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衍宬

他是个足以拿来做图谱以为示范的贵公子。就算容貌算不得出众，但眉宇间自有温和之气，让人不能不联想到"君子如玉"，更不用说後天教养来的优雅，早就揉在举手投足之间，让观者说不出的适意。
然而，当彭观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却不得不皱紧了眉：这样的人，真的能登大宝，为九五至尊麽？早听说当今太子徐晟是个翩翩佳公子，可是......作为太子来说，全无王者之气的温润，却绝非什麽好事，特别是在皇帝喜武，而皇後失宠的情况下──他突然有点理解皇後那些不太合身份的小动作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啊！
想到"小动作"，彭观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什麽资格腹诽，突如其来的青云直上不就是表姑母──皇後娘娘的杰作麽？遵照元帅的指挥去敌军必经之路埋伏，这是为偏将的应尽之责，自己不过是碰巧抓到了敌方的不会武功的军师罢了，就突然被从荒凉的边陲调回了京都，一跃成为专职京城防务的郎中令，还得皇家垂青，过一个月就要尚云卿公主，今天，就是入宫谢恩来了。说其中没鬼，别说外人，就连自己都不相信。
有些事情，想逃也逃不掉。十几年前，父亲也是通过了现在的皇後，当时的鸿王妃，入朝为官，结果遭人暗杀。就算在战场上杀再多的人，也抹不去那日匣盒里父亲人头带来的颤栗。於是，母亲毅然带著四个孩子离开了京城，舍去荣华富贵，她只求全家平安。彭观会没入行伍，只为求能逃过所谓"後族的责任"。可是为什麽他还是逃不掉？经过皇後的多年经营，後族早就权倾一时，若不是当年鸿王夺位时的随将都还握著兵权，恐怕这徐家的天，早就被翻过来了。就算这样，她还是不愿放过自己这支旁系麽？想起母亲在自己上京前说的话："那个女人一直觉得我们的离开是种背叛，她要的只是效忠的态度而已。你既逃不掉，就求个无足轻重些的职位吧，到时後族倒了，也好退些。"
彭观站在殿下，微微抬起头，看皇帝、皇後的脸色。刚才，他以对禁内太过生疏为由，请皇帝撤回任命。因为知道皇後要用他，所以并不担心这种顶撞会带来什麽性命之忧，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得到允准。

