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伯----萨朗小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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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伤痕落在拿剑的右手上是冥冥中的天意。伤痕,竟是要以如此方法来痊愈。
满山凶悍的栀子,洁白干净如初生婴儿。浓香四溢。举剑落下的瞬间时光流动,恍若自己少年时。

记得很小时候听笑着祖父说,喜欢花的男子长大后都是好性子。那时的靳岚还小,却天天蹲在花圃边出神。说来,后来他自己的院子也是这般日日花香呢。那时的谢桓,其实......
抬头看去,艳阳明华。

"混账!"
闭着双目听这吼声有些恍惚。剑刚挥起来却被外力制住。
靳岚睁眼看去,是谢桓从另一端握住剑身。昼月斩是何等锋利,薄如蝉翼的剑身上早已鲜血淋漓。
靳岚一抖,慌忙松开了手。满是鲜血,谢桓赤手空拳紧紧握住剑锋的伤。不可让他伤得太深。"谢桓......"
谢桓却不管剑身锋利与否,直愣愣地握着。手上鲜血顺着剑身蜿蜒向下,蛇一般蠕蠕爬行。顷刻顺着剑柄落了一地。"你宁可断臂送命,也还是......不愿和我......"
"对不起......你一直很好,只是我已对别人有过承诺。你既怜靳岚,必不想靳岚做一个反复无常的薄情之人。谢桓,你如此优秀,相信我,会有更好......"靳岚的剑自己清楚。再这样握下去,只怕谢桓手要废了。
"住口!优秀?那你为何......"谢桓暴怒如一团火,握着手里的剑无处发泄,情急之下扬手便甩。

扑簌簌一阵花雨。剑划过处一片花飞如潮。昼月斩被甩出去,一路上斩花折枝。花受内力惊飞,漫天飘舞。空中爆裂,散落下来只剩飘零花瓣。
一片一片的,阳光底下白得透明。偏暗色的经络,纷繁复杂,纠缠万千。
靳岚眼前飘过,所以看得清楚。打在脸上,冰凉。
纷繁花语中谢桓双目黯然。被遮了,所以看不清楚。
有些东西看得清楚,有些东西却愈发看不清楚。
花落满身,衣袖盈香。
香消花陨。

一阵飞舞后,昼月斩终于插在花林边缘一棵树上,笃地一声,没至剑柄。
若非用尽全身内力不会投得如此深。还有血迹未甩飞,嘀嗒地流。成线。
他终于,恨了?
也好......

"滚!滚远些!既然这般讨厌我......滚!和那个戚小峰滚得远远的!"谢桓舞动双臂踢腿蹬脚。本已落地的花瓣又被扬起。而谢桓,便始终笼在这一层白雾里。
"还不快滚!本世子讨厌看见你!滚!拿着你的剑,滚!"
靳岚站立不动。
谢桓不再大叫,而是沮丧地坐在地上。依然气喘入牛,声音却已平静,疲惫异常,"走吧......都说让你走了。还站着做什么。"
想他是不会做什么过激之事了吧。靳岚抬头看看天,依旧碧蓝如洗。缓缓道一声:"后会......我走了。保重。"
终于是未能说出"有期"。本就无期,还是不要承诺。
这次,终未不辞而别。
保重吧......

脚踏繁花,一路沙沙声。几年前,自己脚踏繁花见他在西窗外独坐。
靳岚知道自己很想回头看一眼。但在心里默念一万遍:快走,莫回首。回头一次又怎样。还是要走开。既然如此,不如做刀锋。
一到两断是最后能为他所做。让他恨,好过来牵挂。若定要有人受委屈,还是让自己作被恨的那方好一些。

谢桓依旧是坐在地上吧。看不见却猜得到。记得他曾说过,孤单时就喜欢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自己抱着自己,世间便只有自己。
闭起眼睛是他的长发散了。河水般蔓延过来,覆盖了天地。

靳岚被自己惊出一身冷汗,加快脚步跑向前去。
想到方才依偎时,谢桓原来那样瘦。比自己还瘦了很多吧。以前却未发觉......

