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子汨和
那张红门一开,往後又有一重。漆黑中只有门上的金钉仍旧灿灿发亮,而在那一重重门後,宫灯亦依次盏盏点起。红的、白的、红的......不知历劫了几重轮回,而终在一张木门前停下来。
蜡烛的火经由人手执的折扇扇亮,明晃晃的照出了跪在门前的一人。木门自然是开的,格扇的正方格纹还漆了一层绿。绿光烔烔的自宫灯後散发,一颗汗珠,亦从跪拜在地的人的脸上缓缓流下。
此时有一串尖声突起,就在竹帘後,那屈身站立的黑影徐徐地扇动着风。同时他身旁尚有一人,优雅閒暇的坐在薄帘後,手上不知正玩弄着什麽物事,隐隐还可听到笑声从竹幕後传出。
可门外人并不关心这些。他专心致志的跪着,竭力把脸跟地面贴得老紧,丁点儿也不敢朝外瞧,彷佛只要一眼就能掉了他身家性命。
确实亦只要一眼就能夺了他身家性命。
「金汨和,皇上让你入园侍奉。你愿意不愿意?」
塘里的蛙鸣声嘈杂吵耳,一下便乱了汨和心神。他脑子里尚是满满的试策、骑射,一番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他又哪里知道,既然人已跪在这门前,那以上的一切便该转眼成空。
他到底年纪小,不懂大事。心里头既然万分不愿意,到了嘴上便更是一分不减:「草民......草民不愿意。」
上边大概是不耐烦了,那茶杯放得响响的,惊得汨和额上又是一串冷汗。
里间先是一声不发,後来听了汨和的话也不答应。又尖又细的嗓子,只管把词儿再念一遍:「金汨和,皇上让你入园侍奉。你愿意不愿意?」
「草民......草民不愿意......」折磨了这麽久,迫得他说话都结巴起来。那话还是一遍一遍的问着,形同外间的烛火,一盏接连一盏的永不止息。
「.......愿意不愿意?」
「草民......草民......」他手指发白的抖着,牙齿亦不由自主地咯咯撞响。
「金汨和,你是想抗旨吗!」
此时天色方明,那红白交错的灯火瞬时便失去了耀眼颜色,骤眼看来,竟像全部都灭去一样黯淡无光。
汨和仍旧伏在那片冰凉的地上,低着头,齿间的发抖的漏出一句:「草民......不敢。」
2:行乐及春
那帘子嚓的一开,中有一人,踏着锦靴就此卷袖而去。那一声笑意仍悠悠地留在空中,可金汨和却只能低头恭送他的主人。这天下的主人。
「金大人。快起,快起。」皇上的大太监亲自上前把他扶起来,着意把那沾了一夜的尘土扫扫。这时边上不知从哪里出来两个人,抬手便支着他的胳肢窝走,一路搀扶到一处静室才又放下。
「这......」
一见汨和瞪着室中迷蒙水气发呆,大太监也便笑了。
「金大人,皇上对你恩深厚重。你方才不就答应了,怎生现在又要不从?」那片抺在唇上的胭脂也就从笑容中化开,在湿润的迷蒙中越加艳红。
「但皇上......」天不就亮了,赶就要上早朝吗?皇帝又怎有空儿......
汨和满心满念中的皇帝都是四书五经里勤政爱民的样儿。这时又怎会料到,其实皇帝要个人就像上酒馆的要碟小菜,说来就来,哪里有多等一刻的道理。便是等了,也只是皇上深恩,宠誉并载。什麽世间伦常,更是特例之外,格外开恩而已。何况是一个早朝,一个汨和?
可汨和知道与否并不要紧,只要底下人明白了就可以。大太监伸手试了盆中水温,一边对值班的人点点头,一边看向这个不识好歹的金汨和:「金大人,你一朝荣宠加身,撒点娇是可以的,皇上也喜欢。可你已教皇上等了一宿,也不能再教主子多等一宵吧?」
那两个跟从的一听这话,马上便上前把金汨和的身子扶正,转身便去解他的衣裳。汨和此际正是心神昏乱,一时也没想起自己压根儿不愿意,闭起眼睛来也顺着他们的动作宽衣解带。
想他汨和长到这麽大,除了亲爹亲娘外,倒未曾让别人明明白白地把他的身体瞧过一清二楚。这下子赤条条的被三数人围观着,不免有点羞怯。谁知那太监不单看,随而还伸手去摸!虽说汨和是个学武的,可平常顶多是光着两肩玩艺,哪里又曾教人又揉又摸的抓弄过?
