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妃意欲谋害孤,暂押入冷宫,择日论罪。"冷冷下了命令,嗓音竟是分外的严厉冷肃。
凌妃被侍卫围着,惊慌过后,募然爆发出一阵狂笑,说道:"缪憬,你残暴无道,早已众叛亲离,今日我虽然失败了,早晚有一日,自会有人来取你项上人头。"
靖帝神色木然,毫不理会,挥了挥手。侍卫得了令,押着凌妃下去,只留下当先带队一人,单膝跪地,等候靖帝吩咐。
靖帝低声问道:"参与今夜谋反之人,已经统统抓了?"声音虽低,却自有一股帝王威严。
侍卫答道:"回禀陛下,禁军统领极力顽抗,已被乱箭射死,其余诸人俱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唔......"靖帝略一沉吟,道:"你下去罢。"
待那侍卫走到门口,又喊住他,说道:"明日起,你接替禁军统领之位。"
那侍卫一愣,连忙叩首谢恩,靖帝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不过瞬息,偌大一个寝殿又变得空荡荡寂寥一片。只见靖帝身形一晃,趴倒在矮桌之上,恰将玉碗撞落在地上,一声脆响,碎成几瓣。
靖帝看着那碎碗,心中一阵抽痛,再也忍耐不住,张口一股血箭喷出,浓黑的血沾在白玉碎片上,分外骇人。
他虽然自幼服毒,身体远较常人能够抵挡毒素,却仍然耐不住这离魂剧毒,此时五脏六腑如被刀绞一般,痛的他浑身冷汗淋淋,眼前星光乱舞,几欲昏迷。
神智模糊间,不由生出几分自暴自弃之意,脑中反复回响凌妃那句"你如今众叛亲离",心里想到:"我这般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就此死了算了......"
伏在桌上,双目半闭,气息减弱。
忽然身边一阵异动,传来一股淡淡紫藤花味道,靖帝勉力张眼,看见身边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黑衣男子,年轻俊美的脸上,灿若星辰般双目正注视着自己,似在探询、打量。
不由心神一惊,瞬时清醒了几分。
现在......还不能死......
在那陌生男子的注视下,他奋力挣扎了起来,从袖中摸出一个琉璃小瓶,无力的双手颤抖着自瓶倒出一粒碧绿药丸,勉力塞入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带着一股清凉之意流遍全身,不过片刻,体内痛楚稍减,勉强端正了坐姿,抬头看向那人,目光扫过,沉声道:"你是西州来的?"
那男子眉头微挑,似是有些讶异,随即唇角上扬,脸上露出些饶有兴趣的笑意,镇定自若的在矮桌旁盘腿坐下,面对靖帝,说道:"陛下竟能一眼看出在下来历,佩服佩服。"
靖帝淡然道:"西州人喜欢袖口缝线内藏,这是别处没有的习俗。"
那男子下意识伸手抚摸自己袖口,他自幼衣来伸手惯的,哪里会注意袖口缝线这样的细枝末节,却不想反而被靖帝一眼看出来历,脸上不由浮现些微懊恼之意。
问道:"陛下又如何知道的这般清楚?"
靖帝道:"曾有一位友人随口提起罢了......"忽然神色一整,道:"你深夜潜入皇宫,怕不是只为了看一场戏,和孤说几句话罢。"
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r
那男子笑道:"在下离昴,此来只是为了见一见天朝之主陛下您。"
靖帝双目凝视这男子,心中诸般念头急速转过,微一叹息,说道:"如此,不如和孤做笔交易罢。"
第 3 章
天未明,离昴便随着缪憬上殿早朝。
掖留皇宫比之西州王宫,辉煌庄严远甚,单是主殿便高达十多丈,殿中共立了九十九根巨柱,地上铺着青玉石板,雕有龙腾云纹,以金丝镶嵌。极尽奢华。
但那大殿,却不免令人觉得沉闷压抑,离昴站在缪憬身边,往下看去,看见朝臣远远的分数列跪伏在地上。殿中光线幽暗,便是抬头相对,玉台上下彼此也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不由叫人觉得心里发冷。
离昴心里暗暗感叹,他此时做随侍打扮,垂手侧立在缪憬身边,不着痕迹的打量缪憬一眼,看见缪憬略显苍白削瘦的侧脸,紧抿着薄薄双唇,透出冷厉肃然的气势。
然则眉头却微皱,神情隐忍,额角处,沁出细微汗液,
缪憬服下解毒药丸后,也不知那离魂剧毒究竟解了几分,但看他这般模样,只怕这东州离魂的猛烈毒性并非如此轻易化解。
离昴心想,这靖帝明明身中剧毒,还这般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端坐大殿之上,倒是异常的坚忍。
不由想到昨夜里,缪憬那一番惊人之语。
"便让这天下,为励王所得。如何?"
