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缪憬望着自己,神色温和,却不言不语,不由心中酸楚,道:"缪憬,为什么你就这么狠心!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小时候你对我的好,可是,为什么你就是这么的狠心!"
说到这里,心中难过之极,可看见缪憬躺在那里,身形削瘦,形容憔悴,想到那日缪憬在牢中的话语,又觉得一阵的怜悯,心情矛盾到极处,只好转身离去。
奔出去不远,再也忍耐不止,眼泪流了下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高声责骂缪憬,心情激荡之下,语无伦次。
正哭骂间,忽然听见有人哈哈大笑,慕容岱心神一震,恍然惊觉原来自己不知不觉跑到了冷宫中的另一处屋舍,那笑声便是从屋子传出。
慕容岱忍不住喝道:"什么人躲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偷听!"
屋中那人笑道:"真好笑,你自己跑到本王窗前来大声说话,打扰了本王好梦,本王还没有抱怨,你倒反而指责本王鬼鬼祟祟的偷听。本王听你刚才骂靖帝,想必你就是贤王世子慕容岱罢。看来贤王世子也不过如此,只敢躲在别人背后骂人么?"
慕容岱听这人自称本王,不由心中一惊,随即想到,莫非这人就是被俘虏的东州茂王?
不由问道:"你就是茂王?"
屋内之人傲然道:"不错,正是本王。"
原来东州茂王也被囚禁在冷宫之中。
冷宫之中,分别囚着天朝靖帝与东州茂王,本该侍卫严加看守。但缪憬半死不活,又失了聪,茂王镣铐加身,又倨傲不言,侍卫守在屋外也着实无趣,便只将冷宫团团守住,冷宫内的动静反倒不曾留意。
这般的有些怠职,离昴固然知晓,但他常常要潜进来与缪憬相见,不欲别人发觉,因而便刻意纵容了。
慕容岱心神混乱,竟无意中走到了茂王的窗边。
茂王被囚许多日,一个人也着实无聊,这时忽然听见慕容岱在窗外骂缪憬,不由心神一动,便开口接了话。
慕容岱此时并未想到这许多,只是震惊于茂王言辞,忍不住一好奇,顺手推开窗,看见一人坐在屋内。那人已过而立之年,本也算得上是个美男子,但他的脸长了一分,一双眼又带着些煞气,便显得十分的阴戾。他身上虽然带着枷锁,可却端坐在那里,腰背挺的笔直,显得十分倨傲。
慕容岱久闻茂王之名,却也是第一次亲见,原来是这样一个人物,不由心中暗吃了一惊。
可他又想到方才自己哭骂的话语俱被茂王听了去,又感到一阵狼狈,冷着脸道:"茂王如今身为阶下囚,却还这般的镇定自若,慕容岱好生佩服。"
茂王笑了笑,道:"成王败寇,自古如此。本王既然败了,虽然心中不甘,可也不会疯疯癫癫的又哭又骂,凭白的叫人看低,折辱了自己。"
慕容岱听出他语中的讥讽之意,不由心中恼怒,道:"你这般冷酷无情,自然是不会懂的。"
茂王仍然笑着道:"你这样天真无知,又懂了些什么?本王听说靖帝把你当作手足兄弟一般溺爱,对你任求任予,结果到头来,你非但不领他的情,却还躲在他背后骂他,啧啧,本王倒真为他觉得有些不平。"
慕容岱恨恨道:"他杀我父王,流放我亲族,这还叫对我好?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茂王默然片刻,忽然道:"慕容世子,本王简直想不到,原来这世上真有你这样天真之人,你真以为靖帝是无缘无故处死贤王的?"
慕容岱神色一紧,道:"你胡说什么?"
