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重瞅瞅天色,夜色如墨,月隐云中,外头连丝儿亮光也没有。一进西厢房,一股子酒臭气冲天,陈查正蹲在地上解东西,嘴里骂骂咧咧:"娘的,怎麽缠得,小蓝拿剑来。"
小蓝不多时提了陈查的宝剑进来,手起剑落,将外头的草绳挑开,里头躺著一个浑身褴褛冻得和根儿冰锥一样的叫花子。
韩重仔细打量了一眼,竟是饭庄前讨饭的那个。陈查接过小蓝奉的热茶咕咚咚干了,抹抹嘴说:"爷,您听我慢慢儿和您说。"
陈查路上也没得著什麽便宜,琢磨著竟直奔了兰泉县衙找到了县令梅新。梅新脱了官服请他到了"醉红楼",叫了几个标致的粉头陪著,吃喝了起来。南越虽然历朝都严令官员不得到勾栏娼馆厮混,奈何本朝皇帝头一个荒淫无道,各地官员都没有认真把这禁令当回事儿。陈查跟著韩重平日里在京都不敢太放肆,这一路上韩重念他几年征战都没沾著"荤腥"也不去管他。此时有人请客,陈查自是老实不客气地享用起来。
席间试探著问了几句,那梅新简直把马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连济世的观音,普渡的慈航也差不多只能做到这份上了。陈查虽然粗犷不羁,可心眼儿却多得谁也比不上,细听了几句,便知那梅新定是受了马家的好处。陈查一分都不信,只拣著风花雪月胡乱和粉头卿卿我我。
酒喝得差不多了,告辞出来,陈查却并没有回客栈,而是在街面上溜达找人。找什麽呢?找叫花子呢!他心中自有一番理论。
冷冬肃杀,寒风如刀,路上遇见了两个,竟是冻毙了。陈查琢磨著叫化子多半都在破庙废庵里挡风,仗著喝了一晚上热酒,他深夜里逮著个打更地问了问,自己没头没脑地乱窜,第一个就奔了"玄心院"。
"玄心院"正是九天玄女娘娘的香火之地,陈查还没看到真神,就见路旁倒卧著一个,手里捏著半拉窝头。眼见著还有丝热气,陈查赶紧脱了自己的大氅把他裹了回来,自己冻得直哆嗦。
韩重让小蓝到前头要了两碗热姜汤和两碗热臊子面,和陈查把那叫花子抬到床上盖上被子,把火盆拨旺了。
陈查嘴里把今晚这一路说完了,捧著热茶杯这才坐下,忽地笑了,说:"爷,您知道那马家是什麽来头吗?"看著韩重,陈查勾著嘴角说,"说出来吓死人,那马家大爷是高桐府上管家马三手的儿子。这邯都太守廖干正是高桐的门生。"
高桐是谁?当朝国相,枢密院重臣,去岁新做了皇上的老丈人,女儿册封为淑妃娘娘,深得皇帝宠爱。
韩重素来看不惯高桐此时听说不由得眉头紧皱,脸色铁青。这麽个东西居然在这里只手遮天,不用说打得铁定是高桐的旗号。
陈查笑笑说:"俗话说的好,宰相门房三品官,没想到他的管家竟然如此的阔绰。爷,我这正二品的骠骑大将军还没混上这麽大的宅院呢。"玩笑归玩笑,陈查换了正经容色说:"别人怕他不敢说,这叫化子还有什麽不敢的?都低到尘埃里去了,还有什麽舍不得的?给他些银子保准说实话。"
一碗姜汤灌下去,那人虽然面目肮脏看不出神色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眼睛睁开望了望四下里,几疑是在梦中。等看到韩重三人,那人笑了一声道:"我竟又苟活了。"
浇著麻汁、淋著香醋、洒著葱花、码著肉丁的一海碗面吃下去,那人起身对韩重作揖道:"斗胆再跟您求一碗,让我带走。"
韩重见他两次俱是如此,便知他心内有牵挂,说:"可是还有高堂妻小?"
那人垂首低语道:"家严尚在‘玄心院'中忍饥挨冻,我这不孝子竟先享用了。"
韩重暗暗点头说:"看你谈吐知礼,可念过书吗?"