寝殿之中,缪憬注视离昴,语气平淡,仿佛所言不过风花雪月。
离昴微微一怔,隔着一张矮桌,似是在探量,却又有些漫不经心,反问道:"哦?陛下何出此言?"
"听说励王勤政仁明,颇受西州百姓拥戴,若他入主掖留,岂非天下苍生之幸?"
这一句话,不无道理,但此时出自靖帝之口,便不免显得十分怪异。
然则看他模样,却只看到淡然神情,并不似反话,或者无聊的戏语。
离昴一时间犹疑起来,他猜不到缪憬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却忍不住说:"那么陛下您呢?"
"孤?"缪憬低头淡淡一笑,"孤......"
笑容苦涩,带着些无可奈何的意味,却再也没有说下去。
抬头,看向离昴,说道:"你不必立即回复,过几日再告诉孤你的决定也不迟。若你愿意屈就,这几日不妨便扮作孤的侍从,也好随意走动。"
离昴愕然道:"难道陛下寝殿里突然冒出我这样一个陌生侍从,竟无人质疑么?"
缪憬仿佛看到什么好笑之事,唇角勾起,至此才真正露出一个笑容,原本紧绷冷厉的脸柔和了几分,看的离昴心中一荡。
只听见缪憬说:"不知道这掖留宫城中,还有谁敢质疑孤这暴君任命一个侍从?"
离昴愣了一下,随即亦笑了起来,道:"陛下说的是极!"
心里却微微悸动,只觉得缪憬笑得令他觉得有些心痛。
正自遐思,这时听见下方中书令秦忧上奏,说道:"陛下,西州励王无视天朝律法,公然庇护逃犯慕容岱,若放任不顾,四州纷纷效仿,则天朝威信全无,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臣恳请殿下下旨降罪励王。"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窃窃私语,这其中许多大臣原与贤王交好,贤王被靖帝处死时已深为其不平,但慑于靖帝暴虐,大多敢怒不敢言。得知贤王世子慕容岱逃至西州,受励王庇护,都不免暗暗为之庆幸。此时却听见中书令秦忧在朝堂之上公然提出,分明是存心想要将慕容岱赶尽杀绝,还无端连累励王,不由心中暗骂。
缪憬坐在御座上,下意识眼角余光扫视离昴一眼,不动声色,待声音平息,殿中恢复安静,语气森然,启口道:"传孤旨意,慕容岱私逃西州,罪加一等,处以斩首之刑。励王勾结罪臣,涉嫌谋反,责令即日入掖留,孤要亲自审问定罪。"
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哗然。有大臣出列奏道:"陛下,如此只怕反而激起励王谋反之意,现今西州势大,届时后果不堪设想啊!"
缪憬冷哼一声,道:"照你这么说,便该任他罔顾律法,包庇罪臣?孤不但不能降罪于他,反而还要奖赏他了?"
那臣子一阵尴尬,嗫嗫不知所言。
缪憬冷笑道:"区区西州,便是胆敢叛乱,孤难道还怕他不成?传孤旨意,调晋黜至西襄关。"
晋黜乃是镇守南疆大将,盛名仅在海凌、慕容岱之下,如今南州内战,损耗甚巨,无力反乱攻打天朝,因而将晋黜调去西襄关本因是明智之举。
只不过......