茂王收敛了笑意,神情转为肃穆,说道:"若说起来,这世上,本王也只佩服三个人。第一个人,乃是励王。他攻入中洲,入主掖留,又合南州之力打败了本王。这其中固然有许多的巧合与时运,说句自夸的话,若本王有这样的运气,将来未必便不能成为一统天下的明君。可是他能够抓住这些机会,成就大事,这便是天命如此,因此本王是极为佩服的,他这样的人,简直就是天生的帝王。所以本王虽然败在他手中,不但不恨,反而还是要佩服他的。"
慕容岱忍不住点头道:"励王陛下仁明,自然天下归心。"
茂王又说道:"这第二个令本王佩服的人,便是靖帝。"
慕容岱略吃一惊,不屑道:"他残忍暴虐,为天下人所不齿,你竟然还佩服他?"
茂王冷冷笑道:"什么残忍暴虐,若他真如天下人所说的一般,你慕容世子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骂他么?"
慕容岱一怔,却不知该如何辩驳。
茂王道:"说起来,靖帝其实真是十分的可悲。他的能力与手段,并不在任何人之下,他屡次识破本王的计谋,便连本王在掖留宫中安插的探子,他也能不动声色的一一铲除。他这样的人,若是早出生一百年,这天朝便不会这样快便灭亡了,也许能创出一个不逊于羽朝的盛世也不一定。但是可惜他生不逢时,凭一人之力,却挽救不了一个朝代的崩溃。这并非他的错,也并非他的能力不及,而是这天朝,已经崩坏腐朽了,只有推翻一切,重新开始,才是唯一的解决之道。他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处在这样一个艰难的位置上,如果说励王得到了上天的眷宠,那么靖帝便是生来就被上天所遗弃牺牲的。最可悲的是,你们这些所谓的亲人朋友,却还没有本王一个外人明白他。"
慕容岱脸涨的通红,强辩道:"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要你这样为他说好话?"
茂王冷笑道:"是啊,他给了本王什么好处,要本王这样为他说好话?"
慕容岱讪讪搭不上话。
茂王看了慕容岱一眼,自顾自的说道:"还有一个人,本王也十分的佩服,那便是贤王慕容耽。"
慕容岱"啊"了一声,看见茂王眼中露出嘲讽神情,不由的又一阵惊疑。
茂王说道:"本王佩服他的原因是,一个人,做伪君子容易,做一辈子伪君子难,可他不但做了一辈子,就连他死了,别人都还以为他是贤者,这样的人,百年难见,叫本王怎能不好生佩服?"
慕容岱大叫一声,喊道:"你胡说!"d
茂王淡淡说道:"可笑世子你与慕容耽朝夕相见,竟从来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
慕容岱结结巴巴道:"我自然是知道的,我父王忠心辅国,每日都为了政事而操劳。"
忽然想到从前,父亲时时与心腹商议要事,刻意的避开自己,他本是素来不以为意的,从不曾多想。这时听见茂王这一番说辞,不由动摇起来。
茂王看出他心思,又说道:"你以为,靖帝真的是无缘无故杀慕容耽么?事到如今,倒也不妨实话告诉你罢,其实当日本王与慕容耽私下约定,分享这天下。若不是被靖帝识破,及时铲除了慕容耽势力,今日也许便不是励王坐那御座了。慕容耽谋逆策反,靖帝只处死他一人,已是极轻的判罚了,否则理该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才是。"
慕容岱一时心神混乱无比,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茂王之言。喃喃道:"你胡说八道,你休要诋毁我父王!"
茂王冷笑一声,道:"慕容耽死都死了,本王平白无故的诋毁他做什么?于本王又有什么好处?你信不信与本王也无关,本王也不过是觉得有些无聊,随便说说话罢了。"
慕容岱怔怔立在窗外,心乱如麻,脑中千百种念头转过,头痛欲裂,忍不住大叫一声,转身狂奔而去。
茂王看他远去,脸上浮现说不出诡异的笑容。
忽然听见一人在身后叹道:"茂王又何必将这些话说与他听?"
茂王识出是离昴的声音,并未回头,懒懒道:"本王看见他那样正直的人便心生厌恶,倒很想知道,若他知晓了那些肮脏的真相,是不是还能这样的天真?"
