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地仰视的人音清如水:"殿下,有殿下这番话,臣亦百死不悔。"
他直觉的排斥这宣誓样的语言,"老师......别这样,快起来。"说着就要去搀。
他却避开他手。他知道这次不是因为洁癖,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几乎是叹息道:"老师干吗要如此呢?你我在这蛮荒之地相依为命整整三年,早已如同亲人一般......"
话却被打断,那人一字一句如冰雨落上他心坎:"殿下万不可这么说。臣方才还未说完,殿下今日做错的另一件事就是:殿下不该为了臣而受人要胁。"
"可我留下来没错!"怀曦终于爆发,拧了眉,喘着粗气。
他看着发怒的少年,终于点了点头:"是没错。"他站起来,转过身去:"但希望是最后一次。"
怀曦的眼泪在他看不见的背后淌了下来,忙用手拭去,盯着那素净背影,一时百味杂陈膨胀了方寸,但中间那块最软的地方,却越发的空寂起来。半晌,才说出一句:"老师--"
"嗯?"他转过脸来。
少年的眼睛如同寻觅彼岸的海:"你能不能还叫我曦儿?"
《天朝史》载:燮阳六年,帝亲统兵五十万,出长城,征北蛮。
二 江水泱泱
"试问四方谁来朝,兀良堡上看神鸟"。
兀良在蛮语里是凤凰的意思,传说在上古之时,有个蛮族少年被仇敌追杀,他以一敌百,终不能支,就在快要死于敌人刀下的时候,他仰天长啸:"天若亡我,则十年后谁来一统北方?!"就在这时,天边忽然出现了一道霞光,一带火红的云霞由西向东直飞到他面前,仔细一看,竟是一只火一样鲜艳的凤凰!只见那鸾凤长鸣一声,一时九皋云散,飞泻流光,众人都惊得匍伏在地,唯有少年长身而立,纵声大笑,那火凤亦和鸣数声,整个草原都听到这一曲神奇而苍凉的乐章。结果,自然是有了神助的少年大败敌军,鸾凤于其顶盘桓数圈,终于飞去。十年后,当少年再次登上这片高冈,耳边响起的已是山呼万岁的声音,远远的东方的天空中,似乎仍回荡着鸾凤的歌唱。凤鸣高冈,成就了一统北蛮的第一位大汗,他的英名被蛮族人世世代代的歌颂--兀良英煌!
如今的凤凰台上,却为何再听不见朝阳的凤歌?只有战火的烈烈,战旗的呜咽,战士的鲜血像河流一样涌向那遥远的南方--这首落日里低吟的歌,是天朝的国殇--同样以凤为名的天朝皇帝却没有得到神鸟的垂怜,这片被切断水源的高冈,成了五十万大军的埋骨之所。
整个原野已经归于一片死亡的沉寂,除了偶尔的风,偶尔的火,偶尔蛮族清理战场的铁蹄,摧枯拉朽般的踏碎死者烧焦的骨骼。血红色的风扬起黑色的羽翼,那是胜利者的旌旗,失败者的齑粉......
风里的声音,无人倾听。
那是一个时代的翻页声--
在那一年,天朝五十万军队在草原上全军覆没,燮阳帝兵败被俘。北蛮大可汗莫勒真隆乘胜下令:全军南进,直捣天京。
风云变作,铁蹄争鸣。
那时候,还没有人知道,也是在那一年,将有一只雏凤南归中原的怀抱,他将是照亮整个天地的星辰。
更没有人会知道,这颗星星将在数十年后将光辉撒向瀚海,天朝铁骑继太祖而下百年之后第二次血洗蛮族草原。
当然更不会有人能知道,这位史书记载上有如天神的人物会在一个战火熄灭的深夜,舍弃了所有扈从,一个人走上这片高冈,在漫天星光中生平第二次遥望南边的长城,无声的,忽然哽咽......
