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及此处,赤熙顿住了话头,神情有些诧异,仿若他想到了什么以前从未注意过的细微末节,旋即他放缓了口气,低声道:"或者,你正和某些人联手......"
听闻仙庭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行踪,卫尚安除了有一刹那的震惊外很快就恢复了镇静。从决定来这里搭救童墨开始,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能悄然无声地离开仙庭,那是最好。倘若被人发现,就算是不能发挥全部的实力,他也会放手一搏。
因为,没人能够阻止他回家。
所以卫尚安立刻答道:"我没有和人联手的习惯。不过既然是冲着我来的,想躲也躲不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照单全收便可。"
见卫尚安完全没把宫廷守卫放在眼里,赤熙心中更加忧急。就是有通天彻底的本事,想要护着一个连走路都需要他人搀扶的童墨离开此地,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所以仅一会儿的功夫,他的额头上就冒出了细细的密汗。
于是赤熙看了看同样变得紧张的童墨,道:"我来扶着你,一旦遇上侍卫他还能全力御敌,好不好?"
童墨略一衡量,发现赤熙说得很有道理,便立刻答应。三人飞快换过了位置,由卫尚安在前头领路,小心翼翼摸向林外。
赤熙趁着童墨将头靠在自己肩膀的机会,压低了声音悄语道:"如果真遇上有人挡道,你记得一定要站直了身子,然后用手掐住我的喉颈,装出挟持我的样子,记住了?"
童墨不敢置信地侧首看了看赤熙,旋即了然道:"放心,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他既然来救我,我就绝不会让他白费心机。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和他一起逃出去。"
斩钉截铁说完这些,童墨将目光转回到卫尚安硬朗的背影上,虽然林间光线黯淡,但他仍能清楚看到卫尚安握着鹰扬的手稳如磐石,脚步轻盈却不带丝毫的凌乱。顿时,童墨觉得,今晚他定能平安离开这里。
正当他如此想着,突然觉得远处似乎有弓响箭飞的动静,还没等他来得及眨眼,一只羽箭就从林间暗处以风驰电掣的速度飞了过来。
只听得"扑"的轻响,尖锐的箭头夹带着撼天破日之势扎进了胸口,并从背后刺了出来。顿时,殷红的鲜血顺着露出背部的剑身流淌到了箭尖,点点滴滴化作红梅赤薇,落于芳草萋萋的树根边。
当摇晃的身体摔倒在地上的同时,林间响起了撕心裂肺的痛呼:"不--"
37
赤熙躺在地上,全身抽搐几下后,自口中冒出大量的鲜血。从他背部刺出的羽箭因为地面的触碰,又从他的前胸退出一些。冰冷的羽箭粘连着皮肉,随着赤熙粗重的呼吸轻颤。血液顺着殷红的箭身自伤口处涌了出来,很快就将赤熙的衣衫浸湿,紧紧贴在了他的身上。
童墨瞪大了眼,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摇晃着蹲到了赤熙身边,轻轻握住了箭身,感受着它的微颤,仿佛这样便能挽留住赤熙不断流逝的生命力。可是,抖动的幅度却以他料想不到的程度急剧变小。赤熙的鲜血无声流淌到地上,将童墨的鞋子染上了生的颜色,而他本人却即将走到死的边缘。
童墨用力深吸了口气,尽力平复下心底的激荡,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弓弦的响动他也曾察觉,可是因为射来的速度过快,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想要避开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当箭头离着只有七八步远的时候,童墨已经对即将到来的伤痛,甚至死亡做好了心理准备。
然而,当飞箭刺中肉体的瞬间,给了童墨雷霆一击的并不是敌方的偷袭,而是赤熙奋力将他推开,自己却含无防备地曝露于飞箭前进的路线上这个变化。
此时,赤熙已经听不清童墨的问题,他用尽全力转动眼珠,试图寻找卫尚安的身影。但是涣散的视线已经令他看不清任何事物。收入眼帘的除了模糊的轮廓外,就只有覆盖在所有轮廓上越来越浓重的黑暗。
意识到自己将再也见不到卫尚安,赤熙觉得自己体内某个地方比肢体更快失去知觉。正当他即将坠入永久黑暗之际,恍惚间察觉一股力量从丹田处慢慢升腾而上,并游走于四肢百骸间。
在这股外力的帮助下,赤熙觉得眼前清晰了些。一霎那,他便看到卫尚安的脸孔近在咫尺,对方神色不再是面沉似水,他甚至觉得卫尚安的眸中闪动着几许感动,几许悲伤......