走到花林边缘头顶有飒飒响声。靳岚刚站定,小峰便从树上跳下来。抱着肩膀,没好气地瞅。看神情似是想生气却又舍不得生气;想发泄,却又不愿发泄。满目纠结,眉头拧成一个结。
最终只有两个鼻孔呼哧呼哧出气,声音异常清晰。
"你都看见了?"
"嗯--"没好气,"不是说好有什么事叫我吗?他的声音都听见了还没听见你叫我,还当你遭遇不测,谁知却和那小子......知道我怎样忍才未冲下去么?要不是顾着你那什么大义的名声......"小峰顿顿改了口,"不管是你或者是他,只要真敢动你这右手,我先夺了剑,然后马上剁了那小子!"
马上就在眼前的幸福,怎能让它成泡影。
管他是否会惹来千军万马终生追杀。大不了一辈子亡命天涯。
亡命天涯也好过想见的人有什么三长两短,或是不在身边。
幸好,他在。他一直都在。不曾分离。要永生守护。

靳岚笑着拍拍他,"一切过去了。"
最终还是回头,花林深处青翠中点染苍白,此外什么都看不到。
"小峰,我们走吧。"深呼气,挽紧了小峰的手。相视而笑然后前行。
前方阳光明亮。携手站于此处远眺。那一刻,他们看到漫天霞飞,周山围绕着七色云彩。


第三十二章 末路
山路不尽,缓缓行走。靳岚与小峰两人却越走愈疑心。稍许踌躇,同时停下脚步。
"小峰,什么声音......"靳岚侧回头来看到小峰已然皱起眉头。
他也注意到了。

沙沙沙......
轻微响动自后方传来。时缓时急,不似风吹树叶,倒像脚步。
二人警觉回头,同时怔了一下。
远远一袭白衣沾了血污似飘移在花林边缘。遥远处山峦起伏的背景下分外鲜明,衣袂纷飞,正向插在花林边树上那柄剑走去。看不清面容却看得清动作--将剑缓缓抽出来,然后回切。
毫不犹豫地,因为缓慢所以格外清晰。那方向,那动作。

"谢桓!别做傻事--"靳岚终于回过神来--那剑那人,分明是要自刎。
立刻发力疾奔去阻拦,却哪里来得及。呼啸山风里眼睁睁望着远处的谢桓毫无半点反应,却只是一味握剑便要抹在脖子上。
靳岚情急下伸脚勾起一块石头,用尽全身内力向谢桓的方向踢去。
但终究还是远了,石块沉钝,周天滑落却只是飞到谢桓身前不远的地方。噗通掉在地上,咕噜噜一阵滚动。摇了摇,不动了。
但已然足够。石块不远处的谢桓似是惊了一下,手上顿了顿。定定朝靳岚奔来的方向看。同时靳岚已几个起落靠近他身边。
跟上来的还有小峰,身形飘荡追赶过来,紧皱着眉头满面焦急。
谢桓目不转睛直视二人,嘴角上扬突然古怪一笑。似是惊讶又似自嘲。手上姿势不改,双足一弹居然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靳岚干脆不再喊他名字,一言不发只是追去。既然双方都有伤在身,追上那条白色身影拼上全力应当不是问题。

风劲,随风穿梭花林边缘。有突兀的枝丫偶然伸出来,在脸上划过一道,撕扯声下火辣辣地疼。
脚下却不能停。无数花枝撞在眼前,挥手拨开则手上鲜血淋漓。靳岚不管不顾地向前追赶,面前是影影幢幢地凌乱。只有小峰焦急的声音响在身后,混沌里异常清晰"靳岚--靳岚--"
心中稍稍宽慰,小峰果然没有生气。还是不放心跟来了。

靳岚提一口真气跃上花丛。双脚借力在枝丫上方奔走,白色身影在下方若隐若现,明明近了却又遥遥远去。忽近忽远中花林里牵扯成诡异的弧迹。
他究竟要作何打算。躲?做什么要躲。躲起来偷偷自刎?怕被阻止,怕他救他?
为何会成这步田地。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谢桓,别做傻事。你躲不过我,快些停下!"

