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那一只手举起来,火灼的痕迹循着手臂爬到指节之间,就要伸延到夏子弘的脸上。一下子他像是被定住了,无从闪躲这陌生的抚触。大概是因为他的脸色过於难看,那位女客人恬淡一笑,中途便改变了主意,把手放了下来又道:「你今天甚麽时候下班?」
「啊......八点。」夏子弘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差点便把身後的牛奶瓶绊倒。
「那我就等到那个时候吧。」女客人掉下了一句,盈盈的又走出门外。
夏子弘惊魂未定,似是才经历过一场午後梦魇,浑身发汗,一时间连站都站不住,只好靠在冻柜门上喘息。他大概想明白她是谁了,只是心里却越发想逃离开去。这一切都是一场不真实的幻梦,他只是有点累了,才会看到这种幻觉。
夏子弘强自镇静下来,弯腰拾起了牛奶盒,又平静地走向收银台。一切都像六点正的时候一样,然而事情终归还是发生过了。他抬起头来,便看到店外不远处的小公园里,有一名女子正坐在长椅上,悠閒地翻着手上的书。
夏子弘一直看着店里的时钟,七点五十分时,换班的人便来了。他交代了一些状况,又走到仓库里准备更衣。就在脱下制服的刹那,夏子弘忍不住蹲了下来。仓库内灯光昏暗,无人能看到他正在做些甚麽。他使劲地卷缩着身体,半摇半晃的,渐渐鼻头上便盪下了一滴滴水。
『我现在很幸福了,你......你可以不回来吗?』
他突然想起这句话,突然明白了这种心情。
只是时候一到,他还是站在她面前。
「哦,可以走了吗?」她轻松地把书合起,提起了浅楬色的藤编手袋,便用娇滴滴的语气道。「对了,你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似乎笃定他必定会跟来一样,未待夏子弘回答,那个身影便已轻巧地啓步前行。
夏子弘在黑暗的街道上走着,蛋黄色的街灯下有几圈虫子在飞舞。乘上小巴,又走了一段长路,他们最後步上一条老旧的行人天穚。夏子弘认得那正是他原来的家附近的景色。
他的嘴唇微微在风中颤抖着,终於向那个背影控诉:「你是谁?为甚麽要带我来这种地方?」
她回头微微一笑。
一下子他们的立场似是逆转了,似乎她才是那个穷凶极恶的大坏蛋,而他只是一个惨受欺压的弱质女流。天色很暗,天穚上的风也很大。夏子弘知道那只是明知故问,但只要他否定,她便无法再做些甚麽。
「我是谁?嘻嘻。」说到一半她竟然笑出声来。「你还是本来的那个人吧?夏•子•弘。」
说着她扶住了天穚边沿的铁栏,稍稍探头看下去,又朝他露出了一个神秘的表情:「我都看到了。那一天,你本来是想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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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你每天都会来吧?」她一转身,又依在栏杆上看风景。天穚下零星的汽车正飞掠而过,像一头头妖兽般亮着红眼睛往夜里奔驰。「那时我看到你,就觉得奇怪,这个人到底想要干甚麽呢?」
布造的向日葵系在她的小手袋上,被狂风吹得八瓣翻飞。夏子弘一直盯着那朵鲜黄色的花,却没有哼出一声反驳。
Pinky按住她被风吹起的头发,融掉的皮肤在颈後亦烙下了深楬的颜色。然而她却不害怕暴露自己隐藏的部份,一边抓住栏杆,一边享受起风的吹拂来。「本来这些事我都不记得了......可一回到这个身体後,我又想起了你。难怪过去我就觉得你熟悉得很,原来你就是天穚上的那个人。」
「啊,看到那个小巴站吗?以前我坐的车,每天都在那边靠站的。」她高兴地笑一笑,又伸手指向那个绿色的矮牌子。「下班的时候,大家都很累了,大多数人都会靠在一角打困。所以我想,大概只有我一个会留意到吧......」
「够了!你想说些甚麽?」
夏子弘本来是沉默的,突然却像提起的火焰般,炽热得要将四周的空气灭絶。他身量高,又是个男人,在黑夜的掩盖下,显得份外强大可怕。
只是Pinky却不怕他,轻松的把脚踢踏踢踏,她轻易就能把他压在脚下践踏。「嗯?那天你都踩在栏杆外边了,如果没出那场车祸的话,你就已经跳下来了吧?」
夜已经深了,四周只剩虫子喧闹的鸣声在呼呼作响。这一个位於乡郊的卫星城市本来就份外清幽,在如此的夜里,四周更蔓延着一种使耳朵发痛的宁静。
夏子弘的怒吼困在他的喉咙里迅速旋转,几乎就要把他烧焦。Pinky却是一副风轻云淡样子,靠着铁栏,背後就是一片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笃定他记得那件事,而他确实也知道。那天他一条腿踏在半空中,本来是要放手的了,突然下面却有一阵碰撞声尖刺的响来。他心里一惊,见到一辆辆警车、救护车正徐徐开来,便更是慌张,一下子便忘了本来目的,手忙脚乱便爬回了他正要离开的场所。
不过那时他的确是想死的。
只是......