"呵呵呵!"那人凄然一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倒宁可是那剥皮卸骨的屠夫。"
陈查把一锭金灿灿的元宝放在桌面上道:"这锭金子放在这里,我家爷问什麽你就照实答,这锭金子就归了你,买处房子好好侍奉你老父亲。"
那人看了眼金子眼中并没有欢喜神色,韩重看在眼里道:"你先请坐,我这就派人去接令尊,你放宽心,还没请教你高姓大名。"
那人长叹一声道:"不必,多谢您两番舍饭之恩,您只管问,只要给口热饭让我带走即可。名字?!说出来没得羞辱了祖宗门庭。不知您想问何事?"
韩重道:"就是马家真善伪善一事。"
那人打量著韩重说:"看您不是寻常百姓,我劝您少管这兰泉县的事情,官官相护,马家手眼通天,这邯都郡内谁敢和他作对?!晾您还不知这马家是何来路?"
韩重端茶冷笑道:"不就是高桐府上管家之子嘛。"
那人闻韩重直呼国相名讳,惊得张大嘴巴,语声颤抖著问:"你你,你究竟何人?竟当真能管得了这无法无天的恶贼吗?"
陈查按著他肩头让他坐下说:"你只管放宽心,那高桐见到我们爷也得请安问好。你只管竹筒倒豆子,说吧。我可告诉你,过了这一村,你们邯都郡兰泉县的委屈可就埋到地里化成泥了。"
那人咬紧牙关,闷声半晌,猛然抬头道:"罢了,被他弄得家破人亡,沦落乞讨,我也豁出去了,可有纸笔?"
韩重不知他要做什麽,忙让小蓝取了文房四宝过来,那人匆匆写毕交与韩重说:"家严尚在‘玄心院'求您将他接来,他见我字迹必会依从。并不是我斗胆叨扰,只是家严两日未食腹中饥寒又加年老体弱恐难支撑。我这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是一夜也说不完。"韩重吩咐小蓝放机灵些去了。那人眼含热泪,扑通一声跪在韩重身前道:"若是您能除了这恶贼,我作牛做马为奴为仆报您大恩大德!"
韩重忙起身搀扶道:"到了我这里,自然会还你们一个公道,不急在这一时,我让人烧水,你沐浴更衣再坐下仔细道来。"
二三、惩恶扬善道 精心设连环
星藏月隐,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寒风凛冽,吹在身上如炖刀割肉。朱门大院暖阁火盆酣然正睡,寒门小户四处透风勉强入眠,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一闭眼再醒来或许便已在黄泉路上。
小蓝又加点了一盏油灯,屋里更亮堂了些。沐浴干净换上陈查衣裳的叫化子,年方而立,分明是个谦谦君子。
那人长叹一声道:"在下姓宋名亭字云儒,是乡解试的举子,家境也算殷实,落到如此一言难尽啊!"
宋家也经营著绸缎庄,四年前宋亭考中举子,在家中苦读诗书,待要三年後进京都考取功名。一日偶然得知一事。邯都郡内尤其兰泉县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织机,宋亭邻舍几户有织机的人家被征进织造府。原本此等机户机匠都可以从官局领取原料和工银,没想到从这年起这几户人家不但没有工银,并且一旦织锦不过关或误了工期竟然还要陪上银两。
宋亭为人正直,细问之下原来织造府虽然由京都内侍省派宦臣监管,内里却是马盖主持。宋亭一时气愤也没有多想,替左右街坊写了一纸诉状,将马盖告到了兰泉县衙,没想到梅新包庇,宋亭被打了五十大板回来,官司没赢竟惹祸烧身。
马盖屡次借名目处处寻事做对。宋家怎是他的对手,不久家中生意惨淡,日渐败落。那马盖打著修路名号,强选了几处民宅拆除,内中便有宋家。宋亭自是不服,亲到邯都郡告状,又被打了五十大板,回家後大病一场。那马家却是风生水起,自此到处为非作歹恶贯满盈。
陈查算了算,四年前正是高桐新拜为相的时候。问道:"既然人人知道马家的嘴脸,那他还做那些铺桥修路盖慈济堂的事情做什麽?"
宋亭不屑地一笑说:"他铺桥,要从桥上过就得要给钱;修路?专修他看好的街面,修完了便是他的了;盖慈济堂本是抚养孤儿弃婴,可是您几位去看看,里头有多少好人家的儿女!都是他搜寻的美貌小童!他天生好色,男女皆不放过,前日里才娶了第十一房小妾!"