果然,先前那中书令秦忧又朗声奏道:"陛下,海将军不日入京叙职,应当趁此时将海将军调去西疆,令晋黜赴东楚关,是为稳妥。"
贤王对晋黜有知遇之恩,晋黜几乎是贤王一手提拔而上,若令他看守西襄关,只怕届时西州大军开至关门前,慕容岱登高一呼,晋黜便要开门叛变了。
这其中的关键,秦忧虽未点明,却是人人省的。
缪憬不动声色,只是态度异常强硬,道:"孤意已决,秦卿勿再多言。"
秦忧低着头,微叹口气,退回列中。
离昴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暗思索,似是隐约有些明白。
这时看见缪憬向他使了个眼色,顿时会意,扬声道:"诸事议毕,散朝!"
诸臣退下,缪憬从御座上站起,一时气血不稳,眼前一阵发黑,不由身形摇晃。离昴及时伸手扶住缪憬,忍不住道:"只怕是余毒未清,还是请御医看一看为好。"
缪憬待一口气喘过来,不着痕迹摆脱离昴扶持,道:"无妨。"
走出殿外,骄阳已升,不由觉得刺痛了眼,微微眯着双目,站在阶前遥望远处。
离昴站在他身后,看见一个削瘦背影,只觉得透出一些无奈,却又带着一些决然,有一丝寂寥,以及一点脆弱,这天朝的暴君,越发的显得说不出的矛盾。
深吸一口气,往前跨了一步,站在缪憬身边,并肩而立,心里的话到口边转了转,最后却只是说:"可真是个好天气。"
缪憬并不接话,便有些气氛尴尬,两人并立在阶前,一时无声。
便此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步伐之声,离昴轻"咦"一声,转头看去,看见一个侍女沿着长廊奔来,脸上带着惊慌之色。
奔到近前,对着缪憬扑通跪倒,说道:"陛下,凌妃娘娘她......"
"怎么?"缪憬问道,他虽然面上神色冷淡,身边离昴却看出他瞬时身体紧绷,似是极力压抑。
侍女道:"凌妃娘娘不知从哪里得了利器,要寻短见。侍从们怕误伤了娘娘,劝阻不了。"
缪憬终于还是脸色一变,皱着眉头,衣袖一挥,绕过那侍女便往外走去。
离昴看那跪地的侍女一眼,随口道:"你起来罢。"说着,迈开步伐,追向缪憬。
那侍女乍见离昴,因面目陌生,不免心中惊讶,但方才匆匆奔来时,见他无视礼数,与靖帝并肩而立,心中便猜测他地位特殊。这时见他开口,竟觉得带着说不出的威严,不由便应了声是,起身跟在两人后面。
一路走去,越行越偏,四周景色逐渐荒凉,见不远处有些颓败的院落,门前守着两个侍卫,离昴心知这大约便是冷宫了。
果然未近其门,便听见里面传来女子声音,厉声喊道:"滚开!"
听那声音,便是昨夜在缪憬寝殿中的凌妃,只是此时声音尖锐,哪有昨夜的半分温柔婉转。
但凌妃此时既然这般的中气十足,想来并未受什么重伤。
心中却有些暗暗好笑,心想:"若是利器自裁,不过瞬息功夫,只怕那侍女未及奔到议政殿凌妃便已香消玉殒了,左右他们走的再快,也是无论如何赶不及的。却不知这凌妃,又要玩什么花样。"
正想着,已随着缪憬走入冷宫,迅速扫视一眼,见这冷宫虽然不免萧瑟简陋,但尚且算得上干净整洁,非但有侍卫把守,还有几个侍女立在殿门前,看来缪憬毕竟还是不愿委屈凌妃,即便把她关在冷宫中,也丝毫不曾亏待。
心想,缪憬对这凌妃倒真是好。
透过半开殿门,隐约看见里间凌妃身影,手里拿着把匕首正抵在自己脖中,两三个侍从围着她,却不敢靠近。
缪憬快速推开殿门,走了进去,侍女侍从们见他到了,连忙下跪叩首。缪憬凌厉目光扫视一圈,道:"哪里来的匕首?"
语气森然,显出怒意。
那几个侍女与侍从心中骇怕,连连磕头,喊道:"陛下饶命!"
凌妃冷笑道:"缪憬,你不必拿他们撒气。"
缪憬低哼一声,挥了挥广袖,道:"下去!"
众人得了赦令,俱松一口气,哪里还敢逗留,连滚带爬出了殿外,回身又小心把两扇雕花木门关起。
唯有离昴站在缪憬身后,身形不动。
这时听见缪憬开口说道:"阿凌,你这样,又是想逼我做什么?"