一语既出,屋内静默一片。
茂王虽然心中疑惑,不知离昴突然来做什么。但他不愿在敌人面前失了骄傲,于是紧闭了口,再也不出一声。
过了许久,眼见着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茂王几乎以为离昴已经离去,忽然听见离昴声音幽幽传来。
离昴说道:"茂王,你这样的气度,也可谓一代枭雄,便这样败了,可曾觉得不甘心?"
茂王不知离昴又在拿什么主意,不言不语,静待离昴下文。
离昴又说道:"茂王这样的人物,本王也不忍杀了。茂王,本王有心封你为东楚侯,放你回东州,如何?"
茂王心神一震,暗想到:"励王知道我野心勃勃,绝不会甘于区区一个东楚侯。励王此举,无异于放虎归山,他是聪明人,为何会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
心念一转,开口道:"励王可是要本王做些什么?"
想来绝无凭空而降的好处,励王此举必有目的。
离昴淡淡说道:"茂王是聪明人,本王便不绕弯子了。本王只想要一样东西。"
茂王心中一动,道:"哦?不知励王想要什么?"
离昴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沉声道:"离魂的解药。"
茂王一阵愕然,心念急转,猛然想到一丝端倪,转头看向离昴,却见他神情郁结隐忍,一瞬间许多心中的疑惑纷纷解开。
他与励王能力相差无几,可为何西州攻入中洲这般的轻而易举,而东州却难入分毫?
这其中,有太多的巧合。
可他现在明白了,这许多巧合,实乃是人为造就。
原来如此!
茂王想通此中关节,再也忍耐不住,哈哈狂笑了起来。
斜着眼看向离昴,说道:"离魂的解药?"
第 21 章
天光黯淡,缪憬看见离昴慢慢走进来,微弱的光照出他脸上深深的阴影,便不由的无声叹了口气。
离昴脸上的绝望是如此的显而易见,简直叫缪憬也感到不忍心。
他几乎要忍不住的想,当初他接受了离昴的那份感情,是不是错了?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离昴的出现,他这一生又是多么的灰暗而痛苦?
他毕竟还是自私的,所以曾经放不开凌珰,后来又放不开离昴。因为他太孤独,如果不去爱人或者被人爱,就无法忍受那种孤独。
于是只好微笑着伸出手,握着离昴的手。
离昴看着缪憬淡淡的笑容,他很想骗他,对他说找到了离魂的解药。可是他又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能够面不改色的这样宽慰缪憬。
只能够紧紧的拥着缪憬。
茂王嘲弄的说:"倘若本王要的是这天下呢?励王给还是不给?"
离昴不由的踌躇了,默然许久,沉声道:"茂王莫得寸进尺,惹恼了本王,有的是手段对付茂王。"
茂王微微一笑,忽然叹了口气:"励王可知道,就在方才这一瞬间,本王心中想过了许多主意。可励王在这样的情形下,心智尚能如此坚定,本王也知道那些办法无法奏效,因而也只好实话实说。"
"靖帝中毒许久,至今未死,想必是服用了续魂丹罢。续魂丹药效如此神奇,尚且不能解开离魂之毒,励王以为,离魂这样的剧毒,这世上还会有解药么?"
离昴心中惊痛,却强自忍耐,道:"当真无解?"
茂王摇摇头道:"若真有解药,可以换来一个东楚侯,本王便是得了天大的便宜,本王又不是傻子,难道还真的是想一心寻死么?"
离昴失望之极,无心再语,转身离开。
茂王端坐在屋中,忍不住哈哈大笑,自语道:"这个世道,真是太好笑了!"