「我这次来,是想要你帮我一个忙。」
说罢她伸出了手,一个声音便隐隐传来:「过来。」
风大了,她的手缓缓颤抖起来,却笔直地向他递来。夏子弘想要逃了,就掉下这个女人,走到甚麽地方也好。只是空气中似有一层蛛网伸来,紧紧地把他裹着。Pinky瞧见他不过来,笑了笑,便过去捉紧了他的手,两个人便往天穚的另一端靠去。
夏子弘感到自己就要被带走了,却又无从抵抗。「为甚麽当时我能进入你的身体呢?」Pinky一边走一边说。「很多人不管怎样努力都办不到吧?後来我又想了好久......」
「难道你都不好奇吗?」突然,Pinky低头探视着他,似乎他脸上有甚麽可看的表情。「当你想跳下来时,我便撞车了。明明只是场小车祸,我却昏迷了好久......离开了自己的身体,而钻到你里面......」
「那时我只是想着不想死呢。嘻嘻......真奇怪,你想死时,我却不想死。」她捉紧了他的手,轻轻巧巧地便把要求说了出来。「我们跳下去吧?就像那时一样,你是为了死去,而我是为了生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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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甚麽要做这种事?」
虽然对象是位女士,但夏子弘仍旧粗暴地甩开了她的手。在听到答案的一瞬间,Pinky却露出了愕然的表情,似乎夏子弘的回应是多麽的不可理喻,草草否定了一个合乎双方利益的提案。
「为甚麽?」更难以置信的是,她竟然还理直气壮地提出疑问。
夏子弘的手臂被她牢牢抓着,他一转过头去,直视着那张经过几番修补的脸,一时间心里更是方寸大乱。他眯起眼来遮挡了自己的视线,吐吐吞吞地把正确的答案说了出来:「我......我没有必要配合你。」
他想了一想,又道:「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为甚麽!为甚麽?明明是因为我,你才没有死的!」歇斯底里的呼喊後紧接而来的,是个疼痛而沉重的拥抱。Pinky使尽了蛮力与他纠缠,无论怎样都不肯放手:「我想要你这个身体,为甚麽你不可以帮我这个忙呢?」
「够了!你知道你自己在说甚麽吗?那种事......那种事哪里有可能办到?」这女人是疯了。夏子弘带着这种想法,扳开了那一根根不成形状的手指,想要从这泥沼当中脱困。
「为甚麽?我们不就曾共用过你的身体吗?」然而Pinky却是不肯轻易放过他,一滴眼泪流淌下来,洗褪的脂粉下便露出了一道道疤痕。「你不也是很满意吗?」
「你在胡说甚麽?我怎麽可能会感到满意?」她是装作不懂得他的痛苦,轻巧地把分享说成是件简单的事。
明明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把身体割裂的疼痛。夏子弘暗地施力,一边拚命地活动脑筋,想着怎样才把眼前的麻烦彻底解决。
「不满意?......」Pinky却更为用力地扼杀他渺小的愿望。「那你怎麽一直在过我的生活?」
「我......」
「你本来不会过那种生活,不会做那种工作......这一切都是我带给你的。你不懂吗......」她说着说着,突然想证明甚麽,便掏出手袋里的手机来按了几个号码。
不出Pinky所料,夏子弘的口袋接而便响起了一串悠扬乐韵。她狠狠的盯着他,嘴角却浮现一抹冷笑:「连你的电话号码都是我的。」
就在他慌张地把电话设为关机的同时,夏子弘便失去了反驳的立场。一时间他也被弄糊涂了,好像Pinky说的都对,他才是那个抢去她所有东西的坏人。
「你不想交换,是因为你不喜欢我这个身体吗?」突然他的双手又被人拿住了,Pinky的声音显得异常诚恳。「只要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想个办法,巫术也好、灵异大师也好......总之找一个让你满意的身体......」
天穚上的灯光昏黄,他们俩的身影映在旁人的眼里,说不定就像相爱的情侣般不可分离。