此生,再无憾事!
卫尚安发现前面不远处似乎有人正往他们所处的方位靠拢,看情形双方撞上在所难免,便想要提醒身后的童墨和赤熙。几乎是同一时刻,他又猛然察觉风中有利器飞驰的动静。还没等他来得及出声示警,赤熙便应声中箭,旋即倒在了血泊中。
见状卫尚安急忙上前查看,发现羽箭似乎正中赤熙的心脏。虽说对于凡人而言,仙魔妖鬼都是亘古不坏之身,但在挟带着强大灵力的飞羽面前,仙魔所拥有的,也不过是蝼蚁之躯罢了。而现在的赤熙,显然撑不过几息。
见到赤熙被不断从口鼻中涌出的鲜血呛到,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卫尚安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从丹田输入了一些灵力给他,希望能帮助赤熙再支撑片刻,哪怕只够说出最后的夙愿。事与愿违的是,赤熙眼神清明了一些,未及吐露只字片语,便永远阖上了眼帘。
在赤熙真正逝去之前,卫尚安发现他的嘴角挂上了心满意足的笑容。那笑容让卫尚安感到了一丝欣慰。所以当他被辰帝已一把推开,旋尔看到五步之内已经布满了仙庭侍卫的时候,卫尚安没有为方才停下脚步救助赤熙而后悔。他只是将童墨护到了身后,用力握住了鹰扬,在体内展开了"天兆",蓄势待发面对周遭所有敌人。
辰帝从未想过自己的帝师会挺身而出,完全不顾自己生死,去保护一个魔,特别是一个昨天他还恨之入骨的魔。所以,当他刚刚回到宫廷,得知有人闯入了仙庭,欲要搭救童墨,匆匆赶去林间的途中,看到入侵者挟持着赤熙,离自己不过几十步远之际,他便当机立断地拿过身边侍卫的弓箭,以最快的动作射向了控制着赤熙行动的人。
所以当看见到赤熙才是那个倒于自己射出的羽箭之下的人时,辰帝觉得似乎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他唯一能见到的就只有赤熙的身体前后晃动着,慢慢倒在了地上,然后所有的画面都停顿于赤熙被羽箭当胸穿透的那一刻。
等到辰帝恢复意识的时候,他觉得耳边似乎有人大吼了一声,那声音很像是自己的喉咙所发出的喊叫。
辰帝悲恸的呼唤彻于整个仙庭,甚至将身边枝头的孤叶震落。他不顾身边侍卫的阻住,以最快的速度向赤熙的尸体冲了过去。没看清抱着赤熙的究竟是何谁,辰帝只是用力推开了阻碍他触碰赤熙的绊脚石,旋即把赤熙轻轻搂到了怀里。
双臂中的身体一如以往,柔软温暖。只是停止呼吸的胸膛内,再也听不到能令自己沉醉的心跳。桃花色的双唇被殷红的鲜血掩盖住了原本的粉嫩。辰帝缓缓伸出手,微颤的指尖如蜻蜓点水般擦拭着污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在唇上留下伤痕。
只是,不论他怎么努力,就算将自己的衣袖都弄脏,刺目的红色仍是附着在赤熙的唇上。黏稠的鲜血像是在嗤笑着自己的无能,昭示着他也找不回记忆中的颜色。
过了一会儿,不知从何处落下的水珠滴到了赤熙的唇上。一颗两颗,冲淡了赤熙脸上的血污。辰帝记得那次和他一起去人间寻找鹰扬,曾见过类似的晶莹从天上落下。记得赤熙当时说,那是整个天地在为人间的各种劫难困苦而悲伤,希望能借助纯洁无垢的水珠抚慰凡人心中难以磨灭的伤痛。
只是,赤熙忘了告诉自己,原来仙庭境内也会下雨,而这雨滴竟是如此苦涩......