这一切都只在命运的掌心里偷偷写就,即使是当事人在那时也只知用那时的眼去窥看面前的一切--
十三岁的天朝太子怀曦第一次在这样的情况下,回身望长城:南方的天空下,灰色的巨龙在青翠的山峦间蜿蜒起伏,山峰的最高处,烽火台在狼烟中巍耸......而他脚下,是一个巨大的深坑,大约深达两丈--那是水源被切断后,干渴的天朝军队掘地寻水的遗迹,现下,正好作了埋葬他们尸体的坟墓。
整个战局都按照那人所料的发展:北蛮果然是故意退却,将天朝军队引至长城之外。双方零星交战后,蛮族又一次北退。天朝上下贪功冒进,北渡哲干河,登上兀良堡。蛮族立即切断其水源,将天朝大军困于旱冈之上,并截断其粮草辎重。未出三日,天朝军心已乱,蛮族趁机进攻,天朝全军奔溃,土崩瓦解。当天深夜,在叛将指引之下,蛮军找到了藏于乱军之中的燮阳帝,虏之北归。
可预料到是一回事,亲眼见又是另一回事,怀曦虽早有准备,却也没想父皇会败得这么快,这么惨。他与水木二人被铁刺人押送前往真隆部,铁刺人并没有选择最近的路线直接北上,而是带着他们绕过大雁湖,从北蛮与天朝主战场的另一端赶路。怀曦先还不明其意,见了眼前情景才恍然:这时故意在拖延时间,直到战争已经打响,天朝已然大败,大可汗便再用不着拿他祭旗。而一路上,他们也曾遇到过双方的散兵游勇,想不到都是铁刺人全力护持。一直走到此地,一颗脑袋还稳稳长在颈上,不由让他暗暗感慨铁刺人的苦心。只是,和那莫钟之间,一对曾经的好友再也没看过对方一眼。
到达兀良堡,也就意味着离北蛮可汗所在不过半天的路程,西方的霞彩又一次染红了天空,落日余晖温柔的笼罩着远方家国的长城,依旧是少年最爱的景色,却不知明日还能否看见这样的美景?
战乱、胜利、失败、家国、责任......所有的词汇都在这一望中涌到了少年心头,无非只是两个字--生、死。一生寄一世。最简单的道理成就了最沉敛的平静。怀曦扬起头来,任自己的血液跟着天地玄黄风生水起,无悲亦无喜。
只听身边低柔声音响起:"曦儿,想家了?"
少年笑起来:"长城,真美。"原来,一切的宁定,只因为有他知道他在看什么,有他在身边。
烈烈的风扬起素色袍角,像清波涌入干涸的河床,像孤帆唤醒沉睡的沧海,只听他似乎也笑了起来,声音温柔而坚定:"曦儿,你放心,我会带你回去的,带你翻过长城,堂堂正正的站在天朝的最高点。"
那是少年第二次听到他对他承诺--第一次是他答应成为他的老师--心不禁又一次狂跳起来,他以为:他所有的承诺都会一生不变。后来才知,那是自己对自己一生的欺骗--实际上,那人也的确从来都没有毁诺过,他只是,再也不肯承诺。
而少年时的人只会由衷的露出幸福的笑容来:"嗯,老师。"
可是不是从那时起,那人就误会了他笑容里的含义?
--令我开怀的不是所谓"最高点",而是你,你在我身边。
只见那人已又恢复了往常的淡静,低声道:"曦儿你准备一下,开始调整内力,悄悄弄断绳索,等到了真隆部,见过你父皇,我们就走。"
怀曦用力点了点头。
在太阳彻底坠落大青山的时分,他们抵达了蛮族可汗所在的真隆部。刚刚得胜的蛮族正在庆祝自己的胜利,欢笑声、歌舞声充斥了整个营地。身为质子的怀曦自然不会受到什么礼遇,但也没遭到什么更坏的对待,被一个蛮兵一脚踹进了帐内,听那蛮兵得意的用蛮语大笑:"什么狗屁太子,跟只小鸡一样,你的皇帝老子正在后面的笼子里哭呢!"说罢,扬长而去,却不知早已精通蛮语的少年露出丝微笑。
等天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两人都挣脱了绳索。外面的守兵早忍不住加入了喝酒狂欢的队伍,只有一个倒霉的被留下来看守,此时正眼巴巴的望着欢乐的人群,怀曦毫不留情,手起掌落,送他去黑暗里狂欢了。
出得帐来,两人小心翼翼的摸索着前进,看见不远处果有座小木屋,屋外有岗哨,更有巡逻的蛮兵。两人交换了眼色,都觉为难。正发愁时,却见屋门一动,一个人踉踉跄跄的跌了出来,骂骂咧咧的还没站稳,又被劈面而来的碗碟等物砸倒。蛮族士兵都被他逗得大笑。只见他好不容易爬起来,想对着门里发火,又没真敢,只能恨恨的朝门啐了一口,灰溜溜的走了。
藏在草丛里的二人俱是眼睛一亮,也不用言语,便悄悄的跟了上去,趁那人不备,狠狠的将他扑倒在地。
"呜--"被怀曦捂住了口鼻的俘虏憋得满面通红。水木便道:"松开可以,你得安静,不然......"他掐住他咽喉,微微挑眉。
俘虏连忙点头,怀曦便松了手,不过另一手仍死扣着他胳膊,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我是天朝人啊,咳咳,英雄,咱们是同胞......"话没说完便被怀曦冷冷瞪了回去:"少废话,报你的身份!还有,屋里是什么人?你去干什么?"