离昴心中也不由的想,这个世道,确实太可笑了。
他与缪憬,本该是敌人,却彼此相恋,可到最后,他又救不了缪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步步走向绝路。
他忽然觉得一阵灰心绝望,什么皇图霸业,什么明君暴君,到百年后,也不过一坯黄土,那些声名又有什么意义?天下如何,百姓如何,又与他何干?为什么便该由他来承担这如此沉重的职责。若没有他又如何,难道这天地便会毁灭了么?即便是羽朝没落时,百年的战火,可那些人们,仍然顽强的活了下来,生生不息。羽帝飞升了,九百年后昭帝出现,昭帝死了,两百多年后励王出生,若励王也死了,将来也总有那样一个人,站在御座上,为天下子民所朝拜。
他离昴,也不过就是这浩瀚历史长河中一粒微小的砂子,希翼着小小的幸福。
忍不住的,在缪憬的掌中写道:"缪憬,我们一起远走高飞罢。"
找一个无人之处,隐居在那里,不要去想什么政治、什么阴谋、什么天下、什么子民......什么也不要想,只需要每日里垂杆闲吊,饮酒观月,能过一日便快活一日......
若果可以这样,该有多好?
缪憬用力抓着离昴的手,什么也没有写,只是注视着他的双眼,目光凌厉。
好像在说:"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是离昴,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能够懦弱的逃避?
你是励王,是这天下人的期盼!
你有野心,有宏图大志,你怎么可以为了我这样一个将死之人舍弃这江山?
我不甘心,只是因为我身而为靖帝,不得不面对失败。可是,这天下,我想看着你得到,我没有实现的愿望,我希望你能够实现。
离昴读懂他的意思,不由的心痛如绞,他又何尝不知道,自己刚才所言,也不过就是一时冲动的自欺欺人罢了。
他是有野心的,也许这野心比他心中的爱情更为重要。否则,当时他就不会离开缪憬,回到西州大军中,以励王的身份与缪憬相对。
其实,自那时起,这一切便已经注定了。
他与缪憬,必然是无法在一起的。倘若不是因为毒药,也许还有一线转机,然而这毒药,又恰恰是缪憬当日自愿服下的。
缪憬在离昴的掌中写着:"离昴,其实我很后悔。"
我痛苦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遇见你,我也想活下去。
如果那个时候,没有吃下那毒药就好了。
可是,那时候太绝望了,如果在那之前就遇见你该有多好!
但是这世上,后悔犹如离魂一样,是没有解药的。
离昴,你说过,会为我种一大片槿林,然后弹琴给我听。
等我死后,将我埋在槿林里,只要你为我弹琴,我就会陪在你身边。
我要一直陪着你,看你成为这天下的主人,成为盛世的明君。
屋外,大雪缤纷降下,天地间笼罩在一片苍白之中。
谁又知道,这白色的雪下,隐藏了多少血与泪。
西州众臣再一次联名上书,洋洋洒洒的写下了万字罪状,又呈上了万民的请命之书,要求处决暴君靖帝。
离昴木然看着那请求处死缪憬的奏折,心痛至极,再无感觉,漠然道:"便依众卿的意思,三日后白绫赐死。"
众臣却齐声一致的喊道:"应当凌迟处死!"
离昴一惊,低声道:"这样的残酷......"
众臣道:"当日仁王陛下便是被凌迟处死,一报还一报!这亦是万民的希望!"
离昴心想,他就是要死,也要被你们折磨么?
可是他又想,罢了......反正都是死,又真的有什么区别?
默默的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身后,众臣伏地,高呼万岁。
慕容岱怔立许久,转身一个人骑上马,狂奔出了城。
掖留城外,有一片树林,林中有一条小溪流过。水面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慕容岱站在水边,只看见一片模糊的影子,许多东西,永远也不可能再看见了。
他在溪边喝了许多酒,喝醉了之后便放声高歌,唱着唱着,最终变成了嚎啕大哭。
一醉三日。
并没有去见缪憬最后一面。
三日后,大雪渐止,正午的阳光透过厚重云层间的缝隙投照下来,撒出一片金色的光幕。
刑场设在皇城门前,破例的允许百姓聚集观看。
缪憬被捆绑在刑架之上,身侧,是两个正在磨刀的刑手。
按例,凌迟是要剐三千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