见到辰帝的衣着,特别是头顶上华贵的紫金冠,卫尚安便猜到了他的身份。再看周围所有的仙庭侍卫,似乎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有些人甚至连手里的武器都垂了下来。所以跪在卫尚安面前的辰帝可谓全身处处有破绽且无人保护。若是按照卫尚安以前的作风,绝对会在众人不设防的间隙趁虚而入,将辰帝挟持到手。
但不知为何,卫尚安发现自己根本不想这么做。他甚至不愿在此刻去打搅这个痛不欲生的年轻男子。望见辰帝在自己面前无声流泪,紧紧抱着赤熙发抖,恍惚间卫尚安竟觉得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童墨静静看着辰帝跪到赤熙面前,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要趁着这机会突围出去。但当他无意间见到卫尚安的眼神中有着不可名状的波动时,他便知道,想要在此刻突袭已无希望。于是趁着卫尚安没有回神,他伸出手悄悄握住了对方不持剑的手。
卫尚安的掌心干燥温暖,指尖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冰冷。当童墨握住这只手的时候,卫尚安竟回握住了他的手。感觉到这样的回应,童墨有些惊喜地看了看卫尚安。令他有些失望的是,卫尚安的眸中似乎只有悲痛欲绝的辰帝和带着清浅笑容的赤熙。
"咔嚓"一声轻响,不知是谁手里的兵器碰到了树干,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了每一个在场的人。辰帝乍然抬起头来,眸中充满了血丝,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地瞪向了卫尚安和童墨。
卫尚安眯了眯眼,手里的鹰扬不期然发出了一声高昂浑厚的长啸。有些侍卫因为靠得很近,当这声啸叫刺入他们耳道的时候,竟让他们觉得有些难以忍受,以至于啸声散尽后,仍觉得耳中嗡嗡作响。
辰帝将赤熙小心翼翼置于地上,摇晃着站直了身体,轻颤着手掌,慢慢抽出腰间佩剑,口吻冰冷且掷地有声地吐出一句命令,"我要活的!"
感受着辰帝眼中滔天的恨意,童墨经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暗中告诫自己,今晚,就算真的逃不出去,也不能落到对方的手里。当年自己可以引发全身的灵力,将近五成的仙庭侍卫击毙。那么今夜亦可如此。而且这一次不会再有第二个卫离前来阻止自己,只要卫尚安能够安全离开,即便油尽灯枯也值得。
38
面对恨意喷薄欲出的辰帝,卫尚安用一种"你很无能"的蔑视眼神,不断挑衅着对方已经不堪刺激的情绪。虽说这么做有些残忍,但在敌我力量十分悬殊的情况下,如果不逼着辰帝"热血沸腾"到妄图亲手抓住"贼人"的话,那么自己和童墨就休想逃出这重重围堵。
果然事情如卫尚安期望的那样,年轻气盛的辰帝经不住撩拨,从紧闭的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谁都不要插手!"说完便以雷霆万钧之势举剑向卫尚安扑了过来。
然而正当卫尚安庆幸对方至少有三处破绽可以让自己攻击的时候,突然从林外传来一个沉稳而悦耳的声音,硬是将辰帝前冲的身影顿在了卫尚安面前三步之遥。旋即,原本立于辰帝身后的众侍卫如潮水般迅速向两旁闪躲,从中间空出一条两人多宽的通道来。
在昏黄色琉璃宫灯的指引下,一位雍容华贵女子从暗处缓缓行来。见到女子的身影,周围的侍卫全都低垂了手里的武器,弯下腰来恭谨行礼。众人中只有辰帝还是一脸暴怒未平,整个人呈现出跃跃欲动的样子。
女子走上前来,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赤熙尸体,然后瞪了眼辰帝,旋即将视线定格在了卫尚安和童墨的身上。
听出了说话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在对方缓缓靠近的当口,童墨下意识地移动了位置,将卫尚安挡在了自己的身后。卫尚安发现他的意图后,虽是心存疑问,却没有问出口。
只可惜,这么做还是阻挡不了镜后两道灼灼的目光。
将卫尚安上下扫视了许久,镜后脸上一直平静无波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不仅眉宇间呈现出些许慈爱,连眸中都染上了难得一见的温柔。她微微侧身,对着周遭众侍卫命令道:"全都给我退出这片林子。辰帝,你也下去吧!"
