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赤裸的腿脚已经冷的没有知觉了,一颗心用尽全力一刻也未停歇,越过林稍飞过城楼赶回家。
更深夜浓,月凉如水,黑沈沈的大地只有未化的积雪反射出冷冷的光。寝室里上夜的小厮熄了灯在外间睡得正香。床上被褥平整,没有韩重回来的迹象。小江退出来赶往书房,身形起落毫无声息地落在院子里,眼前的书房黑漆漆没有一丝光亮。
胸口里一颗心飘飘荡荡带著整个人一步一步走到梅林间。那棵百年梅树芳华暗吐,虬枝苍干盛开白梅千朵,在院中傲视群芳。小江坐在梅枝上,月白的袍角被风吹动,发现上面竟有点点血迹。这一回过神来,就感觉足底奇疼无比。掰过来一看,被雪冻住的草茎像利刃一样刺入足心,一路走来竟然没有察觉。
忍著疼一根根拔出来,呼呼地给脚吹著气擦拭血迹。衣袖褪到腕间,动作僵住了,任由足底的鲜血滴落尘埃。两只手腕上曾经布满的划痕踪影全无,肌肤光滑无瑕。难道自己真的是正在变化的妖怪吗?风吹著树叶婆娑作响还有缓缓走近的脚步声,小江已经充耳不闻。
光影出现,两个巡夜的仆从手提著灯笼低声说笑著走到院中。一抬头一个激灵,黑夜中的白衣太过显眼,树上坐著一个人一动不动,衣袂飘动白发如雪,白惨惨一张脸上两个黑窟窿,竟然没有嘴巴和鼻子。
"啪哒"一声,手中灯笼落在地上,眼前一黑,两个仆人惊呼同时出声:"妖怪啊!(鬼啊!)"搀扶著连连倒退,在梅林间逃窜,撞得晕头转向。低垂的梅枝勾住头发和衣领,两个人吓得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遇见的人都说是妖怪,还吓晕过去,小江知道自己连漂亮的妖怪都不是。跃下树看著周围,暗影中梅枝牵绊,影影绰绰,没有地方可以去。恍恍惚惚地回到韩重的寝室,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惊吓到小厮,更不敢点灯,偷偷摸到床坐在床边,屋子里仿佛还残留一点点他的气息。
朦胧中隐约听到陈查的声音,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趴在床上睡过去了。看看天色,浅浅一点灰,天还没大亮。
"......爷,您骂得好,谁吃那恶心玩意儿谁就是畜牲,娘的,高桐那两个儿子真不是东西。......爷,您这麽顶撞皇上,皇上那里......会不会?"
韩重的声音有些气愤:"皇上那里我自会去请罪。但是让我对这些宵小屈服?哼,办不到!这样天怒人怨的事情我怎能不谏?罢了,不说这些,晌午我要去枢密院,这几日不得空闲,小江一个人在别苑我不放心,你去把他接回来吧!我知道他喜欢那里,他若是不肯回来,你好好哄著他不准作弄他!" 声音渐近,听到两个小厮起身跑出去问安,小江扁著嘴吸溜著鼻子起身扑出去,想要让他抱一抱。
"王爷!王爷!您可回来了,可不得了了!"管家韩头儿焦急的声音冒出来。小江硬生生止住脚步靠在门後,一颗心抖得提起来。
"大清早的大呼小叫,韩头儿你被鬼追啊!"陈查没好气地说。
"王爷啊,我的查爷,府上闹妖了!有鬼啊!活生生的啊!您赶紧拿主意吧!"眼瞧著韩重和陈查满脸狐疑都不信,老管家急得跺脚说:"您二位怎得不信我呢?真真切切,昨晚上上夜的两个人都看见了,就是院子里那棵老梅树,一定是积年作古成了精了!变出一个浑身雪白没有脸面的妖怪出来!也......或许是鬼?反正都不干净,就那麽大摇大摆地坐在树上!"小江慢慢蹲下,缩成一团。
只听"咚"的一声响,门被人擂了一拳,韩重的声音暴怒:"正气沦丧,妖孽必出,竟敢在我这里做乱!去看看!"说著离去,众人急促的脚步声跟上。
一行人来到院中梅林间,韩头儿指著老梅树说:"王爷,您看,就这棵,你瞧瞧,这地下还有血迹呢!"