"哎。你还真和你娘亲一个脾性呢！"等待了一会儿，知道皇帝不会在这件事上插手，陆皇後轻叹一口气，终於开了口，"观儿，说起来，你也是哀家的表侄，过不多久又要成了我们皇家的东床快婿。如若只是一个偏将，未免不妥，姑姑在兰夫人那里也说不过去。可是，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禁内的防务疏忽不得，你初来乍到的，做起事来多有不便，这点倒是哀家和你表姑丈考虑不周了。不如这样吧，你就先留在太子身边挂个侍卫的职，等你熟了禁内再说。陛下，您看行麽？"
"这宫里的事，你看著办就是了。想来观儿的父亲当年也是为朕而死的，今天看到他有了出息，朕也颇感欣慰。只是，云卿的婚事可别因此寒碜了。"皇帝有些不太满意地看著殿下的未来驸马。虽然已经很久没有临幸兰夫人了，对云卿公主的喜爱却没有改变，一直想给她找个非凡出众的世家公子，这才把婚事一拖再拖。可是，没想到这次皇後居然把主意打到了云岚宫。只是，这个枕边人的厉害自己是一向清楚的，否则那时也不会立她这个身世一般的女子为正妃。"你们姑侄两个有多年没见了吧。朕在这里是不是不方便？曹玄！摆驾兴宁宫。"
"是！"侍立一旁的中常侍曹玄，小心翼翼地错过皇後冷冽的眼神，对著殿外叫道："皇上起驾！摆驾兴宁宫！"
"送皇上。"彭观偷眼看到皇後眼中的不快，也不敢多想，忙跪下送驾。这时听到身侧传来的平静中带一丝怯意的声音："送父皇。"啊！是那个一直没有出声的太子，自己都快忘了他的存在了。真是......不知怎麽的，他越发可怜起这个皇族的另类起来了。
"晟儿。"眼神从远去的步辇上收回来，皇後的眉目愈发冷淡无情，"听太傅说，你最近和兴宁宫的十四皇子走得很近？"
"......是。"太子低著头，用刚刚够皇後听得到的音量，有些迟疑地回答道。
"为什麽？我不是叫你离那个贱人远点麽！"皇帝不在，皇後也没有必要再勉强掩饰心中的妒意，声音不自觉就拔高了起来，也不顾还有个"外人"在这里。
"......逊在欺负越弟，儿臣......儿臣只是想阻止。而且......容夫人......儿臣以为越弟和他母亲是两回事。"
"哼！皇儿看来果然是出息了，知道和母後顶嘴了，也不枉废太傅的教导呢。"
"......儿臣不敢。"
"你就知道‘不敢'‘不敢'！"皇後终於还是被儿子不懂还手的反应给惹恼了，"我还宁愿你敢做敢当些！也不亏了我这些年的心血！"说罢，领著一群宫女太监拂袖而去。
"送母後。"太子也不多言，只是如刚才一样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起身。
彭观有些尴尬地站在一旁，暗暗思忖：这个太子......真的是单纯的温和麽？根本是懦弱了吧！这样想，对他的评价立刻大不如前。跟著这样的主子，恐怕要受不少冤枉气了！长叹一声，才冒出尖的同情，马上就被转到了自己的身上。
"表哥。"太子转过身，用一种似乎过分小心的口气问道，"母後要我做些什麽？"
"殿下！"彭观因他的口气皱了皱眉，"我是您的侍卫，您直呼我的名字就好了，请不要那样叫我。而且，您刚才也看到了皇後娘娘什麽都没有和我说，我怎麽知道她要您做什麽？"天！难道太子的起居坐起还要请示皇後的？
"......我以为母後已经事先嘱咐过你了。"
嘱咐？昨天刚到京城的时候，皇後娘娘倒是的确有派人来让他进宫晋见的，若他来了，也许会有些嘱咐吧。可是，彭观此次入京的一大处世原则就是明哲保身，於是便找了个借口推掉。所以......"没有。今日是我这次进京後第一次看到皇後娘娘。"
"那麽，你不当郎中令......"
"娘娘事先并不知情。"彭观一边说，一边挺直了身躯。开玩笑！以为他彭观是什麽？他母後手中的牵线木偶麽？别人也就算了，他这样的太子有什麽资格怀疑自己！
"你......"太子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过了片刻，才宛然："是这样麽？那以後还请表哥多多照顾了。"
"殿下！臣说了，请不要那样叫我。"彭观又一皱眉，为他的不信任，也为那足以给自己带来一堆麻烦的称呼。
可是，太子却只是淡淡一笑："表哥不必担心，我只是不想和一直在一起的人太过生疏。在人前，我不会这样称呼你的。"
"你......"彭观觉得自己对他的看法又开始混乱了。

第 2 章

相处了些时日，彭观渐渐发现，徐晟的懦弱、畏缩，只是会出现在面对他的父皇母後的时候。而更多时，在面对宫人、皇子、公主、嫔妃的时候，是温和得找不出差疵的，就好像，就好像不是人──彭观每每想到这里，都会有一丝禁不住的寒意涌上来。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究竟是他太过压抑自己，去表现出众人期盼的完美，还是......所有人都看错了，他其实根本就是个心计很深的人？
管他心机深不深！反正，都决定要保持住彼此的距离的。等他登上帝位，或者陆皇後仙去，也就是彭观辞官而去之时。
只是──那个云卿公主怎麽办？如若他与公主一见生厌，再见讨厌，然後双方都只求了结了这桩婚事，也就罢了。可如果两人日久生情......这辞官就多少有些变数了。最怕的是，她有了孩子，又以此逼迫自己留在这个是非之地......彭观反复推算著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有多少把握可以无愧於心地离开，却越算越头痛。表姑母的手段，这次他算是的的确确地领教到了。

