听,只是恶狠狠的盯着他瞧。
刚刚竟然还敢用那种态度对我,是杀手就了不起吗!
或许是察觉到我极度不友善的目光,原本一直低头默默饮酒的他,抬眼梭巡着。
许多打量眼神一接触到他的犀利眸光后,都慌张的急忙转开视线。
这种没志气的事我才做不出来,所以我毫不躲避也不畏惧地迎上。
见到我,他闪过一丝讶异,似乎现下才察觉我也在厅里一般。
让我更是气恼。
你可是一进来我就注意到了,没想到你竟然这么的迟钝,摆明是视我于无物!
完全没发现自己的心态非常幼稚,我只顾着死命瞪他,瞪到眼睛都有点发酸了。
我这厢瞪得辛苦,他那厢倒看得愉快。
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竟在半晌后从他嘴角旁浮现。
是可忍,孰不可忍!
怒火攻心,我重重放下碗筷对他做起鬼脸来,一会吐舌一会捏脸。
他似乎越看越津津有味,唇边的笑容有扩大的趋势。
就在我打算冲过去让他见识见识我的厉害时,师父大力地敲了我的头。
「呜!」冤枉啊,分明是他欺人太甚。
我露出无辜委屈的表情摸着刚被凌虐的头,师父却连看都不看就数落起我来。
「吃饭好好吃,一直动来动去的很没教养知不知道!。」
只得乖乖低下头一口口慢慢扒饭。
唔,怎么觉得有人在偷笑呢......错觉,一定是错觉。
我的耳根子整片发红。
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浑身不对劲,等我终于有勇气抬头时,他的座位早空无一人。
有些放心但又有些失望。
少了吸引我的存在,这场宴会立时显得无趣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