陈查想到日前看到贺喜的场面点头问:"照理说他捻死你跟捻死个蚂蚁似的,怎麽还留著你们性命呢!"
宋亭愤然道:"马家放言要让我们生不如死,让所有人看看和他们作对的人就是如此下场。" 宋亭说完,叹息一声道:"世态炎凉,人心不古,那马家狐假虎威,随著国相权势,我宋家惨境,我兰泉县困苦竟是无人敢伸援手。"
陈查仔细询问了许多,忽觉韩重半晌没有言语,忙看他,果然见韩重剑眉深锁,手指轻叩桌面陷入沈思。
宋亭见韩重良久不语不知他作何想。正说著,小蓝在外面道:"爷,小的回来了。"宋亭忙起身出去,陈查跟上,眼见著小蓝用带风帽的大氅裹著一位老者,陈查忙安排他歇息用饭。
韩重独坐在房中,看著眼前油灯,手指捏的嘎崩直响。此事哪里有宋亭所说这般简单,仿佛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根叶鲜明错综复杂渐渐显在眼前。
织造府内征用织户织机都会将承领者的姓名、年貌、籍贯造册存案,以备查询。每年工银上千万两,这马盖胆敢将工银昧下,难道他竟能独吞了不成。这上上下下,从邯都郡太守到京都内侍省都逃不了干系。动一个马盖容易,动一个邯都郡太守也不难,难的是牵扯出的真相,内侍省位列宫中,谁知道幕後之人是龙是凤。
正在沈思,门帘一掀,陈查进来了,笑嘻嘻地说:"爷,您可是接了个狼牙棒,还是拿的带钉的那头儿。"韩重展颜轻笑,知道他也听出了端倪。陈查问道:"这事儿......您有什麽打算?"
风打窗棂,呼啸声过,韩重狞笑一声,眼中煞气迸出,冷冷地说:"忠臣义士都作了我剑下亡魂,还在乎这些个魑魅魍魉?!"
清早,天空灰蒙蒙云头压低,街面上刮起阵阵妖风,盘旋著将沙土带到半空,一路走过便是尘土满面。
兰泉县衙一人急步而上,擂鼓鸣锺喊冤,惊得衙内的县令梅新急急忙忙升堂。
堂前高挂"明镜高悬",暖阁前列著桐棍、皮槊、肃静牌和刑具。刑房、站堂衙役手拿水火棍,齐喊堂威。梅新一看堂下,竟是穿戴整齐的宋亭,不由得心内吃惊。
兰泉县这几年莫说含冤,就连分家寻狗都不到这衙门里来,谁不知道这县令就是马家看门狗,此时见有人击鼓含冤,慢慢地围拢了人群上来。
宋亭高举状纸,将马盖桩桩罪状一一当堂诉来,听得门外百姓人心大快。梅新暗自皱眉,一拍惊堂木说:"你这个刁民,屡教不改,竟然还敢胡言乱语,来人!"说著,抽出签子来喝道:"给我乱棍打了出去!"
两旁衙役应声而出,水火棍高举。"慢著!"只听一声高喊,百姓中走出一人来,身穿蔚蓝色皮氅,头戴灰鼠暖帽,一张脸黝黑俊朗,露著一口整齐的白牙,缓步上前道:"好个县令,不传被告、干证,不问青红皂白,谁人许你枉法!"
"陈、陈将军?" 梅新惊诧站起来,不知为何陈查居然干涉此事。
陈查走到堂中看了梅新一眼,回身对围观百姓拱手道:"兰泉县百姓听著,我乃平王麾下骠骑大将军陈查是也,今日路过此地,见有苦主喊冤,诸位放心,若是这县令包庇枉法,本将军手持平王龙吟剑定将他斩首堂前。"
"好!"围拢的上百人齐齐爆出喝彩声,人人翘脚观看。
陈查将韩重宝剑抱在胸前退到堂外,嘴角轻挑,笑说:"梅大人,请吧!"
梅新不知陈查葫芦里卖得什麽药,有心欺哄却不敢,谁不知平王韩重统领百万大军兵权在手,跺跺脚南越也晃三晃,连皇上都礼让他三分。他的龙吟剑乃皇上钦赐,虽不敢说上斩昏君下斩馋臣,但砍死个把七品芝麻官,那不跟切菜似的?!