"表哥？你在想什麽？表哥！"徐晟放下手中的竹简，抬头叫了几声。
近日连下了几场雨，催开了上林苑的一片！紫嫣红，他也被春雨闷了数日，於是让身边的小黄门捧上几卷竹简，坐在苑中读书。只是手中的《韩非子》让他看得有些不痛快，就算身边这样的事情已经见了很多，却还是不痛快，反倒是想和这个认识了没多久的表哥谈谈。
说起来，和彭观的关系还真是有些微妙呢。一直刻意地对後族的亲贵避而远之，虽说他们做的都是为了让自己能顺利登上帝位，可是却为什麽没有办法对他们有那怕一点点的好感？而这个姓彭的表哥却是例外，第一次见到他就有种可以信赖的感觉，即使没有办法完全地不怀疑他，也没有办法排斥他。是因为他拒绝了郎中令的职务？是因为他眼中那种坦然的不屑？或者，母後就是看中他给人的这种感觉？母後啊母後，从什麽时候起，自己会把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和她联系到一起，然後学会不相信任何人？
──不，也不是任何人。至少还有一个人，他愿意相信，并希望能永远相信下去。
想了很多，身边的侍卫却居然比自己更魂飘不知何处。呵，也或许就是因为两个人都喜欢这样互不打扰，谁都不愿表示出更多的热络，才能相处得这样适宜吧。并不很想打扰他的思绪，但是远远看到云岚宫的人走过来，还是觉得出声把他叫回来会比较好。
"表哥！兰夫人和云卿妹妹过来了。"徐晟压低了声音，拉了拉彭观的衣袖，一边从坐著的石凳上起身，整了整仪容，恭敬地作了个揖："儿臣拜见兰夫人。"
"臣彭观拜见兰夫人，云卿公主。"彭观跪下磕头，嘴里说著自己根本没反应过来的话。
"云卿拜见太子哥哥。"头顶传来一个俏生生的声音。云卿？云卿！终於意识到来者是谁，彭观直觉地抬起头。只见一个清秀俏丽的华服女子也在偷偷地看自己，两人眼色稍一触碰，马上避开了。彭观只觉一股热气从耳根处升腾起来，一下子就烧到了脸上。其实他并没有太看清楚公主的长相，只是......那是他未来的妻子啊！这种认知让他心中难免的异样。
"你就是彭将军？"这次传来的是一个平和温婉的声音。
"臣现在只是太子身边的一个侍卫而已，不敢冒认将军。"彭观依然低著头，他需要时间消化刚才的窘况。
"哼！太子身边的侍卫，可要比边塞的将军好多了，等待您的可是满眼的富贵荣华呀！"声音仍是那样平和，语气中却分明都是挖苦。
这样的母亲，会生养出怎样的女儿？彭观对云卿公主不敢有什麽奢望了，心一冷，脸色也恢复了常态。这个皇宫，是容不得一点退让的，人人都等著机会踩你一脚，何况彭观从来就不是会安於受欺的。他抬起头，平视著那双曾经秋波无限的眼睛，说道："臣只是一个侍卫，绝不会妄图将军的名号。做将军的一战溃败，也不过是别国的俘虏。做侍卫的，若能在危急时刻保得主子的平安，他日青云直上亦是自然。臣在边陲从一个小兵当到偏将，也算是看了不少风云变幻了。许多东西并不由人，但求所作无愧。"
兰夫人怎麽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未来的女婿如此抢白一番，当下脸色红一阵青一阵，很是难看："你......"
"兰夫人。彭侍卫是行伍出身，不免口拙，请您还不要把他的妄语太过挂心。"徐晟一见场面有些不可收拾了，忙出语解围，"前些日子听说您的身子不太舒服，这些日可好些了？"
"嗯，只是些小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多谢殿下的关心。"想当年，兰夫人也曾经是豔冠群芳，得了许多的恩宠，引来各宫的嫉妒。今日尚能安然於宫中，自然也是懂得审时度势的。彭观若是以太子为後台，那这种草台不消拆，自己也会倒。可是，他们真正的後台是陆皇後那个可怕的女人，那就是完全两回事了。云卿会被看上，就说明在那个女人眼里自己娘家还有利用价值──换言之，也就是还有威胁，如果不允这门婚事，下一个列入陆家黑名单的就一定是自己家。到时不要说女儿保不住，自己会有什麽下场也难说得很。彭观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侍卫，可是毕竟是後族的一份子，真的得罪了他，也不是什麽好事。现在有太子在一旁解围，她自然急急地便下了台阶。 "说起来，云卿毕竟是彭......"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咬了咬牙，云卿可是公主啊！居然嫁给一个侍卫！"......彭侍卫的未过门的妻子，也不说旁人怎麽看，单是你这怕羞的妹妹，在这里碰上，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既然殿下在这里看书，那我和云卿就不打扰了。云卿！还不向你皇兄告退？"
"太子哥哥，云卿先行告退了。"公主又是一个欠身，然後立起身来，转身离开。不知道为什麽，彭观觉得那个云卿公主分明是对自己看了一眼。可是这种"分明"又没有什麽很明确的记忆，显得很是奇怪。