韩重仔细一瞧,果然梅树下未化的积雪中凝结著干涸的滴滴血迹。"那两个人可有受伤?"
韩头儿忙说:"可不是,那一头一脸的伤,那煞白的脸色,不用说一定是让那个鬼怪吸了精血了!"
陈查围著那棵老梅树转了几圈儿撇著嘴说:"真得假的,真有鬼怪不成?"
韩重冷冷地端详了梅树几眼,一咬牙说:"管它是真妖还是假鬼,想要行风作浪也得看看这是什麽地方!来人!把这棵梅树给我刨出来!焚了!"
韩头儿忙答应著,陈查说:"爷,这湿漉漉一大棵烧不著啊!"
韩重一挥手斩钉截铁地说:"烧不著就给我劈开,我倒要看看这青天白日烈火之下它敢不敢显形给我看!想唬住我,哼,敢出来我就要它锉骨扬灰不得超生!"
一字一句听得清楚。从来都是笑眯眯的,就是抢他的东西吃不听他的话他也没恼过的阿重居然有这样吓人的表情,像要把那棵树活吞了一样。躲在屋顶上的小江,紧紧捂住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冰冷的屋檐将身体冻得没有一点热度,眼睁睁看著斧子一下下砍在树根上,小江觉得心很疼,觉得说不定自己真的就是那棵树成了精。
韩重在院子里看著仆从砍树,小厮都跟出去了,屋中没有人。小江打开四君子的衣箱取衣裳鞋袜穿。箱子里冬季的衣裳叠得整齐,每件衣裳都那麽合身,舒适又暖合。鞋子一双双摆著都还没有穿过。手里的这双墨绿的鞋面上是一对漂亮的鸟儿在荷花底下互相依偎。
四个衣箱旁边还有一个拉门的黄杨木柜子。里头放著大小不等的木匣,装得都是奇巧的玩意儿。柜子一隔里贴壁放著几个锦缎抽口小口袋。杏黄的装著金叶子和金豆子,还有一个大木匣装的都是银锭。小江知道这些都是给自己买好吃的用的,可是身上这个双鱼口袋里的银子都花不完。另外那个月白色的小口袋装满圆圆的珠子,豆绿色的全都是好看雕花的石头,绯色的是五颜六色闪光透明的石头,小江很喜欢放在床上一堆堆的摆著玩儿。
抖开包袱布,把自己喜欢的都包起来,可是每一样都喜欢,包袱里放不下。怔了一会儿,捡了最喜欢的其余的留下。桌上摆著八色果盘放著零嘴儿,都是自己爱吃的,带不走了,拿起来每个都咬了一口,狠狠地嚼著。
屋顶上的小江背著三个大包袱,躲在铜兽後面远远地望著,等到带著一大堆仆从的韩重走回来。天色大亮了,看著他墨狐的斗篷随著脚步摆动,看到他和陈查说话时脸上的微笑,看著他比天上星星还要明亮的眼睛......
小江只敢在心里说:阿重,你走慢点好不好?! 看著他一步一步走近,看著他踏进滴水檐下。雪白的面纱濡湿一片紧紧贴在脸颊上,一双泫然泣诉的眼眸盯著韩重消失的地方不舍得眨动。
三二、相思血如泪 刻骨鬓染霜
看著皇上荒淫无道,看著佞臣把持朝政,韩重愤恨难平。刨了梅树焚了它只是借此发泄心中的怒火而已。
邯都郡的来龙去脉细细写了折子呈给皇上,辛辛苦苦查出来的幕後的主使却被皇上轻描淡写遮了过去,各种原因韩重心内了然。那幕後的人不过使了些魅惑手段哄了皇上开心而已。
君上如此怎不叫人寒心。韩重想起了宋亭,本来看他饱读诗书又正直刚烈,想力保他入朝为官,没料到宋亭断然拒绝,宁愿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奉养老父。此时看来,不失为明智之举,韩重心下黯然。
陈查知道他有心事不敢作声,接过小厮奉的茶喝,随手拿起果盘里的果子吃,一看上头有个牙印,笑著对两个小厮说:"你们两个小东西,偷吃还敢摆在这里。"随手扔了,可仔细一看,每一个果子都有咬过的痕迹。陈查乐了:"爷,您瞧,这一定是小江干的,他到好学会连吃带占了!"