谢桓却跑得愈发快了。
白色在栀子中逐渐模糊了轮廓。花林顶端唯见远处黑色长发于枝叶中若隐若现,飘飘。扯得很远,牵连不断。不断有花叶被扯下来,不断有发丝缠绕又松开。
便跟定了这长长黑发,一路蜿蜒蛇形。
山风猎猎,刺得面部划伤微疼。靳岚突然有些恍惚,脚下依旧不停,可一片空虚,恍惚中自己已不在人间。
这黑发一路飘忽不定,谢桓却丝毫不见停顿。见不得面容,便只有黑发引领自己向前奔跑,奔跑,奔跑......奔向无尽。
飘忽的黑发如一笔浓墨,山风中肆意飞扬。因为盯得紧,便觉得渲染开了。满世界铺天盖地的黑。只有黑暗无边蔓延,绵绵不绝,萦绕眼前心间挥之不去。
就要追上了,渐渐靠拢,却觉得是黑发主动撞上来。一把揪住心口。靳岚突然一惊,诡异思绪如闪电划过灵魂--现在自己追的,还是不是谢桓?
莫非根本不是。
莫非谢桓早已于方才自尽成功?现在跑在前方的,究竟还是不是他本人。
莫非......是幽灵......
莫非,莫非,莫非......千万个莫非如巨石压在胸前,一时间气流不畅。身体有些沉重,脑中只萦绕二字:幽灵。
或许却也不是谢桓的幽灵。曾斩杀那样多的人,今日自己气衰,哪个冤死的厉鬼扮作谢桓来索命了。
顷刻间天也阴郁,寒气似乎弥漫了整片花林,阴森森自脚下花枝缠绕过来。获得生命的蔓藤一般,顺着腿部爬上脊梁。头皮跟着麻,寒冷。不寒也战栗。
一顿,前方的白影不甚清晰了。飘忽着隐去了踪迹。

双目失去目标时靳岚只觉胸中闷钝,晃了晃便重重跌落下去。笔直,唰啦啦中满世界的花枝里下坠,植物摩擦声贴着身体和头脸乱刺。渐渐消失的一片赤橙黄绿中,最终一缕飘忽的黑发也不见了。
呆呆坐在地上,一时间忘记身在何处。

"靳岚,靳岚你怎样了?受伤了?怎么坐在这里?"熟悉的声音好似天外一线,慢慢牵扯,缓缓靠拢。四周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在靠近,靳岚靳岚,看看我。靳岚,你怎样了。
身体被什么摇晃得厉害,一片空白里靳岚回过头去,正对一双明眸。
明日晃晃。明日下是小峰棱角分明的脸庞,眉头皱成一团,一双手握紧靳岚的肩膀。
"靳岚,你怎么了?我是小峰啊!你追的人呢?还要......继续追?"

靳岚抚着太阳穴使劲甩甩头,一片明华里小峰真实的体温在触。原来,是幻觉呵。
是,大白天哪来的鬼魂。庸人自扰。
"我没事,只是......"
只是心底余悸不停。为何从来没有的幻象今日却如亲历。预感不祥,黑暗中的水面冰山般慢慢升起。靳岚靠在小峰肩膀恍惚了片刻,"我心头些不对劲,今天,一切都异常......他......不会是......"
小峰无奈只得扶他起来。搀扶间忽见树木后又是白影黑发一闪,倏忽飘开了,再不得见。

这厢靳岚早已急急跟上,"谢桓--我知你在树后,停下来!"
飞身奔去的同时发带飘飘,于小峰鼻尖上抚过,一阵栀子清香。小峰下意识地伸手去捞,却是空的。
望着靳岚跑开的方向,小峰突然怔住,"靳岚,慢些,小心!快站住!那里......"
却不见了,远处的人影。什么白的青的,发丝和发带,阳光下不见迹象。小峰跺着脚又气又急跃起身来,空中一个拧腰,箭般向靳岚追去的方向射出。
"靳岚--"

靳岚急急停步。
因为若再不停步,就跌下去了。他和谢桓,全要粉身碎骨,血肉化稀泥。

几个绕转居然来到这里,山崖尽头断如刀。看不见有多深,却听到若隐若现的水声自前方不远的断裂处隐隐传来,缠绕劲风,一阵席卷。呛了风的呼吸有些困难。
同样异常的还有站在崖边的谢桓,优雅地转身面向靳岚。似笑非笑。自下而上的山风中长长乌发扭成一条弧,高高甩起。半空中挥洒开来,浓重的一笔水墨。点得不均,生出怨气。

靳岚迎着太阳不敢挪动一步。看谢桓的剑正要向颈间抹去。阳光下持剑那人依旧的眼神嚣张。似戏弄,似嘲笑。
以胜利者的姿态。
他知道这一局赢定了?
靳岚啊靳岚,最终还是无能为力。两不相欠是神话,那人要的是永生负疚。
这剑挥下去,同样会是一生的伤。那人便赢了--小峰能留下的伤口在手上,他要留下的伤口在心间。
"谢桓--即便你自尽又有何用!"