若是平常那些浪荡子,只怕此时已经揍了一棍又一掍。金汨和一边忍得脸红耳赤,一边恨得牙痒痒的。可当他低头看去,只见那大太监虽是一直嗅着摸着,却别无任何淫邪姿态。反倒像是在检验一块无暇白璧,生怕他身上多长了一个痣而有损价值。
汨和虽然不解,可见太监无心传道授业,这问题如是亦只好不了了之。这时正好看到他金家传宗接代的宝贝根,大太监眯眯眼,便向汨和问道:「金大人今年多大了?」
「正好十六。」
大太监又一笑,伸手示意他跨进房内的大木桶中。身旁人解意,亦把备好的热水浇进桶内。汨和受那热水一冲,便己消磨大半脾气。方才跪得又冷又硬的手足此时才像回到身上,能矫健有力的随意动作。
他心里正是舒服,不料却听到那独特的嗓音在耳边道:「十六?也算是长得挺开的了。」
睁眼才发现房子内的人都在促狭的笑,汨和心下一阵疙瘩,恨不得从水里钻出去才好。可转念一想,这一屋子人都是挨过刀子宰的,他有这东西自然比这些半人半鬼都要来得强,他们会稀奇亦是自然。既然如此又何必怕人看去?
话是这麽说,可一路下来金汨和的眼睛再也没朝上看过。等到木桶撤走了,擦身的杂役也下来了,那圆鼓鼓的脑袋还是动都不动的,放任着别人侍候他着装穿衣。
大太监见此但笑不语,接而又把他领到另一暖间中,让汨和在木床伏下,又把旁人支开,进而点燃放在房间中心的金鑪。几缕白烟回身便自香鑪的雕花中钻出,轻扬的拂向房内的薄纱锦被,此时太监的手指亦徐徐自背後压下。汨和心里虽然古怪,可到底敌不过眼前舒服,也便无意拒绝。
汨和埋首於身前堆放的彩绣软枕之中,方才静下心来,便觉有一股怪味儿悄然钻入鼻腔。可他满脑子只顾得要保全自己,也便无意深究。等到大太监一按一压的巡回了一周,他己做了一辈子天上人间的梦。
「金大人,身子舒坦了,也好侍候皇上。」大太监只道汨和还是个毛猴子,半点不识世面。此时提点他一下,让他以後又敬又怕的侍奉着皇上也好。「皇上说什麽,你就做些什麽,可别又横生主意,惹得主子不高兴。不然你金家多着的,便只是满地头颅了。」
金汨和让他一路大人、大人的叫着,心里早已别扭。此时又教他提起伤心事儿,眼眶不免隐隐凝泪。想他每日鸡鸣即起,致志习武的下场竟是如此......以後纵是锦衣玉食又当如何,男儿汉有志难伸才最是难堪。
正是想到伤心当头,忽然股间便有一缕凉意袭来。汨和慌忙转身,方知裹衣经已被大太监牵起,自己却是浑然不觉,单能呆看对方把蜜油层层往深处涂去。
「不多涂些,怕皇上等会伤着了你。」大太监本是平常的念着,抬头见了汨和脸色,深知他只是小孩脾气,才又添了几分安慰。「金大人。你把皇上伺候好了,也是种忠君报国。」
忠君?报国?金汨和从来只知驰骋沙场是忠君,殊不知躺在床上亦能报国!可心中纵有千千拳,他亦只能咬牙一忍过去。大太监见他眉头紧皱一言不发,也不多作理会。草草把功夫做了,又让汨和翻身平躺过来,盖上红底绣金线的锦被,才又悄然退去。
金汨和定睛等了一会,不久又听见零星脚步正徐徐从外而来。未等他翻身起坐,有人已从上审视而下。那面孔金汨和未曾认识,可熟识的恐惧顷刻却震慑全身。
皇上看着他又惊又怕的样子,似乎觉得煞是有趣,巧手一挑便往汨和脸上凑去。「我朝武举人竟长得如此秀气,真不知是喜是忧。」那声音煞是柔和,若是不知,只道又是个温厚书生。
可这个温厚书生只需轻巧一挑,金汨和的毕生志向便在滔天巨浪中翻滚沉没。听见他脱了鞋,上了褟,汨和还在想该不该学大鼓词里的话说一声「恭迎圣上」,皇上倒先兴味盛然的开口了:「可你脾气倒倔。若不是安太监拿词儿来压你,想必你还打算让朕在炉里多练七七四十九日作金丹。」
汨和这时才知道大太监姓安,可也寻不着空去关心。他人虽笨,可也知道皇上话里满是怪责。於是那身子一蹦一跳,转眼便翻身跪倒床上:「草民知罪。」
他虽在发抖,那一声倒是叫得又响又亮。皇上望向那转眼便缩成一团的事物,一时只觉啼笑皆非。
「汨和,朕没有怪罪於你。」皇帝边说边伸手去拍拍他。「也别草民不草民的了。这园子里规矩不比宫中,你只管随意便好。」
随意?
