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雪恒当然清楚这次绝对不可能有任何人来帮助他,程雨的殴打已是家常便饭,他相信只要咬紧牙关等待无止境的疼痛就足够了,他垂下头等待着开始,程雨似乎不是这样的心情。
今雪恒抬起头看她时,她坐在长条石铺成的石凳上,右手旁放着一把金色的弓,手中拿着一支血红色的箭,她心满意足地擦着箭,没有理会今雪恒。她反常的举动让今雪恒更加不安,她不发一语是极其危险的信号。
一会儿,程雨满意地放下手中的箭,她走到今雪恒跟前,一把捏住他的脖子。脖子上猛然出现的力道立即让今雪恒颇感不适,嗓子犹如被某种硬物卡住,不上不下,呼吸也不顺畅了。他下意识地挣扎,挥动手臂,手腕却被铁链牢牢牵制住,链条拉动的碰撞声在密闭的石室里回荡,他奋力提动脚,可脚却陷在地下,不得动弹。
喉结处持续的压力让今雪恒感到呼吸困难,他想咳却咳不出来,他的脸涨红,额角和脖子侧面的血管突出,他慌乱地挥舞着手,眼球上翻,嘴唇发紫。就在今雪恒即将缺氧休克时,程雨突然松手,脖子上的阻力骤然消失,今雪恒猛地吸入一大口气,紧接着拼命咳嗽起来。
程雨活动了一下手指,拿起了一个金属物体,她看着咳个不停的今雪恒,无所谓地笑了笑。她伸出一只手拉过今雪恒的下颚,今雪恒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冰凉的物体伸到口腔深处,一股力量往外拉,某样东西离开了自己的嘴。
嘴里某处被撕开一条口,或许是个洞,大量的腥味液体流了出来。今雪恒迷惑地望着程雨,他看见了程雨手中亮晶晶的铁夹,夹子上还有一颗白色的牙,牙根处残留着些粉红色的肉。今雪恒感到头皮发麻,钻心的痛从口中空缺的大洞里朝着四方飞速传递,牙齿原来的位置被强制扯裂一条大口,伤口边缘残缺的血肉很快被涌出的鲜血覆盖,黑红色的洞,张狂地显示着它的与众不同。
今雪恒痛得嘴唇不停地抽动,眼角窜上泪花,程雨不仅行为粗鲁还未曾为他止血,血从他抽搐的嘴角流出,他费劲地喘着气,汗水从额头冒出。
程雨晃了晃手中的夹子,鄙视地看着地面的血滴:"不至于吧,一颗牙齿而已,我专门挑选了位置靠里的,就算没了也不会影响这张脸。"
今雪恒不想说话,也说不出话,他的嘴频率错乱的一张一合,半边脸发烫,他觉得脸会痛到瘫痪,痛到麻木。疼痛牵动了神经,直接影响了耳朵,一只耳朵受到严重干扰,嗡嗡直响。他想要快些止血,马上消毒,伤口万一感染,恐怕半边脸都会浮肿,一旦神经受损,他的脸会变得呆板,失去表情。
程雨仿佛看出了他的担忧,她一改以往的凶狠,十分和善地问道:"很痛?需不需要止血?"