只是夏子弘却摇了摇头:「不,即使你这样说,我也不愿意。」
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他们何以在这里纠缠不清。这种显然而见的事,却需要有人开口点明。夏子弘考虑了一下,最後还是说:「......我不想要离开他。」
「他?」
她显然也在想同一件事,嘴角轻扬一下,马上便答到:「你有没有想过,樊和明所爱的其实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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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然有想过这件事。
夏子弘一直盯着的那双手,似是会把他腐蚀掉那样,紧贴着肌肤红红发热。那个人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不择手段。夏子弘明明知道,却没法掩饰言词间的嘲讽:「即使是这样,现在待在他身边的人是我。」
「你什麽非要待在他身边不可?你本来就不是喜欢男人的吧?」只是他们的问题仍是个无法解开的死结,他不要,而她坚持。Pinky声嘶力竭地哭诉着她苦处,似乎她是整个故事的主角,应当得到不同常人礼遇:「不一定是樊和明吧?再过些时候,你明明也能爱上别人......可是我呢?我喜欢他好久了......」
喜欢不喜欢的,爱与不爱的......一直在这问题上纠缠不休,如今夏子弘已失去了继续讨论的耐性。
「......即使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可能把身体让给你的。」那女人似乎以为世上只有她能感受到痛苦,除此以外诸般生物都可被撇除在外。夏子弘默默看了她一会,未几还是决定要走了。
这一次他用力地把手摔开,身形一转,急步便往天穚的另一端走下去。
「你这个骗子。」
他才刚踏上石级,背後便有一个声音狠狠掷来。回头一看,Pinky的脸在昏乱的光线中已全然变了形态。狂风吹拂之下,那飞扬的头发也似是生出了利齿,尖锐的在风中舞动就要把人刮破。
「你还想要怎样?」夏子弘却站在阶级上,平静地回头看她。所有的不安与恐惧早已被时间磨灭,他突然忆起了几天前的一个吻,无论怎样都感觉不到当中渗有其他的杂质。
不知从何生出一种自信。樊和明是爱他的,而那是正在发生的事。不论Pinky再怎麽说,都不会改变。夏子弘转念一想,不管她要说出真相也好,指责他不是他也好,只要他够心平气和,那只会是一个疯子在胡言乱语而已。
「你不觉得不公平吗?樊和明他甚麽都不知道。」Pinky靠在天穚的铁栏上,哈哈的笑出声来。
这女人必定不知道自己已经疯了。
「你要说出去?」这时夏子弘也笑了,似是在笑那种不自量力的愚蠢。「虽然会有点麻烦,不过他是不会相信你的。」
「是吗?」她舌头上轻轻跃动着几个字,语意不详。
「......」
「夏子弘,你很了解我吗?」Pinky一边拨弄着手袋上的向日葵瓣,一边低着头说话。「我是谁?我所有的事你都知道吗?」
夏子弘扶住了楼梯上的扶手,一边仰脸看她:「我不想再跟你说下去了。」
「是吗?那你便会错过了。」说着Pinky便唉了口气,似乎这有多麽可惜的。「夏子弘,你知道吗?其实你错过的不只这一件事。」
「我回去了。」夏子弘别过脸,他对这件事经已烦厌至极。一阵碎步下来,他又走下了好大一段梯级。
只要他一走开,她便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
「夏子弘,你会後悔的。你所知道的其实不多。」可那个声音却锲而不舍地从後追上。「他会相信我的!他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从好久以前就已经是他的未婚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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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夏子弘己经走远了,投身到黑暗中,追逐着小路上一盏盏的明灯。