宫里许多的事情似乎都跟他平常听来的不太一样。皇上跟常人一样,总有许多话要说的样子,半点儿不神武寡言。皇上也会自己盖被,也能自己脱衣,决不如戏里词里说的什麽也不懂。皇上还......
汨和还一脸不解的看着皇上,皇上却已伸手过来脱他衣裳。一室春光,就在这白日之下悄然绽放。
3:水边多丽人
清笛悲声悠长而起,太阳在中天之上亦渐显疲态,缓而亦顺着轨迹下坠,转而无光。这时汨和才再一次把眼睛睁开来,他草草挽过颓衣,又往窗前走去。那清户一开,一时间他也分辨不清朝阳黄昏,只懂对着那一席风景发呆。
未几,就在不远处,有一束红火正顺着塘前筑搭的石穚荡来。金汨和仔细望去,红衣下竟是个边走边打着呵欠的人。他心里稀奇,一时也没想到这里还会有别人。再瞧那人身架,倒也不像那些半人半鬼佝偻可厌。
汨和生了攀搭的心,又怕人走远了会叫不回。情急之下,竟想跨过窗框便跳出去,却不知自己经过那春风一度,力气己是大不如前。那禹步一跨,竟把人一半送出园子,一半却留在屋内。
「喂!你......诶?......」那模样儿着实是难看。汨和忙想着要撤,谁料那双腿却不听话,硬是卡在那里蹦蹦跃的不上不下。
这下子桥上人就是先时没听见,当下也不得不跟汨和的目光对上。只见那身红衣轻飘飘地摆来,一张俏白的脸上倒是笑意盈盈:「欸?你不就是那个新来的?」
听他说得高兴,汨和心里也欢喜。一时间也忘了自己这般难堪姿态,就直朝着那脸孔傻笑。那人晃着红衣环着汨和绕了半圈,忽然若有所思地,就朝庭园中心的湖里看去。
「嗯嗯,逸轻的笛声,还真能引虫出洞啊?」夕阳的馀辉打在红衣上,映得他满脸可喜脸色。
汨和正是看得呆呆的,那人朝向他又是一笑。可手上却没半分帮忙意思,单是左看看右看看,未几竟是顾盼自若的走远了。
「喂!喂!」汨和竭力的叫了几声,那人却仍是不听使唤。他人卡在窗前,本己是进退维谷的着急。现下又平添上一笔自讨没趣,心里那份委屈就更是如滔天巨浪般涌向眼眶。
待到袖上的泪珠乾了,背上却忽地一轻,他转头一看,方知有人正扶住他的腿从窗边给抖下来。那动作又轻又细,圆滑得来不失机灵。他正古怪眼前这小黑帽是从哪里跑来的,那帽儿的主人见了汨和的目光倒是举手作一个鞠。
「金大人,先别动。小的冒犯,现在就把你给放下来。」小黑帽的声音很细,一时间也分不清他是男是女。汨和仔细瞧他面目,那脸上却是光溜溜的,连眉毛都不留一根。
汨和皱皱眉,就问那扶着他腿的人:「你谁呀?」f
「金大人,小的名叫张千,是安公公发来伺候的。」那小黑帽说到一半,抬头才看了汨和一眼,忍不住又笑起来。「小的本也不想打扰金大人沉思。可皇上发人来问,小的是没有办法才惊扰金大人的。」
「皇上?」汨和边说边把拳腿松松,却始终难脱一股酸麻之感。「先别说这个,你脸上怎麽回事?怎麽连毛都没有一根?」
「怎麽不说这个?皇上在莲心亭等着,可着急了呢!」这小黑帽说得慌张,手上也不知从哪里钻出一件锦衣给汨和裹上。他边推边跑,似乎真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恨不得汨和背上能长个翅膀才好。
汨和被他催的没法,急急出了门,就朝着那五彩色艳的游廊走。那一路景色虽好,可那一弯一拐却硬生生把汨和走成了一双罗圈腿。见着游廊上的红柱,还暇想着若能钉在上边喘息喘息,安歇一辈子也不知有多好。