今雪恒很怕程雨的举动,他心里没底,却还是温顺地点点头,听从程雨的安排乖乖张开嘴。程雨将夹子上的牙齿猛地插回它原来的位置,血洞被堵上,血漫过不应该再属于这里的物体,淙淙往外流。
今雪恒再也忍受不了,痛得大叫起来。他痛得快要发疯,任何一个面部的细节变化都会牵动这股痛往心里钻,不仅是身体上的伤痛,他更伤心程雨是如此不念亲情。这一刻,天真的梦想远得再也看不见,他的母亲不会回来,他就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小孩,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程雨的心不会回到这个家,永远不会了。
他痛到失去知觉,呆呆地望着程雨,看着她接下来想把他怎么样。程雨转身回到石凳,拿起弓和箭,她张开弓,抓住箭末,箭尖直指今雪恒的心脏,今雪恒淡然一笑,闭上眼迎接自己的命运。
血红色的箭划破腐朽的空气,穿过今雪恒的身体,连人带箭固定在墙上。箭穿过心脏的一瞬,今雪恒知道自己走到了最后,走到了自己人生的最后,他死了,他的一切全部停止,连思考也出现了空白。然而下一秒,他却奇怪自己的正常,霎那间他明明已经死了,可他却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他迷茫地睁开眼,身上哪有箭的影子。
程雨指指今雪恒胸口的位置,话中的戏谑一目了然:"我想我还当不了冷酷无情的杀人犯。结界之门为你敞开,我很期待你的表现。"
见今雪恒一脸茫然,她笑道:"忘了告诉你,刚才你确实死过一次,和你引以为傲的灵魂契约说永别吧。"
程雨笑得合不拢嘴,在她离开的同时,今雪恒身上的灵力链条也一并消失了,今雪恒纳闷程雨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很快,他感到了自己身体的异常。
视线越发模糊,闭上眼,世界猩红一片,他大口呼吸着,还是感到胸口很闷,参差不齐的尖牙从嘴里往外冒。他的身体向四周膨胀,个子长高长大,嘴顺着嘴角裂到耳边,脸上的皮沿着嘴向后退去,空了的眼眶中留下了高贵哀怨的红色,后脑一小块头皮上银白色头发拖到地面,肩上耸出两块刺骨,手臂上的血肉往下落,指甲变得锋利无比,他的上身以惊人的速度干枯,皱巴巴的绿皮紧贴肋骨,又粗又短的腿和细长的脊柱极端不协调。
今雪恒捂住自己的头,痛苦地大喊,发出的声音却是奇怪的音调,他需要血,他很渴,很想喝血,他眼前浮现出一幅幅血腥的画面,他可以把人从头咬断,也可以拔掉手,折断脚,或是直接将人拦腰一分为二。矛盾的是他又努力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做,若是真的成为嗜血恶魔就再也没有出头的一天。他压抑着自己幻想血的冲动,看着通往外界的门,好几次都想冲出去,每一次他都又让自己停了下来。就这样,他没有离开结界,直到梁晓筝出现。
梁晓筝看着眼前的怪物,她难以想象这就是昔日的今雪恒,她不能接受程雨竟然这样折磨他,她仰望着高大的怪物,意味深长:"雪恒,吃掉我吧。柏妃曾说过,虚体第一次吃人可以维持三个月的时间,吃掉我,回到正常的样子,然后出去找古枫,两个人一起想办法。"
今雪恒坚定地拒绝,他的未来应该由他自己去走,他不能再把无辜的人卷入他的不幸中,他不能用梁晓筝的明天来交换自己的明天,背负着三人分量的幸福,他无法办到,这份幸福太沉重。
梁晓筝差不多能猜出今雪恒此刻在想些什么:"简单的传递式,欧阳常救我,我救你,你和古枫在一起,这也就意味着欧阳常的牺牲换来了古枫的幸福。他是优秀的守护者,肯定会同意这样的决定。雪恒,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今雪恒依旧不答应,他用奇怪的音调尽可能正常地说着:"用你的眼睛去看欧阳常没有看见的明天。我和古枫的未来应该由我们自己去闯。"
梁晓筝拉住今雪恒凹凸不平的手指,一个劲地点头,她微笑着,眼泪却落了下来,她相信此刻的自己并非全然的悲伤。
没多久,梁晓筝通知了古枫,古枫出现在今雪恒跟前。那时的今雪恒已濒临失控,他不但在石室的墙上,地上留下抓痕,就连自己身上也全是伤口,而他依然没有离开,没有去伤害任何人。
古枫心疼地看着今雪恒,他要求今雪恒再次和自己签订灵魂契约,尽管他也不能确定神志不清的今雪恒能否听到他的声音。血盆大口落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古枫右肩,难以描述的疼痛从大小不均的洞进入,古枫皱皱眉,拥住今雪恒,转眼今雪恒恢复了人形。
今雪恒的下巴压在古枫肩头,整个人没有力气,模样甚是颓废。古枫抱紧今雪恒,今雪恒明显消瘦了。
今雪恒抬不起沉重的手臂,任它晃着:"她说了什么?她想怎么样?你答应了她什么条件?"
古枫的声音低了下去,如同耳语般的细声:"我答应......以程月的身份......和她在一起......"