韩重看了看想著小江啃咬的模样儿不禁莞尔一笑,心内舒畅了许多。两个小厮却在奇怪,明明昨晚上新摆的,怎麽会有牙印呢?联想到闹鬼怪,两个人吓得不敢吭声。
雪後的冬日煞骨得冷,呵气成冰。滴水檐下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挂著一排冰锥,亮晶晶长短不一。
韩重天擦黑了才从枢密院回来,在那里简单用了些饭肚子倒不饿,手里拿著路上给小江买的冰糖葫芦。小厮上前替他把斗篷接了换了王袍,回禀说,陈查一早就去别苑接小江去了。韩重登时觉得屋子里暖和了许多,连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都带著两分俏皮。
算算时辰小江回来就得深夜了,韩重嘱咐小厮让厨下准备好火锅的材料,想著他一回来就能热热乎乎地吃上,驱驱寒气。
披著件湖绿色攥花的半旧袍子韩重坐在暖笼上看书,一抬头,头顶八宝琉璃宫灯明亮耀眼。韩重笑笑,亲亲小江最喜欢点上这盏灯,把它拨得团团转,让五彩的灯光在室内流淌。
二更过了,两个小厮上前添了炭火,剪短灯芯拨亮烛光,又换了热茶培上,这才到一旁下五子棋玩儿。
静静翻阅手中的书,韩重不时地看著窗外,梆交三更了,还没听到他们回来的声音,心内不免有些焦躁。
正在支著耳朵听著,不多时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韩重忙扔下书跳下暖笼亲自跑出来开门。
门一开,陈查带著一身寒气冲进来:"爷,小江回来了吗?"
韩重愣住了:"怎麽?不是......让你去接他吗?"陈查心里最後的那份侥幸没了,脸色变了变。"怎麽回事?快说!"韩重急了。
"爷,别苑也闹鬼怪了,有人亲眼看见妖怪显形,府上伺候小江的两个小厮晕过去一个,到现在还没醒。"看看韩重,陈查说:"里里外外就少了小江一个人。"
门开著,冷风直往屋里灌,安静地掉跟针也能听见。"说清楚,到底怎麽回事!"韩重站在冷风里,一句接一句地逼问陈查。陈查一五一十地把所见所闻都说了。韩重心中一凛,凭小江的武功断不会被人劫走,他也答应过不会为了好吃的随便听别人的话,那怎麽会不见了呢?这三九寒天的他能上哪儿去呢?
门口风呼呼地刮,把陈查冻得直哆嗦,见韩重穿著中衣只披著件袍子浑然不觉得冷,连忙把韩重拉进屋里,直到坐下韩重都没开口说话。觑著他的神色,陈查小心翼翼地说:"爷,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韩重恍惚中回过神来:"说!"
"爷,那个......我总觉得小江出现得古怪!"眼看著韩重眼风如刀扫过来,陈查忙解释:"您别恼啊,听我把话说完。小江到府上那天算算我有月余没见他了,我第一眼看他就觉得他模样儿变了,可是哪儿变了我说不上来。他所说的山谷无人知道在哪里,他的模样脾性和平常人也......不太一样。别苑里那些人看到的......那个......人......在空中飞来飞去的......我斗胆,您仔细想想,有没有可能是......他们看到的是小江呢?"
"胡说,小江怎麽可能是妖怪!"韩重厉声喝斥。可是陈查的话像闪电一样劈进脑子里。韩重不得不承认这一路上小江容颜更盛,顾盼间令人心荡神驰。
一旁的陈查挠头说:"我也知道这听起来太离奇了,可是要不是他,谁能在天上飞来飞去,而且,别苑和府上出现的那个......人,差不多。您算算看,不到子时别苑闹妖,丑时府里遇鬼,这路程若不是鬼怪之力便只有小江的武功才能赶回来。"
难道小江真的是......可是怎麽会是妖怪呢,要是也是神仙吧?!神仙?有这麽迷糊懵懂的神仙吗?难道真应了自己的那句话,他是一个修炼中不自知的小妖怪?他天真的心性,绝世的容颜,诡异的武功......什麽样的妖会这麽纯真美丽不懂世事?韩重关心则乱,再没了运筹帷幄翻云覆雨的本事,一时心乱如麻。
陈查在一旁摸著下巴踱来踱去地说:"......不过我相信,就算他是妖也绝对不会害人的,顶多就是贪吃点。妖,也是个缺心眼儿的妖......"