原来他早已看出凌妃不过做戏罢了。
凌妃冷冷说道:"你放我走,否则我便横尸在这里。"
离昴哑然失笑,心想这凌妃当真有恃无恐,昨夜里通敌叛国、毒害靖帝未遂,今日竟还如此堂而皇之要求靖帝放了她,想必是吃准缪憬对她狠不下心。
缪憬缓缓摇头道:"阿海不日便归掖留,我决不能放你出去。"
凌妃怒道:"你要拿我威胁阿海,真是无耻之极!"
缪憬淡然道:"你既然做出这样的事情,便该想到会有现下的境遇。我不妨直言,如今非但是阿海,你凌家满门也免不了受你连累。我尚未降罪凌家,已是格外施恩。"
凌妃道:"我凌家世代为官,辅佐天子统治四州,如今天下将乱,贤王已被你酷刑处死,你若再降罪凌家,便无人可用,无异自取灭亡。"
缪憬不怒反笑,道:"孤既能杀贤王,便不敢动凌家?"
凌妃脸色一变:"缪憬,你当真要把我逼死么?"
说着,手中匕首用力压下,纤细雪白的颈脖上顿时浮出一道血痕,渗出几滴血珠。
缪憬脸色惨白,道:"究竟又是谁在逼谁?"e
却趁凌妃微一失神,迅速上前一步,伸手便抓向那匕首。
凌妃毕竟没有真要自杀之意,这时见缪憬要来夺匕首,惊了一下,不由便闭住眼,本能挥动匕首,想要阻退缪憬。
离昴在一旁看,心道不好,急忙伸手拉过缪憬,却终究慢了一步,只听见"嗤"的一声轻响,匕首斜刺入缪憬左肩,那匕首锋利无比,只轻轻一下,便刺入大半。
凌妃只觉得手中一滞,睁开眼却看到缪憬正注视着自己,一双漆黑的眼中满是伤痛,心中一惊,下意识把手一缩,顺势又将匕首拔出。
那匕首如一泓秋水,竟是滴血不沾。这一拔,缪憬闷哼一声,倒在离昴身上。肩头鲜血急涌,转眼便染红了衣襟。
离昴反应过来,迅速在缪憬肩头伤口四周连点数血,勉强止住流血。
搂着缪憬,上前一步,伸手一探,也看不出如何动作,凌妃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匕首已落入离昴手中。
冷眼看向凌妃,低声道:"当真不知好歹!"
再要动作,手腕间一阵冰冷之意传来,发觉正被缪憬用力握着。
缪憬摇了摇头,急喘几声,弱声道:"罢了。"
第 4 章
离昴扶着缪憬走出殿外,候在外间的侍女与侍从看见缪憬左半个身子几乎染满血,不由惊叫数声,不知所措。离昴神情肃穆,目光扫过,诸人慑于离昴威严气势,便不由禁了声,慌忙下跪,等待离昴吩咐。
这时缪憬几欲昏迷,无力靠在离昴身前,全凭离昴手臂穿过腋下紧紧搂住,才没有倒地。离昴见缪憬呼吸减弱,强压下心中不安,佯做镇定,吩咐道:"还愣着做什么?快传御医。"
一边说着,略一运力,索性抱起缪憬,直奔缪憬寝殿。
待奔到寝殿,缪憬已全无知觉,离昴将他平放榻上,拉开衣襟检视创口。看见左肩惨白肌肤上一道寸许长狭长刀口,所幸那匕首极锋利,创口平整,此时血流已止,倒也易于处理。
不多时,御医到了,战战兢兢进来诊视,看见缪憬肩上伤势,不由一惊,却不敢过问究竟何人伤了靖帝。待为缪憬把了脉,察觉缪憬体内残余毒素,心中更是惊骇,冷汗涔涔。
离昴见御医神色不安,沉声问道:"如何?"
"这......陛下肩上之伤虽然严重,但好在血流已止,创口平整,只需妥帖包扎,微臣再开些生肌补血的药,不日便可治愈。"一边说,一边上药包扎,动作倒是极娴熟的。
"大人......"待包扎完毕,御医看向离昴,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