梅新额冒冷汗,後脊梁冰冷。一边是平王,一边是国相,掂量了半天,梅新一咬牙,拿起朱笔写了马盖的名字,由刑书唱名,皂隶赶去马家传唤。一众百姓翘首以待,街面上奔走传告,不多时,县衙外围拢了上千人,挤得水泄不通。
一路上韩重亲驾马车。将车停下牵著小江的手下来。小江一看,眼前是一所高大的建筑和住过的宅院都不一样,高挂著匾额写著"玄心院"三个字。韩重知道他没来过这样的地方,笑笑说:"这里是供奉道家真神九天玄女娘娘的地方,来,里面看看。"
院落里有些破败,柱子被虫噬得厉害,屋角梁前都结著蛛网,当中供奉著九天玄女娘娘的真身,是一尊彩绘木雕。木雕虽有些斑驳,也依稀可见飞凤髻佩著珍宝,雪色羽衣玉带相连,手擎白玉圭璋,脸如莲萼唇似樱桃,当真是貌美无双。
韩重把篮子里带来的果子香烛摆上。小江四下里看了看拽拽韩重的手问:"这里有什麽好玩儿的?"
韩重一笑说:"这里没什麽好玩儿,不过,好玩儿的在後头,你一定喜欢的。"
县衙远远的来了一抬轿子,前呼後拥直抬到县衙门口。陈查冷眼看著,小厮把轿帷掀开,出来一个昂首腆肚的胖子。高桐的管家马三手陈查认得的。他原名马德立,"三手"是他这几年才得的绰号,意思是他还有一只通天手。此时,陈查打量著这"马三手"的儿子竟和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由得嗤笑了一声。
那马盖走到近前,一眼就看见了与众不同的陈查,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位大人气度不凡,想必就是陈将军吧,家父在国相府上......"
"哎~"陈查一伸手道:"本将军跟著平王南征百战忙碌得很,就是国相本将军也没空闲叙。"说著冲衙内喊:"梅大人,正主儿到了。"
梅新的屁股习惯性地抬起来要迎接,又想起今时不同往日,少不得拿出县太爷的款儿来,惊堂木一拍:"堂下何人!"
陈查跟著百姓眼看著梅新一句话三个请,半天问下来,马盖一条也不承认,梅新还在那里点头哈腰,宋亭跪在一旁膝盖都麻了,马盖还直撅撅地站著。陈查狞笑一声道:"梅大人,我看不动刑是问不出什麽来了!"转头对人群喊:"诸位说对不对啊!"
"对,对,动刑!动刑!"人群呐喊,谁也不怕了,都想,这会儿这麽多人散了他找谁去,图个痛快。
梅新汗落如雨,手哆哆嗦嗦地抽出支签子来又不敢扔,马盖大怒道:"谁敢动刑?!"
陈查冷笑道:"你身上可有功名?"马盖无语,陈查一指宋亭说:"这位举人出身,梅县令都大刑伺候了,你算个什麽东西。"说著瞪了梅新一眼,梅新吓得手一抖,"啪哒"签子掉了。陈查大喊一声:"梅大人,看他一身肥膘,三十不够,怎麽也得五十大板吧。"
衙外百姓齐声喊:"五十、五十......"
梅新骑虎难下,偷偷看了看马盖,马盖脸色酱紫,再看看陈查,陈查晃著怀中宝剑正在掏耳朵。梅新一闭眼,哆嗦著说:"五十大板!动刑!"两边衙役一拥而上,掀翻马盖,板子拍打的肉响,嘴里唱著数,马盖凄凄惨惨地叫著。
刑房打板子那套陈查门清儿,他靠在门边上剔著指甲里的耳屎,慢条斯理地说:"爷我是戎马出身,这光响不疼的把戏看得多了,谁要是敢手底下徇私,别怪我请出龙吟剑!"话音刚落,就听到马盖杀猪般的嚎叫,板子打在肉上的声音反倒小了。
五十板子打完,马盖股臀冒血昏死了过去,用凉水激醒後,他破口大骂,还是不招认。陈查坏水咕嘟冒,说:"梅大人,上夹棍吧!"就见马盖扑腾一声又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