俘虏眼睛转了两转,回答:"我是被俘的军中文书,屋子里乃是咱万岁爷,他绝食已经一天了,大可汗......不,蛮子就让我去给他送饭,好劝劝他。"
父皇。怀曦在心里喊了一声。只听水木又问:"就你一个吗?还有别人来劝吗?"
"有,我已经是第五个了,但,但个个都被皇上骂了出来。"刚说完,便觉喉咙上倏忽一紧,他听到了自己气管上的骨骼碎裂的声音。
"老师?"怀曦未料那人竟会真下狠手,慌忙松开自己仍扣在死人身上的手。
"他在说谎,他才不是什么文书。"水木随手推倒了尸体,开始动手剥尸身上的衣服,"你看他右手上的茧,那不是握笔的,而是握刀的。"
"那......那还会如此脓包?"这么容易就被制住,还吓成那样。
水木冷笑了声:"脓包才对了。"
怀曦明白了他言下之意:这样的将军、这样的兵,才有这样一场必败的仗。想着,眼睛不禁一黯,还要再问,抬眼却见水木正把死人的衣服往身上披挂--"老师你?"
"这样一身行动起来就方便多了。"水木边穿边道。怀曦见他眉头拧得像个绳结,知道是洁癖作祟,倒有几分好笑,便帮他分散注意,故意问道:"这衣服的样式好奇怪啊,好像不是咱们天朝的呢。"
水木低头看了眼:"大概是真隆部的官服吧--这些无耻之徒居然在蛮族也作起官来。"说完也总算穿好,对怀曦道:"你先在这里藏一会儿,我去给你也弄一件。"说着,便飞了出去。
过不多会,便见他回转,丢给少年一套衣服:"只有这人和你身材差不多。"
怀曦一看,竟是件蛮族内侍的服装,刚要抗议,却见那人脸上难得一红,心里不由一软,忙别过身去一面偷笑,一面将衣服换上。
就这样,两人这次大大方方的走到木屋前。水木朝蛮族守兵一躬身:"大汗让在下来劝劝我们皇上。"怀曦在一旁用纯正的蛮语翻译了。那守兵一点头,便让二人走了进去。
那是怎样一番情景:显是临时搭建的木屋简直摇摇欲坠,屋里只有一张破床,连被褥都没有,只用稻草铺了一床一地。借着头顶上一盏昏灯,怀曦看见床上侧伏的人影,消瘦的身躯一动不动,苍灰的鬓边已见霜华--这竟就是他三年不见的父皇!
怀曦捂了唇,生生压下那声呼唤和哽咽,却见水木已比他更快的走到床前,伸手去探床上人的鼻息。说时迟,那时快,侧伏的人影忽然一跃而起,一道寒光直刺面前人咽喉。水木惊愕中慌忙一闪,寒光掠过他下颌,切断了束帽的系带,一头乌发鸦翅般的铺展下来。
"是你?"燮阳帝的轻呼声中,手里的匕首掉在了地上。
"父皇!"怀曦终于冲到了他跟前,扑通跪倒。
燮阳帝良久才转过眼来,对着儿子:"怀曦?"