他扶着肩上的背包,白色的球鞋踏到水洼里,溅起的水花无声没入路旁的草地。夜这麽静,风又掠得极大,他人走得快,自然就听不到那拂耳而过的声音。或许今晚只是一场恶梦,他只需睁开眼,自可摆脱这烦人的梦魇。
事实上追赶他,亦只有他的影子。一阵热气从胸口涌上,当夏子弘回头看向无人的道路时,不免轻笑自己实在有点傻。白光灯打在花槽里,一片社鹃亦已失却血色,夏子弘汗流浃背的站在原地,越发不知道这番赶急到底所为何事。
他忘了,不知道,不记得。
「嗨!今天回来得晚了嘛。去跟朋友玩了吗?」
突然又有人在唤他。夏子弘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站在熟悉的电梯大堂里,迎面而来的就是一个冯哥。
「怎麽啦?是去甚麽好地方玩了吗?」冯哥毫不在乎地离开了岗位,一边兴致勃勃地探问起住客的隐私。彷佛知道点茶米油盐的琐碎事,便是掌握了甚麽大不了的秘密,那张脸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似是已把眼前人看得通通透透。「哦,是去甚麽卡啦OK玩了吗?」
夏子弘按亮了升降机的键,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露出了一丝尴尬的微笑,对此不语置否。「我就知道,那种地方很抵玩嘛!哈哈哈......」而冯哥却在旁哗啦啦的说个不停,像是个扩音器般,为大堂里的观众作现场直播。
幸好这时升降机便到了。夏子弘礼貎地又笑了一下,很快便闪身跳入升降机中:「再见了。冯哥。」
说罢这个箱子便迅速爬升,笔直地向楼上飞去。夏子弘抬头看向升降机内的横幅,一个接一个的方格子上绘上红光,到最後终於在一个数字上停了下来。夏子弘熟练地侧身而出,没想到刚踏出一步便遇上阻滞。他一头撞在一堵肉墙上,一下後退,不得意地又跌回升降机当中。
「阿弘?」黑暗中渐渐浮现了樊和明的轮廓,他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十分难看,才会惹得樊和明露出一脸迷惘的表情。
「啊,哈哈......没想到这麽巧。」夏子弘抹了抹前荫,又笑了一下,这一次终於和来人对换了位置。他站在昏暗的走廊里,而樊和明却落入一片光中。
「对啊,我想买可乐,顺便看看你下班了没有......」樊和明按住了开门键,应该道别了,却没有马上离去。
那两颗眼睛亮亮的,夏子弘被他盯得心慌,低头扯了扯衣服又道:「啊......今天晚了下班,又忘了打电话给你......」
「不,不。」樊和明挥了挥手又道。「我不是要你报备啊,你又不是不回来,用不着那麽紧张啦!」
「啊,啊......」夏子弘胡乱的点了头,既想把他打发却又不想他走。
樊和明看他驻在原地不动,不免也有了疑惑:「怎麽了?」
「不,嗯,快关门吧。老按着升降门多不好的,也许别人要用啊........」夏子弘舞动着手,像个傻瓜一样跟他作别。
樊和明却是不走了,一下子从升降机里跳出来,便回到了他身边。夏子弘心里一惊,却装作没事一样翻着口袋里的锁匙,一边便往家门走去。
「你怎麽了,有甚麽不开心吗?」夏子弘本来能稳当地打开门的,樊和明却不惜一切干扰着他,躯干紧贴,一口口热气吹来,却是咬着他的耳朵说话。
「哈哈,没有啦,没有没有......」夏子弘抵不过痒,一边笑一边滚进屋内。樊和明亦随後赶上,两个人把大门撞得砰砰碰碰的,差一点便惹来邻居的投诉。
接下来樊和明重重地把他压在沙发上,边着他的腰边嘿嘿笑着威胁:「不告诉我?不告诉我?」
「没有啊--哈哈、哈哈--」
若是一直维持这样多好。
夏子弘一边笑一边涌出泪水来,他终归还是听到了,不论怎麽假装都没法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