"兰夫人只是有些担心云卿妹妹。"刚刚看了一场暗地里的较量，徐晟也实在不想再看《韩非子》里的勾心斗角，挥手让捧书的小黄门先回宫，自己则拉著彭观在上林苑里随意地闲逛。
"殿下在为兰夫人解释？"f
"我......呵......我只是不想你因此对云卿妹妹有什麽不好的感觉而已。"
彭观有些不明白地看著他，自己和云卿公主之间的事和他有什麽关系？难道他和皇後一样，也欲将这门婚事变成一种手段？
"父皇很喜欢云卿妹妹，又怕夫人间的争斗会伤到她，所以一直将她养在长公主府里。也就前些年，长公主仙逝了，这才把她领回宫里。我和云卿妹妹相处得不错，她脾气好，也聪明，会是个好妻子的。我不想一些误会，坏了你们──"徐晟边说边走，眼光扫过一片桃花林，突然停住了。
"殿下？"彭观看看他，又顺著他的眼光看过去，只见是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男孩，正在和三个看上去比他大了四五岁的少年扭打著。"殿下？"虽然离得远，不知道那边究竟是出了什麽事，但徐晟紧皱的眉头，让彭观估计著是不是该赶过去帮忙。
可是他的探问却让徐晟警觉起来：这是母後的试探麽？她大概就等著看自己会赶不及地冲过去救人吧！而且，已经答应了他不插手，让他凭自己的力量和他们斗的，不是麽？"我们在这里看著就好了，别闹出了大事就好。何其，去太医院先把太医找来，不管怎麽样，总有他们的事的。"
"是。"名叫何其的黄门於是也退下了。
"可是！"起初，彭观还是因为徐晟才关心起那场殴斗的，然而才一会儿，局势已经是一边倒了，那个小孩被压在地上，全无反击之力。而且，他刚才宣了太医，说明那边的决不是普通人，而是皇子。一个人人称道的翩翩君子居然眼睁睁地看著自己的弟弟被辱？想到这里，他心中一股怒气怎麽挡也挡不住。也不多说什麽，越过徐晟，就冲上去："你们打够了没有！"

第 3 章

如果知道一时的好心，会让自己就这麽掉到了避之不及的漩涡的中心，彭观问，我还会去救他麽？
"你还是会来救我的。"十四皇子徐越笑著说，"因为彭大哥是最受不得冤枉气的人呢！"

自从那天在桃花林里,从另三位皇子手下，救出了十四皇子，平时少人问津的东宫，突然便"热闹"了起来。先是三个心有不甘的皇子搬出了各自的母亲，气势汹汹地赶来"讨个公道"──反正他们认准了徐晟一定会把错往自己身上揽就是了；然後是兰夫人话中带话地"感谢"彭观，让自己的云岚宫成了众矢之的；再之後是皇帝陛下御驾亲临，绕来绕去其实就是一句话"别把注意打到兴宁宫去"；至於其他想打探彭观却在彭府连吃了几天闭门羹，只好找了理由到东宫来找本尊的王公大臣，更是不计其数。看著徐晟从头"是"到尾，彭观真不知道这位太子殿下是如何活到今天的，要是平日，他一定会冲上去把那些说话不干净的家夥通通骂一顿，然後踢出去。他不是有陆皇後作後盾麽？怕什麽。但是，彭观只是冷冷地看著徐晟站在风暴中心，不要说帮忙，连自己的事都交给他来应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