今雪恒再也听不下去了,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此后是更加痛苦的煎熬岁月,终于,古枫等到了那一天的到来。
那天,古枫回到家,一进门就看见父母坐在客厅,电视关着,两人没有交谈,也没有多少表情,神色不免木然。夏琳招手让古枫过去,她拉着他的手,关切问他最近都去了哪儿,为什么忙到连回家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为什么提出要改名字,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让他不愉快的事。古枫连连摇头。
夏琳收起沮丧,把头偏向一旁:"或许只是我没有权力管你,神给予我的儿子,最终还是不是我自己的儿子。"
夏琳揉揉眼角,等到自己平静下来才缓慢开启了尘封许久的记忆。
"二十多年前,一场车祸带走了我可怜的儿子,他还那么小,那么年轻。我很伤心,情绪一直很低落。
一次,我们无意间来到希望湖。阳光灿烂的天气天色大变,雷电交加,一切安静下来时,一名身着华丽古装的人把你交给了我,她是希望湖的湖神。
此后二十多年,你一直在沉睡,日子一天天过去,某天,我突然感到,如果我的儿子没有死,也该这么大了。上天可怜我,给了我重新成为母亲的机会。或许你觉得我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但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别人家的孩子。
湖神交代我们,你重新拥有蓝色石头时,命运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当你决定要舍弃自己的名字,舍弃神赐予你的名字时,我们就需要告诉你这些事。
接下来的路由你自己决定,如果你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有不得不去的地方,我不会拦着你。"
夏琳说着伤心地转过头,昊尘轻轻地拥住她,拍拍她的肩。
古枫站起来,向父母深深地鞠了一躬:"爸,妈,谢谢你们。"
古枫走回卧室,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他摸了摸脖子上的圣石,他知道他应该去希望湖,去找湖神。
终章
古枫并不清楚希望湖的具体位置,但他却约莫感觉到有股力量在指引自己,将他带到应该去的地方。五月的天渐渐升温了,酷热还未曾到来,温和的气候带给人些许舒适。
古枫已经走了近十个小时,他在不知名的小路上前进着,每走一步,心情就会变得沉重一些。他不自觉地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他有些后悔,他觉得应该给今雪恒说点什么,应该在来之前和今雪恒见上一面,他很怕真相揭晓后就没有机会再见面。或许他应该往回走,现在还来得及,但他也明白,他不能后退。
他扭头看了一眼身后,广阔的视野里空无一人,小路,野草,偶尔一棵树,这就是全部,他就算回去,又能回到哪儿?他属于哪儿?古枫叹气,继续朝前走。
没多久,眼前的景物豁然开朗,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铺天盖地地袭来。曾经无数次在他梦中出现的水域如今成为了现实,古枫这才明白,在自己梦境频频露面的湖就是希望湖,他有点高兴,也不禁有些失望,如此一来,他可能真的就是程雨口中提到的程月。这段日子里,他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是古枫,并坚信自己的存在,而这些信念在广阔的希望湖面前显示如此渺小。
古枫看着眼前的湖,湖水和圣石一样拥有美丽的蓝色,只是凝聚了的色彩更加的深邃,深得看不见下面是否暗潮汹涌,是否危机四伏,这些通通看不见,唯一可见的就是它微波细鳞的湖水,和四周怡人的景色。
古枫感慨,这就是传说中的圣石之湖,湖神将告诉获得圣石的人们他们的来世今生。古枫不理解,看见过去未来到底有何意义,就算知道了明天会发生什么,又能够改变些什么呢?说不准贸然知晓未来只会为自己带来不幸。未来不是用来预览的,也不是用于占卜的,未来正因为它的未知,所以在充满挫折的同时也充满了惊喜。提前知道了一切是不是就会去反抗,或者做出一些不明智的行为,妄图扭转命运,其实也只是在命运安排好的地图中,换了一个方向走向终点而已。
天忽然阴下来,又忽然放晴,古枫脖子上的圣石爆发出耀眼的白色光芒,空中的阳光瞬间增强,全数光束直直地落入湖水之中,湖水泛出金光,巨型的水柱盘旋着直冲上天。
离水面大约三米的地方,一名身着古装的年轻女子浮现。古枫观察着她的容颜,白皙的皮肤,细长的柳叶眉,深邃的双瞳,粉红薄唇,黑色长发梳成精致的发髻,白色锦裙上的七彩水纹也很华丽。古枫会心地笑着,他是第一次看到湖神,却有种久违的熟悉感,他知道自己距离程月的身份更近了,也许从一开始,世上就不存在一个叫做古枫的人。
感到冷冷的目光落在身上,古枫扬起头等待湖神的宣判,湖神抛下了话:"你是决定和你丈夫在一起,还是决定和你儿子在一起?"