无能为力了。
手握流沙,竹篮盛水,双手掩不住的长江滚滚东流。谁都不能阻止那一剑切下去吧。站在原地是看他挥剑自刎,冲过去却是将两人都逼下山崖。前后两难里靳岚还是跃上前去,一片绝望地伸手在虚空中挥动着阻拦。要捉住捉不住的虚无。
谢桓这次是真下狠心了么,挥剑自刎,留下伤痕。
他,真的下得了这样的决心?
昼月斩迎着午间烈日散发灿然强光。绚烂而刺目的光芒里冷光化作一团,辨不清方向。
不知是迎了过去还是突然逼了过来。剑锋的温度居然如此快速地接近。
这炫目的微凉。
最后一刻,微凉剑气里突然飞近熟悉的气息。强光中的黑影,恍惚中小峰已然擦肩而过,跃至身前去。
是小峰。

山涧风势太大。不断下落里山石拉长延伸至狰狞,成一幅淋了雨的肮脏粘稠宣纸画,贴着面皮,迅速地升腾戾天。
人却在坠。电光一闪。看不见天,看不见地,看不见靳岚。
仰望,方才就是头顶那片迅速升腾的悬崖边。清晰印在小峰脑海里,重现了一遍又一遍。谢桓手里的剑明晃晃舞作一团,刺向自己毫不留情。靳岚便冲过来阻挡了。

靳岚呵靳岚,猜不到吧。谢桓他本就从未想自尽,而是要刺你。我想替你去,却不成。谁让你推我开来却失了力道将我甩下山崖--若非那样,那一剑便可以刺在我身上了。那不好么?伤了我,总比伤了你让我好受些。
最后又怎样,那一剑不还是刺在你身上?跌落中,从山崖下看得真真的,鲜红的剑尖上的血,自你背后刺过去,又从前胸透出来。贯穿的是心脏啊......疼吧,吹吹。只是我这一跌落,却再也做不到......
是谁说的,记得那夜明月照在山岗上,皎洁如白兰。谁说的会一直留在我身边,怕我不信他。谁说的一起陪我去塞北,牧马放羊。
谁说的。
你真笨,你追他的那条路最终却是没有路啊。我早说过那边是悬崖,为何谢桓都记得你却不记得。他是笃定了这险恶形势里你会错乱慌张才故意引你来此。一剑刺向我,却是意在沛公。
他原本就是要伤你,你却中了算计让他伤。
你说,靳岚,教我如何相信你。靳岚呵靳岚,难道你终究还是要失言?
苍白的脸就在头顶上方越升越远,最终只剩一线天。
身下山涧,轰鸣如雷。

昼月斩,杀人剑。好不容易拔出来,总不能轻而易举收回去。
靳岚紧闭的嘴唇终于呈现温暖弧度。的确,自己拿它在手时从未白白拔出过。今日亦然。终是见血了。昼月斩还是昼月斩,只是人间或许会少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阿修罗。
小峰,不要那样看我。记得刀山上么,我未曾放手。因为你我说好的,若死一起死,若生一起生。其实有话未讲完--若只有一丝机会,我愿意愿意活的那人,是你。
小峰,对不住。不舍却如此舒畅。身体轻盈,似向上腾。眼前漆黑,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感觉,体验过。升天。尘世曾是何事?忘记了......
但纵使忘记一切,不会忘记你的。我不会喝那碗孟婆汤。
终知剑尖刺入心脏的感觉,不疼,却是坚硬冰凉。奇了,似乎明明是晴天,却自哪里落下水。
滴在脸上,流进口中。咸涩。

靳岚,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说走就走,头都不回一下。然而,原来,你终究还是怕我死。
谢谢你追来。这便足够了。
有谢桓,就有靳岚。靳岚应当留在谢桓身边--这话是不会错的。
所以我要你留在我身边,不要你挥挥衣袖就这样离开。不管你来自什么地方,记住,遇见了我,便只有我才是你最终归宿。
你的一切,最终要在我这里留步。

推书 20234-12-24 :一个亡国王子的幸》: .....