"父皇!"在天朝宫廷时,碍于天家礼教,彼此极少流露父子亲情,但此时情况之下,怀曦再也忍耐不住,扑到他身前,抱住他膝盖,哭道:"父皇,儿臣好想你。"
燮阳帝轻叹了一声,终于伸手抚了抚他乌发:"好孩子......"
听到这句,怀曦哪还再撑得住,立时哭倒在父亲怀里。却看不见燮阳帝缓缓直起了身体,瞥向对面,问道:"你怎么来了?"
青丝下是谁的眸光亮如昨日?只见水木微一敛身,回答:"太子是从铁刺部过来的。"
"唔。"燮阳帝随手抚着儿子的头发,神态里又渐渐恢复了帝王特有的似听非听之状,只冷冷的等着说话的人继续。
水木便接下去道:"请皇上放心,臣会立刻护送太子回国。"
燮阳帝将大掌放在了孩子的头顶上,轻轻扬起削薄的唇角。
水木垂眸,盯着地上匕首的寒光。
终听得燮阳帝一笑:"好。"e
水木抬起头来,看见落魄帝王眼中深沉的微笑,原本就微凹的双眸如今因饥饿、脱水而更加深陷了进去,显得那眸子更加的深远难测。他忽然生出丝疑问:这样的人,怎会做出这样惨败的出兵决策?
流光无声的在二人对视的眸中滑过,在这样的情景下的相遇,似乎是梦,又似乎是路上早已注定的一道转折。而这转折,又将给他们,给这天下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好不容易收住大哭的少年却全然不知身旁汹涌的暗潮,哭够了,他终于抬起头来,对着父亲道:"父皇,咱们快走吧!"
却不料燮阳帝摇了摇头:"不,是你快走。朕不走。"
"为什么?"
"外面重兵把守,朕目标太大,是断走不掉的。"见怀曦还要再言,他以帝王的威严阻止了他,"怀曦,你记住,你不仅是父亲的儿子,更是天朝皇帝的太子!朕对你说的每一句,都是不容违抗的圣谕。现在你给朕听好了,朕令你立刻回国,不得有误!"
怀曦连眼泪都一起被他目光镇住了。
燮阳帝说完,口气柔软了一些,说道:"好了,你先到那边去一下,朕还有话要和他说。"
怀曦只得乖乖的走到墙角去。
在他背后,燮阳帝站起身来,水木却俯下身去,捡起地上的匕首,奉上。
燮阳帝没接:"给你了,你替朕杀掉了想杀的人,这算是赏你的。"
"这......"
"你身上这件衣服的主人就是出卖朕的那条老狗。"燮阳帝冷笑,挑眉看着面前人,"朕一向不是个宽宏大量的君主,即使是拼了帝王之尊,也绝不放过伤害朕的人。"
秋水般的匕首映出那人低垂的黑眸,没有丝毫的波动。
"还不起来?"燮阳帝看着他,忽有所悟,"莫非你还有所求?"
"皇上圣明。"他深深叩首,额碰泥地,"臣还想讨皇上一句圣谕。"
燮阳帝俯视着他的脊背,目光像要在上面穿一个洞,幽幽答道:"好。"
他猛然抬首,却对上帝王闪烁的目光,只见燮阳帝一笑,撕下一截袖子,递与他。
二人的眼波一撞,他无法不接,却见燮阳帝笑过后,猛然咬破中指,在断袖上写了八个大字--"破虏为先,勿以朕念",淋漓的血字刺得人眼睛一疼。
燮阳帝斜睨面前之人,终于见到那静水瞳中光影一晃。皇帝昂起头来:"还不谢恩?"
"谢皇上。"面前人捧着血书,又一次沉沉叩下。
皇帝听出了他谢恩中的不满:他怎么可能给他他想要的东西呢?这一襟血书虽然也在一定程度上给了他某种默许,可和传位诏书还是相差十万八千里。看着匍伏在地的身影,皇帝眼里闪过丝残忍的快意。
"起来吧,别跪了。现在朕终于知道你这三年丁忧都丁忧到哪儿去了。"扫了墙角的少年一眼,又看了眼对面的人,燮阳帝闭上了眼睛,"好了,走吧。"
水木朝他一丝不苟的施了君臣大礼,将血袖藏于怀中,带着怀曦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