古枫完全愣住了,这是他听到过的最脱离常理的话。
"今世景是你丈夫,今雪恒是你儿子,他们两个,你选择谁?"湖神简单地解释。
古枫夸张地不住摇头,他的承受能力还没有强大的能够接受这个信息。他奇怪,怎么程雨的儿子,突然就成了自己的儿子,他很想笑,这一切太荒诞,他觉得湖神在和自己开玩笑,等到思维稍微清晰些,他问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我到底是谁?"
湖神在转瞬即逝的轻叹之后,淡淡说道:"欧阳湖,或者不应该称作你,应该说你们,她的名字一直存在于你们的名字中,雨,古,月,你们三人。你的灵魂回到程雨身体里的时候,就是今雪恒从虚体折磨中解脱的时候。"
古枫彻底糊涂了,贴切的形容应该是震惊到无法思考。湖神建议古枫先看一些发生过的故事,看完之后,再告诉她他的决定。古枫低头看着平静的水面,一幅紧接一幅的画面如同电影展示着古往今来,古枫目不转睛地盯着,仔细的,生怕错过任何细节,他的心里很慌,慌到近乎神经错乱。
故事的内容起始于千年之前,一个与世无争的小村落,一个侍奉水的家族,族长的亲生女儿欧阳湖和养女欧阳清矛盾不断。时光飞逝,之后的一天,欧阳清无意中带回了黑榴,欧阳浅在保护村子的过程选择和黑榴一道灭亡,这加剧了欧阳湖对欧阳清的敌意。此后,作为欧阳家族主人的皇甫湛出现了,皇甫湛选择了心仪的欧阳清作为自己的唯一守护者,这使得欧阳湖和欧阳清两人的关系彻底破碎。欧阳湖利用黑榴暗算了欧阳清,而欧阳清诅咒了欧阳家族的守护者和欧阳湖。皇甫湛和欧阳清的肉体死去后,灵魂凝聚成了蓝色的石头和蓝色的细链,相互牵制。
几百年过去了,欧阳湖未能解开心结,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欧阳清获得的幸福。她在他们再次转世以前,斩断了蓝色细链,欧阳清从此消失,皇甫湛的惊人攻击力破坏了欧阳家大半个家族。为了防止皇甫湛的力量维持下去,欧阳家选出新的守护者,而新的守护者不得不背负诅咒的命运。
因此,欧阳湖也在自己一次转世中遭遇了欧阳清的诅咒。她新生的肉体和灵魂分离开来,灵魂进入暂时肉体,取名程月,肉体注入暂时灵魂,取名程雨。在他俩十八岁生日之际,程雨获得了圣石,并把圣石送给程月,圣石的存在如同皇甫湛的存在,欧阳湖的幸福被活活斩断。程月和程雨找到了希望湖,并见到了湖神,知道了程月的未来,然而,程月进入了长久的沉睡,程雨在七年后嫁给了今世景,第二年,今雪恒出生了。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十八年,苏醒的程月被赋予了新的名字--古枫,他再度回到黑岩高中。由于圣石进入古枫体内,干扰了所有外部信息,使得程雨迟迟无法寻到程月的踪迹。转世的欧阳清带着破损的记忆成为了柏妃,柏妃一见到古枫就感应到了自己千年的恋人。而欧阳家也觉察到了自己主人的变化。
古枫遇到了今雪恒,圣石为今雪恒提供了灵力,维持形态,这虽然对今雪恒有利,圣石的破坏力却加重了古枫暂时肉体的负担。古枫恢复自己的记忆时,暂时肉体的承受时限也就到了,那时,程雨的暂时灵魂随之消失,古枫的灵魂回到程雨的身体中,今雪恒就拥有了完整的母亲,他也将恢复完整,不必再过虚体的日子。可是,醒来的古枫喜欢上了今雪恒,喜欢上了自己的儿子,他必须做出选择,是给今雪恒正常的家庭,还是继续以古枫的身份陪在今雪恒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