韩重突得心头一跳,一阵惶恐排山倒海地袭来。陈查还在唠叨忽然见韩重疯了一样冲出去,唬了一跳连忙跟上。
梅林花海成片,芳姿摇曳暗香涌动。梅林间泥土堆叠,一个数尺大坑黑黝黝张著口。韩重奔跑间一个趔趄扑倒在坑前,手掌下是刨根而出的新泥。
"我做了什麽?我做了什麽!笨小江,是不是你?是不是你?"韩重手攥紧,泥土塞进甲缝中,喃喃低语。
早有人把管家韩头儿叫来。老管家看韩重呆呆坐在坑边,忙回禀说:"王爷,您放心,都按您的吩咐办好了!"
"树身呢?"牙缝中挤出三个字来。
老管家忙说:"按您说的,劈了,做了柴火了,晚上煮饭正好使上。"一抬头看见韩重转过身来,一张脸月光下毫无血色,嘴唇颤抖。
"一点儿也没剩下吗?"
韩头儿不敢隐瞒,回道:"哦,就剩下一个树根。这树上百年了,那树根在地下错综盘结不知道伸出去多远,只好让把根刨断了。您放心,没了树身它断不会再作怪的。就是树根实在太硬,斧子都卷了刃,几个小厮劈的虎口都震麻了也没辙,留著明天再劈。爷您放心,我让他们泼上黑狗血扔在茅坑旁边了,是妖是鬼都出不来了。"
"给我拿出来!冲洗干净给我栽回去!"韩重一声大喝,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
"什......什麽?栽......栽回去?"老管家愣住了。
"滚!把它给我拿回来!"韩重怒吼一声,老管家一个激灵,连忙带人脚不沾地地跑了。
陈查总算反应过来什麽事儿了,瞅瞅那个大坑,看看韩重,再看看大坑:"爷,您的意思是......小江是这棵......"指指坑没敢往下说。
把树根冲刷干净,韩重亲手把它放回坑里,填上土。次日一早,大街小巷贴满了榜文,平王府重金邀请能人异士世外高人来救活一棵水心镜梅树。
走马灯一样的人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在树跟前念咒的摇铃的,舞剑的竖幡的,形形色色,乌鸦鸦的人。
眼瞧著他两夜未眠,寒风中一趟趟地到这断根前来看。李棠知道韩重铁了心认定小江就是这梅树变化而出,心里痛不欲生,责怪自己将他的本身毁了。
"爷,这寒风冷夜的你再冻出个好歹来,还是回房歇息吧。"李棠守在一旁劝说。
韩重没应声,伸手抚摸著树根上劈断的茬口轻声说:"已经两日了,七日一过你要是不回来,魂魄就会散了。笨小江,你让我到哪儿去找你?你若是人,奈何桥边我还能看你一眼!"
眼看著韩重疯魔了,不吃不喝守著这破烂树根,把府里上下人等急得团团转,连皇上也惊动了亲自派了内侍过问。
小厮冻得缩手缩脚提著灯笼远远地站著,李棠和陈查两个人每夜里轮流陪著他。大冷天的,断根又不会发芽又不能开花,孤零零的一截杵在梅林里,也不知道那些世外高人的仙术有没有用,反正各个腰包鼓鼓地走了。
夜风拂动,花海中漫天花影摇动,心中想见的那个人始终未出现。寒风袭人,风霜染鬓,相思刻骨,梅林中那个人始终执著地等候著。
浓墨的天色隐隐透出一层灰来,韩重轻笑低声说:"亲亲小江,虽然你心里不明白嘴上也不会说,可是我知道你欢喜和我一生一世在一起是不是?!"林中树叶婆娑,没有人应答。韩重仰首长啸,大喊一声:"笨小江!再不出来我不要你了!所有好吃的都送给别人了!"
一声鸡啼,天边破晓,七日已过。韩重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扶住树根跪倒,嘴角血迹滴滴,如心泪成行,洒在树身年轮上。
三三、依稀旧人在 黯然故地游
一声鸡啼天边破晓,李棠眼睁睁地看著韩重喷出一口鲜血,跪倒在树根前。和小厮一起忙抢上去,韩重却用袖口擦拭著嘴角的鲜血撑起身子。"急火攻心,不妨事,你们不必惊慌。"韩重说的轻描淡写。李棠心内明白,不是伤心欲绝痛到极处又怎麽会气血翻滚逼出一口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