"这怎么可以,母后!"辰帝听镜后如此吩咐,顿时起急。虽然他不敢太过放肆,压低了音量抗议,但仍可以听出字里行间所隐藏的愤怒和恨怼,"这人太危险,如果只留下母后一人,我绝不放心。请让我带领侍卫在此保护!"
"不用。"见辰帝当众驳斥自己,镜后也来了脾气。她收起了方才昙花一现的柔情,冷下脸色道:"我自有分寸。还是说,你已经长大到不用听我话的地步了?"
"我......"辰帝见似乎没有回旋的余地,又想到镜后往日的脾气和作风,只得压制住心中的暴怒,用力跺了跺地面,然后蹲下身小心翼翼抱起赤熙的尸身,领着一众侍卫离开了林子。
确定闲杂人等都退出了林间,镜后裙摆微摇,莲步款款靠近了童墨和卫尚安,低声叹道:"我从没想过你还活着,更没想到你会偷入仙庭,与我等拔剑相向。不过,不管你相不相信,看到你生气蓬勃站在这里,我很高兴。"
童墨见镜后已经发现了卫尚安的秘密,知道自己欲要保护卫尚安远离仙界和魔道的想法已成白昼夜露,于是他蹙眉没有言语,思量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变化。卫尚安则是一脸茫然得看着面色慈祥友善的镜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手里鹰扬的剑尖从未垂低过一分。
发现卫尚安对自己的话丝毫没有反应,镜后不免觉得有些挫败,以为对方还在因为千年前老风池一役而气恼自己。但很快她就察觉到卫尚安的气息颜色有些异样。
虽然从魂魄上很容易认出对方是当年的焜烨,但卫尚安灵台上灯火的颜色却是五彩缤纷的。摇曳的光芒不时变幻出各种瑰丽的色泽,更有点点流萤于火焰中跳跃闪烁。如此的灯火绚于目,惑于心,让旁观者恨不能伸出手,亲自去感受它的温度和美艳。
对镜后而言,这颜色不管是仙还是魔,都不曾见过。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搭救这个魔?"带着满腹疑问,镜后忍不住开口问道。眼前这位既是"焜烨"又非自己亲弟弟的凡人,实在引起了仙界幕后统治者的极大兴趣。
见镜后发问的对象是自己,卫尚安向旁跨了半步,和童墨稍稍换了个位置,直面于镜后道:"我是人。至于来救他......不过是不愿见到仙魔开战。如果能将一触即发的战祸消弭于无形,便是最好不过。而且,因为相处过一段日子,对他的印象不算坏。所以,他欠我一个告别。"
卫尚安言毕后,童墨的身体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而镜后的眼睛随即也亮了几分。面对着坦然自若的卫尚安,她淡淡笑了,"很庆幸我没认错人,虽是历经千年,不管容貌如何,你待人处世的方式果然没怎么变,也从来不会辱没双贤之称。其实关于这场战争......"
镜后说到此处,突然停住了话头,旋即望向了有些摇摇欲坠的童墨,复又续言,"真没想到你这魔界兵马统帅当得如此不得人心。明知你已是仙界阶下囚,而这一代武君非但不顾你的生死,还大张旗鼓地举兵压境,好似巴不得让我们动手杀了你才好。你说,在这种情况下,我还会让你平安离开这里吗?"
童墨听镜后话带讥讽,虽想出言反驳,却硬生生忍了下来。现在不如前几日,自己能不顾一切地做个口舌之争。如今他最大的心愿便是能目睹卫尚安平安离开这里,而镜后就是那最为关键的一个扣。
童墨非常清楚,在这个硕大的仙庭内,她的寥寥数语会比锋利的鹰扬更管用。
见童墨欲言又止的样子,镜后将他的心思猜了个八九分。其实自己方才那番话的用意,就是想试探着童墨对焜烨的感情。当然盛怒之下,她错失了好好了解这对恋人的机会,此时此刻看着眼前"失而复得"的弟弟,镜后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沧桑感。加之对仙界来说,现在扣下童墨,除了拿他祭旗之外别无大用,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以补千年来的遗憾。
于是,镜后摆出了一贯的严肃表情,道:"童墨,让我放你走,可以!只是,有个条件。你必须想办法让魔道退兵。"
镜后的话像是夏日里突然降下的暴雨,即让人措手不及,又令童墨和卫尚安感到了丝丝舒爽。如果真能化干戈为玉帛,那是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