然而他当一回头,小黑帽的目光又像长了刺一般,一针一针的往他屁股戳去,痛得他别说停了,便是连跑带滚也嫌慢着。这般走着走着,未几也真遇着了前人说的柳暗花明。一拐过园中扶植的凤凰木,凉风送爽把快意轻轻叠来,往湖中一看,一艘石舫不知从何时已半下水去。
汨和稍一定神,一阵仙乐已婉转滑入耳道,仔细听来竟是方才听过的笛声。石舫上有个穿杏衣的人见他来了,便悠悠往汨和招手。待汨和走近了才知道,原来那穿杏衣的人正是皇帝。
皇帝倒不理他脸上惊徨,散散汨和衣袖上的尘便把他拉到身边坐去。一席间汨和都僵得规规矩矩的,半点儿不敢莽动。皇上要他吃酒便吃酒,要他喝茶便喝茶,比让人养惯的锦鲤都还要听话。间中就是有一两下闪神,抬头见了安太监阴霾的脸,也惊得马上要跳回躯壳里,脸上还不忘挂个讨喜的笑。
皇帝在一旁看着他脸色变了又变,倒不生气,反而兴味盛然的道:「看你刚才睡得那样熟的,害朕还跟王郎说你今个儿不会来。可瞧,这下不又蹦蹦跳的来了吗?」
汨和听了以为皇上又要怪罪自己,正想要跪,旁边倒有一人嘻嘻笑了。「可不,皇上今儿可不愁寂寞。刚走了个顾婴,接着又抱个金郎。」
汨和朝那人一看,只见一个天仙横笛坐在边上,一身白衣随风而起,竟像下一刻就要飞升而去的模样。汨和这时不知道,原来此人正是里巷杂戏里唱熟了的,重臣王国忠的独子,皇上最是宠爱的王湘--王逸轻。
他这番无知在以後勾起了多少风波,在此且表过不述。说回当下,金汨和只觉得眼前人乌发亮髻、皎目好唇,嘴内舌音一饶,侊似有两排碎玉清清撞去,那模样儿比方才的红衣人更胜一分。真可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此时真想把那红衣人抓到来他跟前一跪,让他知道自己也并没什麽可骄傲自持的。
皇帝在旁见他看得出神,也不作声,单把人拉到怀内,就逗着白胖的脸孔来玩。汨和既不敢推,也不敢动,只听见皇上在顶上笑意盈盈的道:「哈,这金郎可是个欺软怕硬的主,自是比那个无法无天的顾婴宝贝多了。」
4:夹岸桃花深
皇帝那声宝贝,後来又在各人的肠肚中翻了好几转。甘甜与否?咸苦自知。这边就有一个金汨和,三更半夜,弃了高床不寝,倒又从窗户里跳出去蹓躂。
风声萧萧,时虽值初夏,却无阻人心里泛凉。绕过一环假山奇石,静看河塘月色,汨和这般年纪,却也感怀身世起来。想他当日意气风发,学着那一身功夫,磨拳擦掌就等着四月来上京应考。不过是想保家卫国,成就一番男儿志向,怎知糊里糊涂的,突然就从考场被架到皇上的床。
汨和拂衣而行,只觉入怀的全都是空。皇上有个园子他是知道的,却不知道这个园子原来不比宫中,满坑满谷养的都是大鼓书里唱的皇帝「宝贝」。现在他亦挤身其中。
初入园几日,各人看他的脸色亦如繁花般五彩缤纷。这本没些什麽,可当踏着一株花也有千百双眼睛注视着,那滋味真是不足为外人道。汨和也是进了园才知道,原来园中人的武功比他家乡人要厉害得多,说来就来,无影无踪。方以为四下无人,转念咳嗽一声,那千百声安好即从四面传来,可拂手下去,却又摸不着一个边儿。由是可知书上说的真是不假,京城中确是高手处处、卧虎藏龙。
一想到这儿汨和心里又恨,他那些拳脚功夫,今世难道也只能藏着化灰?可皇帝便是这天下最大的主,如今落到他手里,不在他面前耍弄耍弄又当去何处出头?汨和左思右想,也寻不得一个脱身法儿。望着一池素月,越想越不知该怎麽办,慢慢便在清风中犯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